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学的任务或者说问题是什么?
就像“苹果是什么”这个问题一样,所有回答“某物是什么”这类问题的答案其实都包含两个方面:一,它是什么样子的;二,它是怎么来的。
一个瞎子在黑暗中幻想的时候,他的第一个问题不会是“光是怎么来的”,他的第一个问题应该而且必定是“光是什么样子的”。
费尔迪南·德·索绪尔的《普通语言学教程》基本上解决了 “语言是什么样子的”的问题,或者说为解决这个问题指明了方向。这位前辈不光使我们知道了自己是瞎子(“当我知道自己看不见时,我就看见了”)——迷走在历史语言学地底森林的瞎子——还带着我们走出了黑暗,让我们对“语言之光”有了初步的印象和适应。
他的工作完成了。我们要做的不是在他的墓前呵呵傻笑,也不仅仅是辨别各种物体所映射出来的各种光色,而是做出更先进的工具(望远镜),在解答宇宙是怎么来的这个问题之下,顺带着把光是怎么来的这个问题解决掉。
一个类似的情况是,我们要在解决“人是如何获得知识的”这个问题之下,顺带着把语言是怎么来的这个问题解决掉。
人的神经系统很容易被想成为传递外界信息的通道。然而,这个印象实际上是错的。人的神经系统大约有一亿个外部感受器,用于接受外部刺激。这个数目似乎不小,但是神经系统有多少个接受内部信息的感受器呢?说来惊人,居然有10万亿个之多,比外部感受器多10万倍。而即使这一亿个外部感受器也是在内部感受器的控制之下(人只能看到他想看到的东西)。这样看来,那些开放的输入端在整个输入中所占比例极小,可以忽略不计。也就是说,实际上神经系统在整体上更像是一个自我封闭的系统(它的输入基本上均来自于自己的输出)。
以上一段文字摘自金观涛《系统的哲学》(新星出版社,2005)。黑体字也是书里的话,是笔者从他处概括添加到这一段来的。
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我们平常所认为的那种“纯客观”不存在。以前我们所说的那种“纯客观”实际上是因为我们共同的认知系统所共有的“本征态”,我们所谓的客观性只是“公共性”。
金观涛接着以量子物理学史中著名的波尔——爱因斯坦争论(人的观察是否会对被观察物有影响?)为引,经过严密的计算和推导,证明了人与其观察物会形成一个系统,而人的知识是人操作的结果(并不排除其中有客观的成分,但需要严格的条件,这里不细说)。
那么人是如何对语言进行操作的呢?
给小孩子一个拨浪鼓。刚开始他不知道怎么玩它——或者摔,或者咬(小孩子对待新鲜事物常常会这样“试探”一下,所以他们特别容易弄坏东西),但是这并不足以构成系统“小孩——拨浪鼓”,因为小孩无法将拨浪鼓同其他东西区分开来,直到他开始摇动这个拨浪鼓,“小孩——拨浪鼓”系统才逐渐稳定下来。这样一个知识就得到了——拨浪鼓是用来摇的。
同样的,给小孩子一个词“妈妈”,刚开始他不知道怎么使用它,但是他会发现说出“妈妈”这个词后,面前这个给自己喂奶、给自己安全的女人(他当然不知道这是女人)会快乐起来,由此带来的抚摸、亲吻让自己也很快乐(小孩子很喜欢亲人的爱抚)。于是他就会重复“妈妈”这个词。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掌握了这个词,而只能说他进入了“小孩子——妈妈(词汇)——喂奶的女人”系统,我怀疑人在危险的一瞬(比如摔倒)喊出“我的妈呀”这个词其实就是小时候这个暗示着安全温暖的系统留下的痕迹——当他喊出“妈妈”这个词的时候,他的食欲和干爽舒服的排泄都能得到实现满足。
随着大脑的发育,能说出(而非“掌握”)词汇的增加,他会构建出一个词汇系统。比如最简单的“妈妈——爸爸——我”。这个系统会不断的扩大,直到这个系统的词汇足够多,足够复杂——能指及其暗示着的所指能够彼此区分、定位、说明——足以描述这个世界。语言系统的成长和人类知识系统的成长十分相似。
人类学习语言的过程和小孩子学习语言的过程有很多相似。我们知道词汇总是从单个的个人那里被最先创制,然后才被传播的。从语言的使用来说,几乎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常用词汇。从语言的习得过程来说,它的确是非常“个人”而非“社会”的一件事,因为照亮人的语言的光并非来自外部——虽然某个词汇是由别人创制的——而是来自人的内心,来自人的认知结构(前面已引用金观涛论证人认知系统“封闭性”的文字)。而因为认知结构的“同构性”“公共性”才使人们产生误会,即“语言的社会性”。
索绪尔所说的那种“语言的社会性”,其实并非是语言的社会性,而是我们认知系统的“同构性”和“公共性”。试问一个新创制出来的词汇怎么会被别人接受?当然是因为引起了“共鸣”,而这个“共鸣”就是来自认知结构的“同构性”。当一个词刚刚产生的时候,对于创制这个词的人来说,这不过是他封闭的认知系统(这里指人的心智及其操作的语言)里的自我生成。这时候还怎么能够把它看成是“语言的社会性”?
我所说的语言的个人性就是这个意思。它所暗示的问题是“语言是从哪里来”,而非“语言是什么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