(一)
电视剧虽然烂俗,但因为当时的贫乏,还是看得瞪大眼睛,不敢错过一个镜
头。加之以前跟家人一起看,身子靠在一块,四双眼睛都盯在电视上,有种一起
去革命的劲头,竟还是不错的回忆呢。
刚上初中那会儿,因为读了几本历史书的缘故,看电视时总是要插几句嘴:
这是不对的,历史上没有这回事儿。
我快要被我的一肚子墨水给撑爆了,不得不在「教导学生」时辅以手舞足蹈。
现在回想,一群人坐在电视前聚精会神地观看,忽然一个人从旁蹿出,跳大神般
在电视前晃来晃去,这可真够滑稽的。
有一次我再次控制不住,听起身指点江山,这时听到爸爸一声断吼:「就你
明白!」
我本想争辩几句,但考虑到前两天抽在我屁股上的竹板还断成两截地弃置在
垃圾筐里,就咬紧牙齿,好半天才止住「讲课」的冲动。
当然,在心里骂几句「愚夫愚妇」是免不了的
(二)
那天去听郑尚宪老师讲课。
郑老师讲着讲着,突然讲起中国的历史剧,激动起来。说是「编剧欺负中国
老百姓不懂历史,故此胡编乱造」云云。而郑老师首次将藏在食道里的咽喉提了
上来,高音甜、中音准、低音沉,说得满面红光——我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
当时我看得眼镜大跌——我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现在的我,是早已放弃了
那种「专家学者」的姿态,把文艺创作和历史研究分开做两种不搭界的东西,没
想到郑老师却来搞这一套。我蒙了。
后来郑老师讲到了电视剧《施琅大将军》,我才看出点眉目。
据传,中央非常重视这一部《施琅大将军》,将之作为一种「对台喊话」。
至此我才知道自己的幼稚——原来电视剧还可以不是电视剧,还可以变成贞节牌
坊抑或是「怡红院」招牌之类的东西。
有人不拿电视剧当电视剧,难怪郑老师要拿历史作历史。
不过历史和电视剧有什么关系呢?这就值得探讨一下。
(三)
《指环王》有这样的话:「历史变成了传说,传说变成了神话。」
我知道有这样一则神话:曾几何时,北京的天桥是艺人的天堂。耍猴的、说
书的、讲相声的、唱评剧的……各色手艺人,虽然穷困,但可以各唱各的,不用
谁管着、领导着。
如果是真的,我也想去试试身手,因为不管何时,我所精擅的段子是上不了
「文雅人」的台面的。你们文雅人人自有你们的话剧、歌剧、咖啡、茶艺什么的,
我们「下等人」自有我们下等人的泥人、把式、臭豆腐。各自喜欢各自的,井水
不犯河水,不扮雅、不媚俗。
这不是矫情。因为我虽然忝为大学生,但说到底不过是普通工人家庭的贫贱
出身,从小玩的是泥巴,并非琴棋书画。我从书本上知道什么叫做真的「文雅」,
但知道归知道,学是学不来的,那是自小养成的,那是「底色」。
说到底,历史原本是文雅人的东西。文雅人在那争来争去,下等人想要争,
则不是一团雾水就是无言以对。
下等人有什么呢?下等人有自己的唱戏,有自己的包公,有自己的杨家将。
不管命运如何坎坷,生计如何艰难,世界如何黑暗,劳苦大众在喘息之余总可以
有点「谈资」了,总可以因着「戏文里的正义」舒一口气、展一下眉。
高高在上的人啊,任他如何荒淫腐败,对这点下等人的乐趣还是听之任之:
既无伤大雅,又可以培养「忠孝节义」的奴才,何乐不为?
然而建国以来,据说忽然没有「文雅人」(上等人)了,据说历史也是人民
的历史了。
当上等人的历史和下等人的唱戏全都归于传说中的「人民」,历史和唱戏将
何去何从?
(四)
上等人刍狗般被人从私家的豪华浴池里拖出来,扔进××对着××,屁股对
着屁股的公共澡堂,他便「泯然众人矣」。
上等人不是上等人,下等人不是下等人,历史不是历史,唱戏不是唱戏。
于是就没有历史,没有唱戏。
于是就即是历史,又是唱戏。
于是,为气节捐弃生命的、三岁小孩都知道的「民族英雄」史可法不是英雄
了,于是,叛徒走狗施琅突然变成民族英雄了。
于是,最起码的道德是非都没有了,我们反而有了社会主义新道德。
于是朋友间的告密、揭发不再是令人可耻的行为,而是一种对党和人民事业
的忠诚。
于是建国后,解放区的作家要接受改造。
于是沈从文消失不见。
于是查良铮放弃写诗。
于是老舍跳了大明湖。
于是霍元甲的后代要求李连杰道歉。
于是《叶问》里的山东人汉奸戏要删掉。
于是我们从来不讨论文艺作品其技巧的高下,转而去索引作家的生活作风。
半个世纪过去了,我们还在这里打转,却忽然不知自何方吹来一个伟大的预
言:中国要崛起了!
半个世纪过去了,我们还在这里打转,却忽然有一个自称韩三平的牛人说,
美国电影在文化上不可能赶上中国,因为「中国有五千年的文化」。
于是今天一个大学教授竟然拿着史实跟电视剧编剧做着遥遥千里的辩驳。严
肃不严肃?很严肃!荒唐不荒唐?很荒唐!
只是在文章末了我不免要问一下,谁是人民?!
[ 本帖最后由 刌云剒月 于 2010-1-9 17:12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