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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怪异] 死光(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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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光(转)

   这部《死光》讲述的是一个关于一些人在童年和长大后的重新面对责任和困
难的故事。这部作品里,友情和责任让人感动。看后让我想起了约翰·辛格尔顿
导演的《四兄弟》,那里面的非亲兄弟之间的友谊经历了血与火的考验,同样让
人动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童年,有的人与童年的伙伴要好,长大后仍是好朋友。
有的则因为利益之争分道扬镳,更有甚者成为死敌。当然也有小时候关系一般的
甚至有矛盾的长大后反而成了好兄弟。总之经历住考验的友谊才是真正的友谊。
在这里也借这篇文章缅怀一下小时候的快乐时光,希望当年的小伙伴们越走越好。


[ 本帖最后由 iamfl 于 2010-9-8 15:3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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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洪水过后(1957)

    1 这个再过28年也不会结束的恐怖故事,就我所知,始于一艘用报纸叠成的
小船。

    小纸船沿着灌满雨水的排水沟,跌跌撞撞地冲过危险的漩涡,顺着威产姆大
街直奔与杰克逊大街交接的十字路口的交通灯。在1957年秋天这个下午,路口的
红绿灯没有亮,所有的房间也都是一片漆黑。雨已经连着下了一周,两天前又刮
起了风。德里镇的大部分地区的电力供应已经中断,至今还没有恢复。

    一个身穿黄雨衣、脚踏红雨靴的小男孩兴高采烈地跟着小纸船跑。雨还没有
停,但是总算小多了。雨滴打在小男孩雨衣的帽子上,发出一阵悦耳的声音……
这个穿黄雨衣的男孩名叫乔治。邓邦,当年6 岁。他的哥哥,10岁的威廉——在
德里小学大多数孩子都把他叫做“结巴比尔”,患了重感冒,咳嗽不停,正待在
家里。那是1957年的秋天,就在真正的恐怖开始前的8 个月,而距离真相大白之
时还有28年。

    乔治正追逐着的纸船是比尔的佳作。母亲在客厅里用钢琴弹奏《献给爱丽丝
》的时候,比尔坐在床上,用枕头垫着后背,为乔治叠了那艘小纸船。

    威产姆大街到十字路口的四分之三的地方被几个橘黄色的锯木架挡住了,车
辆无法通行。每个锯木架上面都刻着“德里镇公共工程局”的字样。不远处,枯
枝败叶和石块堵塞了排水沟,雨水不断地溢出来。雨水先是在路面上试探地占领
了几个手指大的地方,然后就贪婪地大把大把地攫取——那是雨下到第三天的情
景。到第四天的中午,大块的木头就能像小木筏一样漂浮了。德里镇的许多居民
变得有些不安,一些关于诺亚方舟的玩笑也开始流行。尽管公共工程局保证了杰
克逊大街的畅通,但是威产姆大街从锯木架到镇中心的地段却仍然无法通行。

    不过大家都认为最严峻的时刻已经过去了。肯塔斯基河一度水位猛涨,在班
伦两岸达到最高,而在通过市区时,几乎要从疏导河水的运河大堤溢出来。现在,
一群男人正在搬走他们前一天匆匆忙忙堆起的沙袋,乔治和比尔的父亲——扎克。
邓邦也在其中。从昨天的情况看,洪水和损失似乎已经不可避免,因为这种事情
以前就发生过——1931年的洪灾造成了成百万的损失,夺去了几乎20条人命。虽
然事隔多年,但是仍然让人心有余悸。

    现在河水正在消退;但是即使新建的班戈水电站大坝再次涨潮,河水也不会
再造成威胁。当务之急是恢复电力,然后忘掉一切。正如比尔。邓邦在时光流逝
中逐渐领悟的那样,在德里镇,忘记悲剧和灾祸几乎已经成为一种艺术。

    乔治在锯木架前停了下来。一条深沟几乎以对角线切断了威产姆大街的柏油
路面。从乔治站立的地方右边开始,顺着地形延伸了大概40英尺长,一直到大街
的另一头。小乔治放声大笑——一个快乐的孩子发出的孤独的笑声回荡在那个灰
色的下午。多变的水流将小纸船带到了在路面沟壑形成的急流中。急流带着小纸
船纵贯威产姆大街,越来越快。乔治不得不拼命奔跑。在泥泞的路上,雨水在他
的红雨靴下四处飞溅。雨靴上的带扣发出叮当的声音,伴随着小乔治奔向他离奇
的死亡之路。

    小乔治的心中充满了对哥哥比尔单纯的敬爱之情,同时还有一丝遗憾:要是
比尔在这儿多好!当然等回到家里,他会把一切都向哥哥描述一番,但是他知道
自己缺乏那种细致入微的描述能力,要是换了比尔,他一定能够让人感觉身临其
境。比尔在阅读和写作方面很有天赋。但是小乔治知道,这不是比尔考试总得
“优”,老师很喜欢他的作文的惟一原因。比尔不仅擅长描述,而且更敏于观察。

    小纸船的原料只是《德里新闻》分类广告的其中一版,但是在小乔治眼中,
此到几乎呼啸而行的小船严然就是战争影片里的一艘鱼雷快艇。纸船昂首挺进,
破浪而行,直达盛产姆大街左边的排水沟。就在此时,一条新的小溪加入进来,
形成了一个很大的漩涡,眼看小船就要倾覆了,但是小船终于挺了过来。在小乔
治的欢呼声中,小船又调整了航向,继续向两条大街的交汇处疾驶而去。乔治继
续猛跑,追赶小纸船。在他的头顶上,枯枝和仅留的黄叶在十月的狂风中瑟瑟发
抖——风暴是今年最无情的收割者。

    2 比尔坐在床上,叠好了小纸船。尽管高烧就像肯塔斯基河一样最终消退了,
但他的双颊依旧潮红。小乔治伸手刚想去拿小船,比尔一下子拿走了。“去拿一
些石、石、石蜡。”

    “石蜡是什么?在哪儿?”

    “在地下室的架、架子上,”比尔说,“就在一个写着‘海、海湾' 的盒子
里。把它拿来,再捎上一个碗、碗,还有一盒火、火、火柴。”

    乔治顺从地去拿这些东西,他能听见母亲正在弹钢琴,不是《献给爱丽丝》,
而是他不喜欢听的乐曲,干巴巴的。他能听到打在厨房窗户上的雨滴声,听起来
很舒服;但是一想到去地下室就让人不舒服了,因为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黑暗
中等着他。父母亲都嘲笑他,就连比尔也说那是无稽之谈。

    但是他还是感到害怕,他甚至不敢打开地下室的门去按电灯开关,因为他总
是有一种不敢告人的愚蠢的想法:只要当他伸手去按开天时,一个可怕的魔爪会
抓住他的手腕……然后将他拖入散发着又潮又脏的腐烂的蔬菜气味的黑暗中去。

    太傻了!根本就没有那样张牙舞爪、遍体长毛、杀人取乐的怪物。有的只是
那些哈特利在晚间新闻中报道的变态杀人狂——总之,在地下室不可能有那样的
怪物。但是,恐惧依然挥之不去。当乔治打开门,左臂紧紧揽着门框,右手摸索
电灯开关时,地下室里的那种气味变得越来越浓,好像要充满整个世界。那是一
种让人无法逃避的怪物的气味:它潜伏在那里,正蓄势待发!它能吃掉一切,尤
其嗜食男孩血肉!

    小乔治紧闭双眼,舌尖紧张地从嘴角伸出来,像是渴望水源的根苗;同时又
不停地说服自己:看看你,乔治!你竟然畏惧黑暗!

    远远地传来钢琴声,听起来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虚无缥缈。这琴声对小乔
治来说就像是一个筋疲力尽、行将溺水的游泳者听到的人群熙攘的海滩上传来的
谈笑声。

    他的手指终于摸到了开关!

    他用力一按——仍然漆黑一片。没电!

    乔治倏地将手缩了回来,就像摸着一个装满恶蛇的篮子!他向后退了几步,
心跳不止。没电,是他自己忘记了——那现在怎么办?回去告诉比尔因为停电他
没拿到石蜡?他怕一个比杀人狂更可怕的东西将他拖入黑暗中去?别人也许只是
嘲笑他,但是比尔会更胜一筹。他会说:“长大点儿,乔治!你到底想不想要这
艘船?”

    恰似心有灵犀一般,他听到了比尔的叫声:“乔治!你哪儿去了?”

    “马上就来!”乔治立刻答应。他摸了摸自己的手臂,想抚平上面的鸡皮疙
瘩。“我只是停下来喝点水!”

    “那你快点!”

    乔治不得不向下走了四级台阶,终于到了架子旁边。他的心通通地狂跳,汗
毛直竖,双手冰凉。地下室的门似乎随时都可能关闭,将厨房窗户射出的几丝灯
光全都扼杀。它正在低声咆哮——一种比变态杀人狂、日本鬼子和食人族以及恐
怖电影里的那些怪物更加可怕的东西——正向他扑来,要将他的全身撕裂。

    因为发洪水,地下室的气味比往日更难闻。邓邦家的房屋在威产姆大街的上
部,尽管地势较高,但是仍有水渗入地下室里。那气味让人难以忍受,只能屏住
呼吸。

    乔治慌乱地翻着架子上的一堆东西——几罐鞋油和擦鞋布,一盏破旧的煤油
灯,两个空啤酒瓶和一个“海龟牌”石蜡罐——不知为什么,他好奇地注视着罐
子上的那个海龟,痴痴地长达半分钟之久……

    最后,他终于找到了那个写着“海湾”的万盒子。

    乔治一把抓起盒子,拼命地向上跑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衬衣的后摆还露在
外面:地下室里的怪物也许等到他拿到东西后,就会拉住他衬衣的后摆,一把抓
住他,然后——他一阵风冲进厨房,“啪”地一声甩上房门。他闭着眼,背靠着
门,一手紧紧拿着那盒石蜡。汗水不断地从他的手臂和前额渗出来。

    钢琴声停了下来。妈妈的话飘到了他的耳朵里:“乔治!下次你关门时能不
能再重一些?这样你就能把碗柜里的盘子震碎几个了。”

    “对不起,妈妈。”乔治回答。

    “乔治,你真是废物!”比尔在他的卧室喊。怕让妈妈听到,他压低了声音。

    乔治在窃笑。恐惧如同噩梦一般,醒来后就会消失。所有的一切都已过去…


    乔治一边走向装火柴的柜子,一边在想:“我在哪儿见过那样的海龟呢?”

    但是想不起来。还是算了吧。

    他从抽屉里拿了一盒火柴,从架子上取了一把小刀,又从碗柜里拿了一个碗,
然后回到比尔的卧室。

    “你这个笨、笨蛋,乔、乔治。”比尔说,语气里透着亲切。他把床头桌上
的水杯、大水罐、药瓶之类的东西向后挪了挪,腾出些地方。桌上还有一个旧收
音机,正在播放小理查德的乐曲,不像肖邦或巴赫的乐曲那么激烈,而是非常轻
柔,让人感觉到一种原始的吸引力。母亲曾在朱丽娅音乐学院学过古典钢琴,她
对摇滚乐深恶痛绝。

    “我不是笨蛋。”乔治反驳道。他坐在哥哥的床沿,把拿来的东西放在床头
桌上。“你就是,”比尔说,“你是笨头笨脑的大个鸡蛋。”

    小乔治想象自己变成一个大鸡蛋的样子,禁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

    “比咱们州的首府奥古斯塔还要大。”比尔说完,自己也乐了。

    “你比整个缅因州还要大。”小乔治开始反击。

    哥俩开始低声争执起来,都说对方是更大更笨的鸡蛋。最后哥俩都捧腹大笑。

    比尔笑着笑着,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脸都红了。

    钢琴声又停了下来。兄弟俩都朝客厅的方向望去,倾听着琴凳被推开的声音
以及母亲不安的踱步声。比尔用手臂堵住嘴,尽可能地抑制着咳嗽,一边用手指
着水杯。乔治连忙替哥哥倒了杯水,比尔一口就喝了下去。

    琴声再次响起——还是《献给爱丽丝》。结巴比尔终生难忘这个旋律,甚至
多年之后,他一听到这支曲子心就会下沉,全身起鸡皮疙瘩。他永远不会忘记:
乔治就是在母亲弹奏这首曲子的那天死去的。

    “还想咳嗽吗?比尔?”

    “不了。”

    比尔拿出了一张纸巾,用力咳嗽了一下,将痰吐到纸巾里,揉了揉,扔到床
边的废纸篓里。然后打开装着石蜡的盒子,把一块管状的石蜡放在手掌上。乔治
静静地看着。他知道比尔最讨厌在干活的时候有人来搅和,在该解释的时候,比
尔总会解释的。

    比尔用小刀切了一片石蜡,放到碗时,然后划了根火柴放在石蜡的上面。窗
外的暴雨不时地敲打着窗户,两个孩子浑然不觉,只是专注地凝视着那一小团黄
色的火焰。“涂上蜡是为了防水,这样船就不会沉了。”比尔解释说。当比尔和
乔治在一块儿时,他的结巴就好多了——有时根本就不结巴。但是在学校里,他
的结巴就变得很严重,有时甚至不敢与人交谈。每当比尔满脸通红,眼睛眯成细
缝,双手紧紧抓住课桌,极力想要表达自己的时候,交流就会停止,而他的同学
也会尴尬地眼望别处。有时——确切地说是大多数时候——他最终还是能表达清
楚;但有时却是失败的。在他3 岁的时候,他曾遭遇过一次车祸,妈妈说那次车
祸后他就结巴了。乔治有时觉得父亲以及比尔自己都认为并不完全是那回事。

    碗里的石蜡差不多全都融化了。火苗也变得越来越小,渐渐地变成蓝色,最
后完全熄灭了。比尔伸出手指沾了一下蜡油,烫得龄牙咧嘴猛地缩回手来。他向
乔治讪讪一笑说道:“太烫了。”过了一会儿,又用手指沾了些蜡油涂在小船上,
凝成白色的薄膜。

    “能让我试一下吗?”乔治央求着。

    “行。不过别弄到毯子上。不然妈妈会揍你的。”

    乔治用手指沾了些温热的蜡油涂在小船的另一侧船舷上。

    “别涂那么多,笨蛋。”比尔大叫道,“你想让它第一次出航就完蛋吗?”

    “对不起。”

    “好了,好了。慢着点儿。”

    乔治涂完了一侧的船舷,将小船托在手中。“太棒了,”他非常兴奋,“我
现在就让它起航。”

    “好,去吧。”比尔也很高兴。但突然间他显得十分疲惫。

    “你要是能去就好了。”乔治十分惋惜。虽说比尔总是对他发号施令,但他
总有新奇的想法。有他在玩得就更有趣。“这毕竟是你亲手做的呀。”

    “我也希望我能去。”比尔也有点沮丧。接着又嘱咐乔治,“你穿上雨具。
不然会跟我一个下场。也许你已经被我传染上了。”

    “谢谢你,比尔。这小船真的太棒了。”说着小乔治做了一件很久没有做过,
比尔永远不会忘记的事:他轻轻探过身来,亲了亲哥哥的脸颊。

    “你肯定被传染上了,笨蛋。”比尔吼道,可心里还是甜滋滋的。

    他笑着对乔治说:“把这些东西放回去。不然妈妈又唠叨个没完。”

    “放心吧。”乔治将小船放在石蜡盒上,小心翼翼地端了出去。

    “乔、乔治?”

    乔治转身看着哥哥。

    “小、小心点。”

    “嗯。”小乔治皱皱眉头。这话该出自妈妈之口。这和他给比尔的吻一样有
些反常。“我会的。”

    他走了出去。比尔再也见不到他了。

    3 在威产姆大街上,小乔治正在追逐着他的小纸船。他跑得飞快,而水流得
更快,小船一直在他的前面。这时,他听到一阵低沉的咆哮:在50码前的小山坡
前,水沟里的水成半圆形汹涌而进,落入一个下水道口里。小乔治呆住了。一根
树皮已经脱落的枝条凌空而入,掉进下水道里,挣扎了几下就不见了。小船正向
那个深渊疾驶而去。

    “不!不要!”乔治惊慌失措地叫喊。他拼命追赶,一时间他几乎觉得自己
就要追上了。可是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使成功变成了泡影。乔治膝盖被擦破了,
他疼得大叫起来。他眼睁睁地看着小船摇摇晃晃,陷入了又一个漩涡里,最后消
失得无影无踪。

    “妈的!混蛋!”他大声叫喊,用拳头砸着地面。这使他变得更加疼痛,禁
不住哭出声来。他竟然把哥哥的纸船弄丢了,他真是个大笨蛋!

    他不甘心地站起身来,走到下水道口,然后跑下来,俯下身子朝里面瞅去。
水发出一种阴森森的空洞的声音,像是落入无边的黑暗中。那是一种极为诡异的
声音,让他想起……

    “啊!”他感到一阵恐惧,不由得向后退去。

    那里有一双黄色的眼睛,一双他一直害怕在地下室出现却从未见过的它的眼
睛!“只不过是只动物。”乔治安慰着自己。也许是一只被困在这里的家猫——
想是这么想,可他随时准备逃跑。而他已经被那双闪着寒光的眼睛惊呆了。他能
感觉到手指下碎石粗糙的表面,以及碎石上冷水的流动;他看见自己慢慢地站了
起来,在步步退缩……就在此时,下水道里传来一个声音,一个亲切悦耳的声音
——“你好!乔治。”它说。

    乔治眨了眨眼,想看个清楚。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像是一个精
心杜撰的故事,又像是一个童话电影。如果他再大上10岁,他就绝不会相信他所
见到东西。可是他今年仅仅只有6 岁。

    下水道里有一个小丑!里面的光线很微弱,可是足以让乔治看清一切。的确
是一个小丑,就像是马戏团或电视里经常看到的那样。小丑的脸是白色的,在他
的秃头顶的两边长着几撮可笑的红头发,嘴上画着笑容。如果乔治再多活几年的
话,他就会觉得小丑更像是麦当劳小丑了。

    小丑一只手拿着一把气球,五颜六色的,就像是熟透了的果子。

    另一只手举着乔治的小船。

    “想要你的船吗,乔治?”小丑笑眯眯的。

    乔治也笑了。小丑的笑容让人无法抗拒。“当然想要了。”

    小丑笑了起来:“‘当然想要' ,好的!好的!那么气球呢?想不想要?”
“嗯……也想要。”小乔治向前探了探手,又不情愿地收了回来。“爸爸告诉我
不要拿陌生人的东西。”

    “你爸爸说得真不错。”小丑仍在笑。乔治心里想,我怎么认为他的眼睛是
黄色的呢?他的眼睛是蓝色的,跳动着,就像是妈妈和哥哥的眼睛一样。“没错,
让我来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鲍勃。格雷,也叫跳舞的小丑潘尼瓦艾。潘尼瓦艾遇
见了乔治,乔治也遇见了潘尼瓦文。现在我们互相认识了,彼此成了熟人了,对
不对?”

    乔治咯咯地笑了起来,“我想也是。”他再次伸出手去……又再次缩了回来。
“那你是怎么到下面去的呢?”

    “风暴把我吹到这里来的,”小丑说道,“风暴把整个马戏团都吹到这里来
了,难道你闻不到马戏团的气味吗,乔治?”

    乔治向前探了探身子。突然间,他能闻到花生的香味!还有醋味!那种常放
到炸薯条里的白醋的香味!他还能嗅到棉花糖、炸面人以及淡淡的动物的味道。
他能感受到马戏团场地里喧闹的气氛,还有还有一种洪水、败叶和下水道里潮湿
而又腐烂的霉味,就像地下室的气味,只是不太强烈。

    “我当然能闻到了。”乔治说。

    “想要小船吗?”小丑问道,“我重复一下,只不过觉得你并不非常想要。”
他微笑着举起小纸船。那个小丑穿着一件肥大的丝绸袍子,上面缀着橘黄色的大
扣子。一条蓝色的领带耷拉在胸前。他的手上戴着一双大大的白手套,就像是米
老鼠和唐老鸭总戴的那种。

    “当然!”乔治说道,朝下水道里望去。

    “再来个气球吗?我这里有红色的、绿色的,黄色的、还有蓝色的……”

    “能飘起来吗?”

    “飘起来?”小丑咧着嘴笑了起来。“当然了,没问题!还有棉花糖……”

    乔治伸出手去。

    小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乔治看到小丑的脸变了。

    那张脸孔如此可怕,吓得乔治魂飞魄散。

    “它们能飘起来。”下水道里的怪物正哼唱着。它紧紧抓住乔治的手臂,把
他拖入可怕的无边的黑暗中。那里水流汹涌咆哮,正把暴风雨的战利品载入海洋
中去。乔治伸长脖子,尖声呼喊救命。凄厉的叫声刺破了雨幕,回响在整个威产
姆大街。人们跑到窗前和走廊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它们能飘起来,”它在咆哮着,“它们能飘起来,乔治。你和我一块儿下
去之后,你就也能飘起来了……”

    乔治的肩膀卡在了下水道口。因为发洪水,大卫。加德纳警官那天正好在家。
听到叫声,加德纳冲出家门。只见一个身着黄色雨衣的小男孩在下水道口挣扎呼
叫,泥泞的脏水埋住了他的脸,使他的叫声变成了含糊不清的气泡迸烈的声音。

    “在下面什么都能飘起来。”那笑声让人战栗。随着一声撕烈的声音,小乔
治感到一阵剧痛,失去了知觉。

    尽管距离第一声呼救刚过去只有40多秒,但是当大卫。加德纳警官第一个赶
来搭救时,小乔治已经死了。加德纳抓住雨衣,把小乔治拖了出来……乔治的身
体翻转过来——加德纳发出一声惊叫。乔治雨衣的左侧已经被鲜血完全染红。他
的左臂几乎已经全部失去了,只剩下一段白骨从那个鲜血不断涌出的雨衣的大洞
里伸出来。

    可怜的乔治双眼圆睁,充满冤屈。

    4 一个小时之后,正当乔治的母亲在德里医院接受急诊时,结巴比尔呆呆地
坐在床上,脸色苍白,听见爸爸在客厅里泣不成声。乔治出门的时候,母亲正在
客厅里弹奏《献给爱丽丝》,而现在……

    在地下的某个地方,那只小纸船正顺水蜿蜒而行……有一段时间,它和一只
小鸡的尸体相伴而行。过了一个十字路口,那只死小鸡被冲到了一边,而小船仍
然一路向前疾驶。

    小纸船箭一般冲出黑暗的下水道,驶入路边的排水沟,进入一条不知名的小
溪,最后又汇入水位暴涨的佩纳布斯克河。这时天空现出了几丝久违的蔚蓝。暴
风雨终于过去了。

    小纸船摇摇晃晃,有时还灌水过去,但是始终没有沉没;兄弟俩的防水工作
总算没有白费。它的命运如何,谁也不得而知。也许它会被人捞起来,也许它就
像童话里的魔船一样永远在海上飘荡。我所知道的只是它在德里镇周围颠沛流离
的时光;从那时起,小船永远从这个故事当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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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运河节后(1984)

    1 安德兰的男友哈格提哭着告诉警察,安德兰戴的那顶帽子是他死的前6 天
在巴斯公园的游乐场赢的。他为此感到很骄傲。“他一直戴着它,因为他爱这个
可恶的镇子。”

    “噢,现在不必说这些了。”警官哈罗德。加德纳告诉哈格提。哈罗德是大
卫。加德纳的儿子。在他父亲发现只剩一条胳膊的乔治。邓邦的尸体时,他才5
岁。27年后的这一天,他已是个32岁,头顶微秃的中年人了。哈罗德看得出哈格
提很难过,很痛苦,但又觉得无法相信。眼前这位男人——如果还算个男人——
擦着口红,一条丝绸裤子紧紧地绷在身上。不管他有多么悲伤多么痛苦,他都是
个怪人。就像他的亡友安德兰。曼伦一样。

    “再想想,”哈罗德的同事里维斯警官开口了,“你们两个出了泛肯酒吧,
就朝运河方向走去。然后发生了什么?”

    “我已经说过多少遍了,你这个白痴!”哈格提愤怒地叫嚷。“是他们杀了
他!他们把他推进河里!他们在曼克区也干过一次!”哈格提哭了起来。

    “再问一遍,”里维斯很耐心,“你们从泛肯酒吧出来。然后呢?”

    2 就在楼下的一间审讯室里,两个警官正在盘问17岁的斯蒂夫。杜备;楼上
的遗嘱认证办公室里,还有两个警官正在审问18岁的约翰。格顿。在5 层的警长
办公室里,里德马赫警长和本区的助理检察官汤姆。布迪里尔正在询问15岁的克
里斯多夫。厄温。厄温穿着褪色的牛仔裤,油迹斑斑的T 恤衫,脚登一双大头皮
鞋。他此时正在那里低声啜泣。里德马赫和布迪里尔认为他是这个小团伙里最薄
弱的环节,因而决定从他入手。

    “再回忆一遍。”布迪里尔一脸的严肃。

    “我们不是故意杀他的,”厄温边哭边说,“都是因为那顶帽子。

    我们无法相信格顿说过那番话之后他还戴着那顶帽子。我们只是想吓吓他。
“”为他所说的话?“里德马赫警长追问道。

    “是的。”

    “17号下午,跟约翰。格顿?”

    “对,跟格顿。”说着厄温又痛哭起来。“可当我们看到他有麻烦时,我们
设法救他,至少我和斯蒂夫想救他……我们真的不是故意杀害他!”

    “好了,克里斯,别蒙我们,”布迪里尔声色严厉,“就是你把安德兰扔进
运河的。”

    “是我,可……”

    “接着你们三个又到警察局自首。我和里德马赫警长很欣赏你们的态度。是
吧,警长?”

    “当然。克里斯,大丈夫可要敢作敢当啊!”

    “现在你就别再耍花招了。你一看到他和他的同性恋朋友走出泛肯酒吧就想
把他扔进河里,对不对?”

    “不!”克里斯多夫。厄温极力为自己辩解。

    布迪里尔拿出一盒万宝路香烟。抽出一支叼在嘴里,又把香烟递给厄温。
“来一支?”厄温接过香烟。布迪里尔跟他对火。厄温的嘴唇哆嗦个不停。

    “那就是当你看见他戴着那顶帽子的时候?”里德马赫警长又追问。

    厄温猛吸了口烟,垂下了头。

    “是的。”他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

    布迪里尔探身过来,目光犀利,仿佛猛兽看到了猎物。可他的声音依然很温
和。“什么,克里斯?”

    “我说是。我想是这样。我把他扔进河里,可没想杀了他。”他抬起头,一
脸痛苦和绝望。从前天晚上7 点半他出了家门,与两位密友去参加德里运河节最
后一夜的狂欢,一切都变了。他无法理解这生命中突如其来的变化。“我没杀他!
是桥下的那个家伙干的……我不知道他是谁?”

    “那人是谁?”里德马赫警长对此并没有多大兴趣。这种事他们听多了,谁
也不相信。被指控杀人的人总是会编出个神秘的家伙。

    “一个马戏团小丑打扮的人,”克里斯多夫。厄温哆嗦着,“还拿着些气球。”

    3 从7 月15回到刀口,运河节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大多数居民都认为,节日
极大地提高了德里镇的民心和形象……当然也带来了滚滚财源。长达一周的运河
节是为了纪念贯穿德里镇中央的运河的通航。

    就是这条运河在1884年到1910年给德里带来了木材生意;也给德里带来了繁
荣的岁月。

    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整个城镇装饰一新。镇里的建筑内外都进行了装修。
10年多都没有修尊过的坑坑洼洼的路面也全部平整如初。

    巴斯公园的长椅以及横跨运河的开心桥上木制护栏也被重新粉刷——因为上
面经常涂抹一些反对同性恋的言论。

    运河节博物馆被安置在三个沿街的店面里,里面都是由德里镇图书管理员麦
克。汉伦整理的展品,他也是一个业余的历史学家。本地最古老的家族也为博物
馆无偿借用了他们的无价珍宝。在一周的节日里,有4 万多人参观了19世纪90年
代饭店里的菜单,19世纪80年代伐木者的缆柱、斧子和钩棍,20世纪20年代孩子
们的玩具,还有2000多张照片以及反映德里百年沧桑的9 部纪录影片。

    德里公园里搭起了一个巨大的帐篷,每天晚上都有音乐会助兴。

    巴斯公园则是一片狂欢的景象,镇公所赞助的大型游园会正在那里举行。每
隔一个小时就有一辆电车绕行各个游览地点,然后在引人上痛的吃角子机前面停
下。

    就是在那里,安德兰赢来了一顶帽子,一顶让他送命的纸做帽子,上面有一
朵花,还有一条缎带,写着“我?德里”。

    4 “我累了。”约翰。格顿说道。像他的两个朋友一样,他也是一副摇滚歌
星的装扮。淡蓝色的T 恤衫袖子都磨破了,露出结实的手臂。

    他的深棕色头发耷拉在眼角一边,看起来更像歌星约翰。库格尔。他的手臂
上刺着蓝色的刺青——一个神秘的图案,看起来更像是孩子的作品。“我不想再
多说了。”

    “就谈一谈星期二下午在游乐场的事。”保罗。胡夫说。这件肮脏交易使胡
夫感到又疲劳、震惊又沮丧。他想来想去,觉得德里运河节好像以一件人人尽知
却又不敢记在每日节日单中的事件而告终。要是记下来,应该是这样的:星期六
晚9 点:最后的音乐会,由德里中学乐队和美伦曼无伴奏演唱组演出。

    星期六晚10点:大型烟火表演。

    星期六晚10点35分:安德兰。曼伦祭礼仪式;运河节正式结束。

    “该死的游乐园。”格顿咒骂不休。

    “你跟曼伦说了些什么?他又跟你说了什么?”

    “哦,克里斯。”格顿翻了翻眼睛。

    “快说,格顿!”胡夫的同事催促着。

    格顿翻了翻眼睛,又接着说下去。

    5 格顿看到曼伦和哈格提拥抱着,扭扭捏捏地走过去,像女孩子一样咯咯地
笑个不停。起初他真以为是两个姑娘,后来认出是曼伦。他看见曼伦转过身轻轻
地吻了哈格提。

    “哦,上帝,真恶心!”格顿厌恶地大声喊。

    厄温和斯蒂夫在一起。斯蒂夫说曼伦的同性恋伙伴叫唐某某。德里中学的一
个孩子搭他的车时,他还对那孩子动手动脚。

    曼伦和哈格提前这三个小伙子走过来,离开游戏机朝游乐园的出口走去。格
顿后来告诉胡夫警官和康利警官,那个该死的同性恋帽子上写着“我?德里”。
那几个字伤害了他作为德里公民的骄傲。那顶纸做的高帽子上顶着一朵硕大无比
的花儿,颤颤巍巍,看起来傻兮兮的。这更伤害了他作为德里人的自尊。

    当曼伦和哈格提勾肩搭背地从他们面前走过时,格顿冲他们大喊大叫:“我
要让你吃了那顶帽子。你这该死的浑蛋!”

    曼伦转过身看着格顿,冲他挤眉弄眼。“亲爱的。你要是想吃点儿什么,我
可以给你找点比帽子好吃得多的东西。”

    格顿怒不可遏,要给这个同性恋一点颜色看看。妈的!还没人敢这样跟他挑
衅。

    他向曼伦走了过去。曼伦的朋友哈格提大惊失色,想要把曼伦拉走,可是曼
伦仍然站在那儿,笑嘻嘻的。格顿后来告诉警官,他确信曼伦当时正在兴头上。
这一整天在狂欢节上,他对两个粘了蜜糖的油炸面人着了迷。他太高兴了,意识
不到眼前的危险。

    要不是格顿觉得有什么碰了他的胳膊肘,就有曼伦好瞧的了。格顿回头看见
弗兰克。麦肯警官,手里拿着警棍。

    “不要闹事,小伙子,”麦肯警告格顿,“别惹他们,去玩吧。”

    “您知道他叫我什么?”格顿非常激动。克里斯和斯蒂夫也走过来。他们两
个预感到会有麻烦,就劝格顿快走。可格顿甩开他们,看来如果再劝的话,格顿
就火了。他觉得自己的人格受到了侮辱。还没有人敢向他挑衅。从来没有。

    “我看他并没有说什么,”麦肯接过话茬,“我看倒是你先开的口。

    “好,接着说吧。我不想再提醒你了。”

    “他说我是同性恋!”

    “你感到不自在,是吗?”麦肯显得饶有兴趣。这一问使格顿满脸通红。

    争执一番之后,哈格提拼命将安德兰拖走了。

    “再见,亲爱的!”安德兰回过头来欢快地喊着。

    “闭嘴,你这个浑蛋,”麦肯暴跳如雷,“滚开。”

    格顿扑向安德兰,麦肯一把抓住他。“再这样,我就逮捕你。”

    “再让我看到你,我一定饶不了你!”格顿冲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叫骂不停。
人们都回过头来瞧着他。“再戴那顶帽子我就宰了你。德里镇不要你们这些同性
恋。”

    头也没回,安德兰。曼伦摇摇左手——樱桃红的指甲,一边走,一边摆动腰
肢。格顿又扑了上去。

    “再说一遍:你再动一动,我就不客气了。”麦肯尽量温和地说。

    “行了,相信我,我是认真的。”

    “走吧,格顿,”克里斯显得焦躁不安,“算了吧。”

    “你喜欢这种人?”格顿怒气冲冲地问麦肯,对克里斯和斯蒂夫毫不理睬。
“是不是?”

    “对于这些不正常的家伙,我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麦肯说道,“我真
正喜欢的是和平与安宁。你的所作所为让我很反感。你是不是想和我去警察局走
一趟才甘心?”

    “走吧,格顿,”斯蒂夫静静地说,“我们去买热狗吃。”

    格顿走了。他一边走一边夸张地整理自己的衬衣,用手将眼角边的头发梳过
去。麦肯警官听到格顿在对他的伙伴说:“只要我下次再碰上他,我一定饶不了
他。”

    6 “我想和我妈说几句话。”这是斯蒂夫。杜备第三次这么请求了。

    “我想劝我妈和继父凑合着过得了。要不然等我回家后,家里早已打得不可
开交了。”

    “再等会儿。”查尔斯。亚维利诺警官说。亚维利诺警官和他的同事巴尼。
莫里森警官知道斯蒂夫人今晚肯定回不去了,也许根本不可能再回去了。这孩子
根本没有意识到他这次犯的错多么严重。

    “当你看见安德兰从泛肯酒吧出来后,发生了什么事?”‘莫里森警官接着
问。

    “我不想再说了。”

    “为什么?”亚维利诺警官问道。

    “我已经说得够多了。”

    “你来这儿就是说话的,”亚维利诺说道,“难道不对吗?”

    “嗯……说是这样……可是……”

    “听着,”莫里森在斯蒂夫。杜备的旁边坐了下来,又扔给他一根烟,“你
觉得我和这位警官像不像是一对同性恋者?”

    “我不知道——”

    “我们看起来像不像?”

    “不像,可是……”

    “我们是你的朋友,斯蒂夫,”莫里森警官严肃地说,“相信我。

    你们三个人此刻都需要朋友。因为只要明天一到,德里镇的每一个受伤的心
灵都会跟你们算账,哭喊着要以血还血。“斯蒂夫。杜备有点吃惊。亚维利诺看
穿了他的想法;他一定又想起了他的继父。像德里警察局的其他人一样,亚维利
诺警官不喜欢德里镇的那些同性恋,也希望泛肯酒吧能够被永久关闭——他非常
愿意亲自驱车送斯蒂夫回家。事实上,他还愿意抓住斯蒂夫的手,让他的继父好
好地把他修理一顿。亚维利诺觉得,尽管他不喜欢那些同性恋者,但是这并不意
味着那些人应当被折磨、处死。安德兰死得太惨了。当他们从运河桥下把他打捞
起来的时候,他的双眼圆睁,充满了恐惧。斯蒂夫还不知道他作为帮凶干了多么
可怕的事情。

    “我们并不想伤害他。”斯蒂夫变得有点迷惑,开始退缩。

    “那就是你为什么来这儿的原因,”亚维利诺很真诚,“你把真相告诉给我
们,不会有任何坏处的。是不是,孩子?”

    “确实没有坏处。”莫里森也加了一句。

    “再问一次,你想说什么?”亚维利诺警官耐心地哄着他。

    “嗯……”斯蒂夫开始慢慢地讲了起来。

    7 在1973年,当泛肯酒吧刚开业时,克蒂埃设想他的主顾们会是些长途公共
汽车乘客。而他却没有想到那些乘客大多数是妇女和拖家带口的人,他们都自带
饮料。而下车的人多是士兵和水手,他们也只不过来一两瓶啤酒——停车时间只
有10分钟,根本就不可能让他们在这里开怀畅饮。

    直到1977年,克蒂埃才明白过来,可一切为时已晚:他已经欠下了一屁股债。
思量再三,他决定铤而走险,一把火烧掉酒吧来索得保险赔偿。自己放火又怕被
人识破,雇用一个职业纵火犯又不好找。

    于是那年2 月时他就下了决心,如果到7 月4 号生意还没有起色,他就抛下
这里的一切到佛罗里达去碰碰运气。但是,谁知老天有眼,酒吧生意突然好了起
来,生意红火,而且蒸蒸日上。

    光顾酒吧的人清一色是小伙子,彬彬有礼,而且许多人打扮奇特。克蒂埃直
到1981年左右才知道他的顾客几乎都是些同性恋者。

    就像每个戴绿帽子的人都是最后一个才知道妻子不忠,克蒂埃对此毫不觉察,
而在德里镇这已经成为了公开的秘密。

    但是当克蒂埃知道一切之后,也毫不在乎,因为酒吧给他带来了滚滚财源。
再说泛肯酒吧在德里镇是惟一安稳的酒吧,没有人为女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
来这里的人不管是不是同性恋,他们个个都安分守己。

    可是在德里镇关于泛肯酒吧的风言风语越来越多,一时间传言四起。有人说,
在泛肯酒吧,每到晚上都有男人在那里跳贴面舞,互相抚摩亲吻,丑不堪言。据
说在酒吧里还有一个秘密房间,有一个人穿着肮脏的纳粹制服,为某些人提供
“特殊”的服务。

    事实上,这一切都是谣传。当那些从汽车站出来的人到泛肯酒吧买啤酒或者
饮料时,就会感觉泛肯酒吧和其他的酒吧没有什么两样——当然,这里的顾客多
是同性恋,但这并不是说他们是傻瓜。这里的同性恋小团体都知道德里镇和纽约
或者波士顿一样,这里很小,而且应该事事小心才是。

    哈格提只是在1984年3 月才开始去泛肯酒吧的。他头~次是和安德兰。曼伦
一块去的。一开始他还有所节制,可是后来即使酒吧老板克蒂埃也看出哈格提和
曼伦之间的关系已经非同一般了。

    哈格提是一家工程公司的绘图员。曼伦是一个自由撰稿人,不管什么刊物他
都投稿。他一直说要写一部长篇小说——也许他并不认真,因为这部小说他从大
学三年级就开始着手,到如今已经12年过去了。

    曼伦一开始住在波特兰,这次来到德里镇是受一家期刊之约,来写一篇关于
运河的文章。但是就在三周之内,他遇到了哈格提,于是一切随之改变,他最后
和哈格提住到了一起。

    8 哈格提告诉两位警官,那个夏天是他一生当中最为幸福的时光——他无比
懊悔,他觉得自己早就应该多加小心。上帝总是这样,在人最幸福的时候给予沉
重一击。

    安德兰对德里镇的过度热爱是当时哈格提心中惟一的阴影。他穿着一件T 恤
衫,上面写着“缅因不错,德里更律”。他拥有一件德里中学的校服,当然还有
那顶帽子,他说德里镇的气氛简直太爽了。他甚至把自己的那部已经一年多没有
动笔的小说也重新拣了起来。

    “他真的在写那部小说吗?”哈罗德警官问道。哈罗德想让哈格提多谈一些。
“”当然了。他说那可能是一部恐怖小说,他原定在10月他的生日之前写完。他
认为自己对德里已经相当熟悉,但是他在这里待的时间太短,他真的不知道德里
镇到底是什么样子。我想说服他,可他不听。“

    “那么你认为德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哈格提?”里维斯警官接着问道。

    “它就像一个全身爬满蛆虫死去的妓女。”哈格提愤愤地说。

    两个警察静静地盯着他,惊呆了。

    “这地方糟糕透顶,”哈格提接着往下说,“简直是一个下水道。

    难道你们俩不知道吗?你们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难道一无所知?“

    两位警官都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哈格提又继续往下说。

    9 直到安德兰。曼伦进入他的生活中,多恩。哈格提一直打算离开德里镇。
他在这里住了三年,主要是因为他长期租用了一套可以看到河上旖旎风光的公寓。
现在租期就要到了,哈格提乐得离开这是非之地。再不用每天坐车上下班。再不
用忍受这里怪异的气氛。这个城镇使他恐惧。那种根深蒂固的对同性恋的憎恶—
—本镇牧师以及巴斯公园涂得一塌糊涂的围墙都毫不掩饰地表明了这种态度。

    为此安德兰还嘲笑他。他说:“在美国的每一个城镇都有许多憎恨同性恋的
人。”

    看他如此认真,哈格提决定带他到巴斯公园去看看。6 月中旬,也就是在安
德兰死前的一个月,他们开车到巴斯公园。他带着安德兰来到开心桥散发着难闻
气味的阴影处,让安德兰看一处涂着标语的地方。安德兰划着一根火柴,只见上
面写着:变态同性恋。割了你的鸡巴。

    哈格提很平静地说:“我知道人们如何看待同性恋的。我十几岁时在达顿城
的一个货车场被人臭揍了一顿;在波特兰的一家快餐店外有人烧了我的鞋,而那
个胖警察居然袖手旁观,还在笑。我见得多了。但我还从未见过像这里的一切。
再看这儿,好好看看。”

    安德兰又划着一根火柴。只见墙上写着:挖了你的狗眼,同性恋!

    “写这些话的不管是谁,都已陷入极度疯狂之中。如果只是一个人写的,我
还感觉好些,但是……”哈格提在空中比划了一下,说道,“这些东西太多了…
…我不认为这是一个人可以办到的。这就是为什么我想离开德里镇的原因。这里
有太多的地方和太多的人陷入疯狂。”

    “好吧,再等等,等我写完小说再说,好不好?就在10月。我发誓。不会太
晚。这里的空气真好。”

    “他还毫不觉察。就是在那座桥下他送了命的。”多恩。哈格提痛苦地说。

    10布迪里尔和里德马赫警长都默不作声,向前微微探了探身。克里斯垂着头
还在不停地说着。这正是他们想要了解的。这段供词足以把这三个浑蛋中的两个
送进监狱。

    “这个游乐场一点也没劲。他们已经玩了各种游戏。什么幸运转盘、跳伞…
…碰碰车已经关门了。除了旋转木马都不开了。于是我们就往前瞎逛,一直来到
套圈游戏场。格顿花了50美分。他看中了那个同性恋戴的帽子,可就是套不中。
越套不中心里越火。斯蒂夫又在边上煽风点火。只有他兴致勃勃,因为他吃了药,
一种红色的药丸。

    他不停地在格顿耳边咦叨,惹得格顿差点儿要揍他。他说:“你连那个浑蛋
的帽子也赢不过来。要是赢不过来那顶帽子,你简直是个废物。‘后来,虽然格
顿什么也没套中,小姐还是给了他一个奖品。我想她是想把我们打发走。之后,
游乐场关门了。我们出了游乐场,斯蒂夫还是不停地嘲笑格顿没有赢到那顶帽子。
格顿一言不发。我知道事情不妙,便想换个话题,可就是想不起该说什么。我们
来到停车场后,斯蒂夫问我们是想回家还是到什么地方再玩会儿。格顿就说要到
活肯酒吧附近转转,看能不能碰上那个同性恋。”

    听到这里,布迪里尔和里德马赫警长交换了一下眼色。眼前这个活宝还不知
道,他所供出的一切已经构成了一级谋杀罪。

    “我说不,我要回家。格顿就说:”你是怕路过那家同性恋酒吧吧?‘我说,
放屁!’斯蒂夫还在兴头上。他说:“我们去修理修理这帮变态的家伙,修理修
理他们,好好修理修理……”

    11事情就这么巧。安德兰。曼伦和多恩。哈格提喝了两杯啤酒,从泛肯酒吧
出来,然后手牵着手朝汽车站方向走去。当时是夜里10点20分。他们转过街角向
左拐去。

    开心桥在肯塔斯基河的上游,离泛肯酒吧大约半英里远,风景很美。肯塔斯
基河正处于夏季枯水期,水位很低,没精打采地流动着。

    安德兰和哈格提刚刚走到一盏路灯下面的时候,格顿三个人开车追了上来。

    “截住他们!”格顿厉声叫道。那两个家伙手拉着手亲密的样子不由得让格
顿心头火起。再看到帽子上的那朵硕大的纸花,摇来晃去的,更让格顿火冒三丈。

    “妈的!快截住他们!”

    斯蒂夫一马当先,冲了上去。

    在警察局里,克里斯不承认参与了谋杀,但哈格提说他也插手了。据他说,
车还没停稳格顿就跳了下来,另外两个紧随其后。双方争执起来。那天晚上安德
兰根本就没有向他们挑衅。他知道他们都不是省油的灯。

    “给我那顶帽子,”格领命令安德兰,“给我帽子,你这个同性恋!”

    “要是我给你帽子,你就放过我们吗?”安德兰吓得喘不过气来,带着哭腔。
他惶惑地看了看克里斯,又看了看斯蒂夫,又看了看格顿。

    “给我那个破玩意儿!”

    安德兰递给他帽子。格顿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弹簧刀,把那个纸帽子划了个稀
巴烂,又揉成一团,扔在脚下,拼命地踩。

    趁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安德兰和帽子上,哈格提倒退几步,四处张望,希
望周围有警察。

    “好了,现在可以让我们——”安德兰话音未落,格顿就一拳打在他的脸上。
他倒退几步,撞在桥边齐腰高的人行护栏上。安德兰尖叫一声,用手捂住嘴,鲜
血顺着手指缝流了下来。

    “安德兰!”哈格提大叫着,跑了过去。斯蒂夫把他绊倒。格顿狠狠地踹了
他肚子一脚,把他从人行道踢到马路中央。一辆汽车奔驰而过,哈格提跪在那里
拼命地呼救,可司机看也没看就过去了。

    “闭嘴,浑蛋!”斯蒂夫一脚踢在他的脸上。哈格提倒在路边的脏水沟里,
晕过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一个声音,是克里斯在跟他说话。告诉他快点离开这里,
否则会落得跟安德兰一样的下场。

    哈格提听到一阵拳打脚踢的声音和安德兰的呼救声。他叫得那么惨,就像落
入陷饼的猎物。哈格提朝十字路口那边灯火通明的汽车站艰难地爬去。他在回头
看时,只见安德兰缩成一团,被格顿三人围着。他的身体不停地哆嚷,像布娃娃
一样被抛来抛去。他们打他,踢他,撕他的衣服。他看到格顿一脚踢在安德兰的
胯下。安德兰的头发垂在脸前,鲜血如注,染红了衬衫。格顿的右手带着两枚硕
大的戒指,划破了安德兰的上嘴唇,打掉了他三颗门牙。

    “救命!”哈格提撕破嗓子高呼救命。“救命!救命!要出人命了!

    救命啊!“大街两旁的建筑黑勉越的,显得无比神秘。没有一个人出来救他
们。哈格提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灯火通明的汽车站里明明有人的。谁都不愿
来救他们吗?难道连一个好心人都没有吗?

    “救命!救命!他们要杀人了!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快救命啊!”

    “救命!”哈格提的左边也传来了这样的声音,声音很奇特而又微弱……接
着又隐约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

    “滚!滚蛋!”格顿大声吼叫……一边叫喊,一边笑出声来。而他们三个人
在殴打安德兰的时候一直在笑,嘴里不停地喊着:“滚!滚你妈的蛋!”

    “救命!”那个神秘而低沉的声音又飘了过来。接着又是几声微弱的笑声—
—就像是一个孩子喜不自禁发出的笑声。

    哈格提向桥下看去,那儿有个小丑!

    初看上去,那个小丑和其他常见的小丑没什么两样,惟一独特的地方就是那
一头乱蓬蓬的橘黄色头发。可是事后哈格提觉得那个小丑和常见到的那些小丑都
不一样。那张脸白得吓人,画出来的假笑像血一样红。那双眼睛闪动着邪恶的银
白的光芒。哈格提觉得小丑大概戴着隐形眼镜,要不然眼睛不会有那么白,那么
可怕。那个小丑穿着一件肥大的袍子,上面缀着橘黄色的大扣子;手上戴着卡通
人物常戴的白手套。

    “如果你需要帮助,多恩,”小丑对哈格提讲,“就拿一个气球吧。”

    说着,小丑把手里举着的一把气球递了过来。

    “它们能飘起来,”小丑说道,“你下来后我们就能飘起来了。你的朋友马
上就会飘起来了。”

    12“小丑叫了你的名字?”里维斯警官毫无表情地问道。他一面朝哈罗德警
官使了个眼色。

    “是这样的,”哈格提低着头,说道,“我忘不了它的声音。”

    13警察局5 层的警长办公室里,里德马赫警长和布迪里尔检察官仍在讯问15
岁的克里斯多夫。厄温。

    “那么你就把他扔了下去,”布迪里尔问厄温,“让他滚蛋了,对吗?”

    “不是我干的!”厄温抬起头,叫嚷着。他擦了一下耷拉到眼睛的头发,紧
盯着两个警察,急切地辩白:“我看见他们要那么干的时候,我就想把斯蒂夫拉
开,因为我知道那样干会把那个家伙摔坏的——桥离水面大概有10英尺……”

    是23英尺。里德马赫警长的手下已经测量过了。

    厄温又说:“但是斯蒂夫那时好像已经疯了。他们俩不停地嚷着‘滚蛋!滚
蛋!’然后把人抬了起来。格顿架着胳膊,斯蒂夫抬着两条腿,然后……然后就
……”

    14看到要把安德兰。曼伦扔到河里,哈格提朝他们冲了过去,一边拼命地高
声尖叫着:“不要!不要!不要!”

    厄温一把推开哈格提。哈格提仰面朝天倒在了地上。

    “你也想尝尝被扔到河里的滋味吗?”厄温低声对哈格提说道,“快跑吧!”

    他们把安德兰从桥上扔了下去,只听得水花飞溅的声音。

    “咱们走吧。”斯蒂夫和格顿朝汽车走去。

    厄温走到栏杆边,向下张望。他先看到了哈格提。哈格提正沿着杂草丛生、
垃圾满地的河岸往下爬,想要搭救安德兰。然后他看见了那个小丑。小丑拖着安
德兰走上了河的对岸,一只胳膊架着安德兰,另外的一只手里还举着气球。安德
兰的全身都滴着水,咳嗽着,呻吟着。小丑转过头来,银白色的眼睛闪烁着寒光。
它朝厄温笑着,露出了狮子一样大而锋利的獠牙。“然后呢?”布迪里尔检察官
又接着往下问。他对厄温所说的一切都已经厌倦了。这简直就是骗小孩子的童话。

    “然后发生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厄温回答。“斯蒂夫过来,一把抓住了
我,把我扯回到了车上。但是……我想那个小丑朝安德兰的腋下一口咬了下去。”
他又抬起头看了看两位警官,有点不太确定。

    “我想它就是那么干的。”

    接着他又说道:“好像它要吃掉安德兰。想要把安德兰的心脏吃掉。”

    15看完厄温的审讯记录,多恩。哈格提对厄温的陈述断然否认。他说小丑并
没有将安德兰拖上河的对岸,至少不像厄温所见到的那样——厄温那时只是一个
袖手旁观的看客,已经失去了理智。

    哈格提说他只看见小丑站在河的对岸,胳膊上架着安德兰湿淋淋的身体。安
德兰的右手僵硬地耷拉在小丑的脑后。小丑的脸确实藏在安德兰的腋下,但是它
并没有咬人;它正在微笑着。

    小丑的胳膊突然一用力,哈格提听到了肋骨断裂的声音。

    安德兰在痛苦地尖叫着。

    “和我们一块儿飘走吧,多恩。”小丑的声音从那张笑嘻嘻的、血红的嘴巴
传了出来。它用手指了指桥下。

    桥的下面漂浮着许多气球——不只是十几个,而是成千上百个气球,红的,
蓝的,绿的和黄的,每个气球上都写着“我?德里”。

    16“听起来还真像有气球这么回事。”里维斯警官说着,又给加德纳警官使
了一个眼色。

    “我忘不了它的声音。”哈格提重复说着这句话,声音萎靡不振。

    “你是亲眼看见那些气球的吧?”加德纳警官问哈格提。

    哈格提慢慢地把自己的双手举到眼前。“那些气球就像是现在我看见自己的
手指这么清楚。有成千上百个。你几乎看不清桥的内侧——气球实在是太多了。
那些气球飘来荡去,上下起伏。同时还有一种可笑的‘吱吱’声,那是气球摩擦
时发出的声音。还有那些系气球的白色的细绳,交织着悬浮在空中就像是蜘蛛网
一样。那个小丑把安德兰带到了桥下。我能看见它的饱子穿过那张白色的大网。
安德兰发出可怕的咳嗽声。我追了过去……小丑猛地转过头来。看见它的眼睛,
我一下明白了它到底是谁。”

    “它是谁?”加德纳警官轻声问道。

    “就是德里,”多恩。哈格提回答,“它就是德里。”

    “然后你干什么了?”里维斯警官紧问不舍。

    “我就跑了!妈的,蠢猪!”哈格提号啕大哭。

    17直到12月13号,德里地区法庭开庭审理格顿和斯蒂夫所犯的谋杀罪之前,
哈罗德林德纳警官的心情一直都很平静。他找到了助理检察官布迪里尔,想问一
下他对于那个小丑的看法。开始布迪里尔不想说,但是后来看到加德纳警官执意
坚持,他同意了。

    “根本就没有什么小丑,哈罗德。那天夜里的三个家伙才是小丑。

    这你知道得很清楚。“”我们有两个证人——“

    “那全是编造出来。厄温那么说只不过是想减轻自己的罪行,可是这根本没
用。他这次罪责难逃了。哈格提那么说,是因为打击太重,变得有点歇斯底里。
看着自己最要好的朋友被杀,他说他看见了飞碟我也毫不吃惊。”

    但是布迪里尔知道的东西肯定很多,加德纳警官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这
位地区助理检察官的闪烁其词激怒了他。

    “好了”,加德纳说道,“这里我们谈论的是自愿证人。你不要胡说八道。”

    “什么是胡说八道?你相信在那座桥下有一个吸血鬼小丑吗?我认为这才叫
胡说八道。”

    “我的意思不是这样。但是——”

    “那你又是何苦呢?”

    “你少来审讯我!”加德纳警官忍无可忍,终于叫了起来。“他们两人说的
都一样,而且彼此都不知道对方所说的话!”

    布迪里尔检察官一直坐在桌子前面,玩着一支铅笔。听到加德纳警官的话,
他放下铅笔,站起来,朝加德纳走了过来。加德纳比布迪里尔高出5 英寸,可是
当他看见布迪里尔气冲冲地走过来,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你是想让我们败诉吗?加德纳?”

    “不,当然不是——”

    “你想让那些坏小子逍遥法外吗?”

    “不!”

    “那好。既然我们的基本立场没有分歧,我就告诉你我的真实想法。是的,
或许那天晚上桥下真的有一个人。或许那人还穿着小丑的衣服。但是,我所调查
过的许多证人都认为那很可能是穿着别人丢弃的衣服的醉鬼,或者是幻像。他也
许正在那里捡剩饭剩菜。这难道不可能吗?”

    “我不知道。”哈罗德极力想让自己接受这样的推测。可两个证人的叙述如
此相似……不,他不信会有这种可能。

    “不管这个小丑是谁,最后结果只有一个:假如我们的案子卷入这个小丑,
那他们的律师就会抓住这点大做文章。他们会说这两个年幼天真的孩子是无辜的。
他们把那个同性恋者扔到桥下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他们会说曼伦落水以后还活着。
哈格提和厄温都能证实这一点。”

    “他们的当事人没有犯罪,而是那个小丑打扮的神经病干的。如果我们提到
那个小丑,结果就会是这样。你明白吗?”

    “可厄温总会交待的。”

    “但哈格提不会,他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只要哈格提不说,谁会相信厄温的
话?”

    “哦,还有我们。”哈罗德显得很痛苦,甚至对自己的反应感到有些惊讶。
“我想我们也不会说的。”

    “哦,行了吧!”迪里尔一甩手,大吼起来。“他们杀了曼伦。

    他们不仅把他扔到桥下——格顿身上还带着一把弹簧刀。曼伦挨了7 刀,其
中一刀刺在左肺上,两刀刺在阴部。伤口与格顿的刀正好吻合。曼伦还断了4 根
肋骨——这是斯蒂夫干的。他紧紧地抱住曼伦把他摔得仰面朝天。曼伦还挨了咬。
胳膊、左额、脖子上都有伤口。我想是厄温和格顿干的。不过只验明一处伤口吻
合,在法庭上不足以说明什么。还有,曼伦右臂腋上掉了一大块肉,虽然没有证
据,我肯定是格顿干的。而且,曼伦的耳垂也被咬掉了。“布迪里尔停下来,瞪
着哈罗德。

    “如果让这个小丑搅和进来,我们就再也不能将这些坏小子绳之以法。你希
望这样的结局吗?”

    “不,当然不。”

    “虽然曼伦是同性恋,但他从未伤害过任何人。”布迪里尔越说越激动。
“他过自己的日子,与人无碍。突然冒出三个坏小子,夺走了他的生命。我一定
要把他们绳之以法。等我听说那些浑球进了托马斯顿监狱,我就寄张贺卡告诉他
们,不管是谁杀的人,我都希望他得艾滋病。”

    “多热情啊!”哈罗德心里念叨着。“这案子当然也会为你两年后的晋升添
上光彩的一笔。”他转身离去,不再多说什么。毕竟他也想把那些浑蛋关起来。

    18约翰。格顿一级谋杀罪成立,判处在托马斯顿监狱服刑10至20年。

    斯蒂夫咐备一级谋杀罪成立,判处在肖塞克监狱服刑15年。

    克里斯多夫。厄温因为未成年,被定为二级谋杀罪,到南温德姆少年管教所
服刑6 个月,缓期执行。

    在我写此书的时候,被控三方正在上诉。人们还不时看到格顿和斯蒂夫在街
上逗女孩,在离安德兰遇害地不远的巴斯公园玩投币游戏机。

    哈格提和厄温已经离开了德里镇。

    在对格顿和斯蒂夫进行审判时,谁也没有提及小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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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六个电话(1985)。1

    1 斯坦利。尤利斯……

    帕特丽夏,尤利斯事后告诉她母亲,她早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应当提高警
觉,因为斯坦利从不在清晨洗盆浴。他每天早上都洗淋浴,有时在深夜里泡个澡
(一只手拿着杂志,另一只手端着杯啤酒),但是在晚上7 点洗盆浴不是他的风
格。

    提到斯坦利,必须得先说那些书。斯坦利对那些书很着迷。按说读书应当让
他感到愉悦才对,但是使帕特丽更迷惑的是,那些书使斯坦利感到沮丧和不安。
就在那个可怕的夜晚的前三个月,斯坦利发现他的孩提时代的一个朋友成了一个
作家——并不是真正的作家,帕特丽夏告诉她的母亲,而是一个小说家。那些书
上印着的作者是威廉。邓邦,可斯坦利有时叫他“结巴比尔”。斯坦利几乎读完
了那个人的全部小说。事实上,直到他洗澡的那天——1985年5 月28日的晚上,
斯坦利一直在读那个人的最后一部小说。帕特丽夏出于好奇,也拿起了一本想看
看里面到底写了些什么东西,可是她刚读了三章就放弃了。

    帕特丽夏告诉她母亲,那书简直不能叫小说,而是一部恐怖大全。她告诉母
亲那本书如何让她感到恐惧,为何让她感到不安。“里面全是怪物,”她说,
“都是追逐小孩的怪物。杀戮无处不在,还有……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让人
心情异常沉重。都是些这样的东西。但是斯坦利感到他又重新找到了童年的密友
……我知道那些故事也让他难受……还有……还有……”

    帕特丽夏哭了起来。

    那个夜晚,距离乔治。邓邦遇到那个自称潘尼瓦艾的小丑差6 个月就27年了。
斯坦利和帕特丽夏正坐在亚特兰大市郊他们的小窝里。

    帕特丽夏坐在老地方,一边缝缝补补,一边看着她喜爱的电视娱乐节目《家
庭恩仇》。她一直很崇拜那个主持人理查德。道森,觉得他戴的表链简直太性感
了。其次她喜欢那个节目的原因是,她对于游戏中问到的那些问题总能和大多数
观众的答案保持一致。对她来说似乎很容易的问题对于参加节目中的那些家庭却
似乎很困难。她曾经就这事问过斯坦利。“可能当你面对摄像机镜头的时候,问
题会显得难一些。”

    斯坦利答道。一丝不易觉察的阴影掠过他的脸庞。“什么事一当真,就会变
得困难一些。”

    也许这是非常正确的。有时斯坦利对于人的本性有很好的洞察力。帕特丽夏
想,斯坦利对于人性的了解要比他的所谓的老朋友威廉。邓邦敏锐得多。那个邓
邦只不过写了一些恐怖小说,想要发掘一下人性中基本的东西而已。

    并不是说斯坦利夫妇日子过得不太好!他们现在居住的地方相当不错。在1979
年他们花了8.7 万美元买下了这套房子,现在轻而易举地就能卖到16.5万美元。
有时驾驶着自己的沃尔沃轿车从购物中心回来,看着那篱笆环绕的安静幽雅的住
宅,帕特丽复就不由得洋洋自得:我,斯坦利。尤利斯夫人,就住在这里!这不
仅仅是快乐,其中还掺杂着几分骄傲。那感觉如此强烈,有时甚至使她感到有点
难受。记得18岁的时候,她去参加乡村俱乐部的舞会却被拒之门外。

    那时她是多么孤单,多么可怜。可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可过去作为犹太人的种种痛苦遭遇不时地咬啮着她的心。她总是觉得周围有
人在嘲笑他,奚落她。每当这时她所有的怨恨和羞辱一齐涌上心头。她为自己,
为整个人类感到绝望。狼人!邓邦的一本书写的就是狼人的故事。狗屁狼人。他
知道什么是狼人!

    多数情况下她还是感到很幸福。她热爱自己的丈夫,热爱这个家,热爱生活,
热爱生命,事事如意。当然从前也有不如意的时候。

    当年她答应了斯坦利的求婚,她的父母十分生气,一百个不愿意。她在学校
的女生联谊会上,经朋友介绍认识了斯坦利。到晚会结束时,她就怀疑自己爱上
了他。到期中放短假时,她对此已经深信不疑。第二年春天,斯坦利送给她一枚
镶嵌着钻石雏菊花形的戒指,她就幸福地接受了。

    那时斯坦利马上就要去找工作。在会计这一行当里竞争异常激烈——到处都
是年轻的会计员,斯坦利又没有什么家庭背景。帕特丽夏的父母虽然满腹犹疑但
最后还是承认了这桩婚事。女儿自己愿意跟着他受苦,他们也没办法。毕竟帕特
丽夏已经是22岁的大姑娘,很快也要大学毕业了。

    自从1972年结婚后他们吵过架,但是可没挨饿。帕特丽夏的教学工作干得很
顺手。斯坦利也找到一份送面包的工作,每星期能赚100 美元。那年11月,特里
纳一家购物中心开业后,他又在会计部找到一份新工作,每星期能赚150 美元。
他们两个人每年的收入加起来一共有1.7 万美元——这对他们可是一笔可观的收
入。

    1975年斯坦利辞了工作,开了自己的公司。帕特丽夏所有的亲戚都觉得斯坦
利在那时开公司为时太早,都认为那是有勇无谋的举动。帕特丽夏已经够苦了,
这样会更加重她的负担。最后他们的意见取得了一致——像斯坦利这样的人只有
变得更沉稳、更成熟时,比方说到了78岁时,才能自己开公司。

    但是,斯坦利表现得更加自信。首先他觉得自己年轻聪明,风度翩翩。其次
他曾经在购物中心干过一阵子会计。但是他没料到一个刚组建的CV公司要在特里
纳开拓新兴的录像带市场,最后竟然挑上了他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
一个见人满脸堆笑,走路歪歪扭扭,青春痘还没褪尽的年轻人,而且还是个犹太
北方佬。

    CV公司与他合作得很成功,最后给他安排了一个全职——开始时年薪3 万。

    然而这一切才只是开始。他在CV公司如鱼得水,干得游刃有余。他结识了一
些亚特兰大最富有最有势力的人,而且相互信赖,合作顺利。帕特丽景记得斯坦
利给她的父母写过这样一封信:“全美最富有的人生活在亚特兰大。在这里我使
他们中的一些人变得更富有,而他们也使我更富有。我已经拥有了帕特丽夏——
我的妻子;除她而外,没有人能够拥有我。”等到他们离开特里纳时,斯坦利已
经组成了自己的公司而且有了6 个职员。到1983年,他们全年的收入已经达到了
6 位数——这个数目以前帕特丽夏只模模糊糊听到过,却从来没敢想过。似乎天
上真的会掉馅饼。这有时让她感到恐惧。有一次,她不安地开玩笑说这大概是魔
鬼做的交易。斯坦利听到后捧腹大笑,但是她却没觉得有什么可笑之处。

    “海龟不会帮助我们的。”

    帕特丽夏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句话斯坦利在她求职的时候曾经说过。但
是有时不知什么原因,她会在睡梦中醒来,想起这句话,然后她必须转过身,摸
着斯坦利还在才放心。他们的生活很美满——他们既不酗酒,也没有婚外恋;既
不吸毒,也不争吵。推一的缺憾就是他们没有孩子。

    他们都想要孩子。夫妻俩也曾经看过医生,但是没有检查出任何毛病。帕特
丽夏还记得在看病回去的路上,斯坦利脾气很暴躁。就在那天夜里,当她躺在床
上,想着斯坦利已经入睡时,斯坦利在黑暗中突然说话了:“是我,都是我的错。”
他的声音平静但是却哽咽着。

    帕特丽夏翻过身来,摸索着,抱紧了他。

    “别傻了。”她说道。她的心跳得非常快——并不只是因为斯坦利吓着了他
;而是似乎他已经看穿了她的想法,知道了她一直在保守但是此刻自己才知道的
秘密。她感觉——她知道——斯坦利说的是对的。他们是有问题,但是毛病不在
她身上,而是她丈夫,斯坦利。

    “别傻了!”她看着丈夫的后背低声恳求着。他在出汗!帕特丽夏突然意识
到斯坦利正处于恐惧之中。那种恐惧一波一波地从他身上发散出来;躺在身边就
像是躺在一个没关门的冰箱前面,寒气袭人。

    “我不是傻瓜。”他还是很平静而且哽咽着说道。“你也知道,这是我的问
题。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

    “你根本不知道这样的事情。”她的声音变得有些尖利。帕特丽夏在责备斯
坦利,但是突然间一个冷战穿越她的全身,就像鞭子抽打的一样。斯坦利觉察到
了,紧紧地用手搂住她。

    “有时候,”斯坦利说道,“有时我想我知道为什么。有时我会做噩梦,噩
梦醒来我就会想,‘我现在知道了。我知道症结在那里。’不止是你不能怀孕,
而是每件事情——我生活中的每件事。”

    “斯坦利!你的生活没有任何问题!”

    “我并不是说内在的东西,”他说道,“内在的东西很好。我谈的是外部的
东西。一些应当已经结束,而仍未结束的东西。有时噩梦中醒来,我就会想,‘
我的幸福生活的全部只不过是处在我完全不动的暴风眼里。’我很害怕幸福的生
活……消失;就像是好梦一场。”

    帕特丽夏知道他经常做噩梦。在睡梦中,斯坦利经常挣扎厮打,痛苦呻吟,
使她惊醒。但是等到问他时,他总说同样的一句话:“我记不住了。”然后他就
会点一根烟,静静地吸着,等待着噩梦像大汗一样冒出他的身体的每一个毛孔。

    没有孩子。直到他洗澡的那天晚上——1985年5 月28日——他们的父母仍在
等待着外孙(或外孙女)的出现。那间小屋依然空闲着。帕特丽夏的母亲尽管一
直只关心自己的事,但是她对自己的女儿的痛苦也不是无动于衷。在信中,她已
经不再问关于孩子的事了。当斯坦利和帕特丽夏又在履行一年两次的探亲义务时,
斯坦利自己也不再提到孩子了。但是她总看见在他脸上有一丝阴影,好像他在竭
力要想起什么东西。

    要不是那一团阴云,他们的生活依然非常幸福——直到在5 月28日晚上她在
看电视娱乐节目《家庭恩仇》的中间电话铃声突然响起。

    当时帕特丽夏正缝缝补补,干着些裁缝活;而斯坦利正在读着威廉。邓邦的
一本新出的小说。书的封皮是一头张牙舞爪咆哮着的野兽,背面是一个戴眼镜的
秀项男人。

    斯坦利坐的地方离电话比较近。他拿起了听筒,然后说道:“你好——这是
尤利斯家。”

    他一边听着,一边皱起了眉头,然后接着问道:“你到底是谁?”

    帕特丽夏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是我妈的?”她问斯坦利,心中担心是不是她父亲出了事。她的父亲太胖,
在40岁的时候就经常说肚子疼。

    斯坦利朝她摇了摇头,然后微笑着对着听筒说道:“你……是你!

    天哪!麦克!你怎么……“他又陷入了沉默,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笑容消失
了。帕特丽夏觉得斯坦利正在分析什么东西,就像是有人告诉他形势突变或者是
什么奇怪有趣的事情。大概是后者,她想。一个新客户?一个老朋友?也许。然
后她的注意力就转向了电视,电视里一个妇女正张开双臂抱住理查德。道森亲吻。
她想如果让自己亲吻理查德,她随时都会乐意的。

    就在她找一粒黑色钮扣的时候,她模模糊糊地感觉电话交谈已经进入正题—
—斯坦利不时地嗯上几声,还问过:“你肯定吗,麦克?”

    最后,他停顿了好长的时间,说道,“好了,我懂了。是的,我……

    是的。是,每件事情。我有相片。我……什么?……不,我不能承诺,但是
我会仔细考虑的。你知道……什么?……他已经那么做了?

    ……当然!我也会的。是的……没问题……谢谢你……是的。再见。“然后
挂上了电话。

    帕特丽夏瞥了丈夫一眼,只见他正盯着电视发呆。电视上的一家在回答问题
时得到了高分,他们又蹦又跳,兴高采烈。但是斯坦利却皱起了眉头,脸色很难
看。但是帕特丽复那时没太注意,她还以为是台灯照的,因为台灯的灯罩是绿色
的。

    “谁的电话,斯坦利?”

    “嗯?”他转过头来。帕特丽夏觉得斯坦利有点心不在焉,脸上还稍微带着
几分愠怒。

    那种表情此后在帕特丽夏的脑海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她相信那是一个人的思
想完全同现实脱离的表情,就像是突然陷入黑暗中去。

    “是谁打的电话?”

    “没什么,”他说道,“没什么,真的。”我得去泡个澡。“他站起身来。”

    “什么?7 点钟泡澡?”

    他没有回答,只是离开了房间。

    当时电视里又介绍了一个新家庭,帕特丽夏想知道主持人道森还会搞些什么
样的噱头。还有她一直在找那粒黑扣子,尽管她知道或扣盒里那样的扣子有很多。
要不然的话,她就会问问斯坦利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或者甚至追上去问一下是否
他的肚子疼——像他那样的人如果情绪不好时,他可能会找个借口说要去洗澡的。

    于是帕特丽夏就让斯坦利走了,直到看完那段节目,看见那张空椅子才想起
他来。她曾听见楼上给浴盆放水的声在,然后又听见水停了。过了5 分钟或者是
10分钟……可是现在她意识到她没有听到冰箱门开合的声音。那就是说,斯坦利
泡澡而没有喝啤酒,那可不是他的习惯。有人给他打电话,使他烦恼,而她是否
说过哪怕是一句同情的话呢?没有。是否设法让他吐露半点真情呢?没有。是否
注意到出现什么事情了呢?还是没有。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那可恶的电视——她
甚至不能再责备那钮扣了;这统统都是借口。

    好了——她将给斯坦利拿上一罐啤酒,然后坐在浴盆的旁边,给他援援背,
如果他愿意的话,还可以给他洗洗头发,然后找出问题到底在哪里……到底是谁
打的电话。

    她从冰箱里拿出了一罐啤酒,然后走上楼去。浴室的门是关着的——不是半
掩着,却关得紧紧的——这使她不安起来。斯坦和洗澡的时候从来不关门的。

    帕特丽夏轻轻地敲了敲门。她突然觉得指甲敲在门上的声音就像是昆虫爬行
的声音。这样像客人一般轻轻地敲门,是他们结婚以后从没有过的事情。

    不安在她的心里突然膨胀起来。

    “斯坦利?斯坦利?”

    这次她不再用手指轻叩房门了,而是用力拍打。里面还是没有声音。她用力
在门上敲打起来。

    “斯坦利!”

    回答她的仍然是寂静。而此时从浴室传来了一种使她恐惧的声音——是水珠
滴落地声音——滴喀。嘀塔。嘀喀。滴……

    只有那种声音。

    她突然意识到,疯狂地意识到,不是她父亲而是斯坦利出了事!

    随着一声悲嚎,她抓住了门把手,用力转动。但是门已经锁上了。帕特丽夏
一下想到:晚上斯坦利从未这么早就泡澡;除了上厕所之外,他从来不锁浴室的
门;斯坦利从来不为防备她而锁门。

    是不是斯坦利真的心脏病发作?帕特丽夏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又叫起了他
的名字。除了不停的滴水声,没有任何声响。她向下看去,发现手中仍然拿着那
罐啤酒。她傻乎乎地盯着啤酒罐,心就像兔子一样不停地在嗓子眼里跳动。她呆
呆地看着它,就像是一生当中从未见过那样的罐子。啤酒罐似乎变成了一只像蛇
一样的黑色听筒。恐惧几乎使她失去了理智。

    她四周朝看了看,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又回到了客厅里。现在她才记起自己
把啤酒扔在了浴室外面,又下了楼。她模模糊糊地想站:这只不过是一个错误,
事后我们肯定要为此大笑不已的。斯坦利给浴盆注了水后,又发现自己没烟抽了,
于是出去买烟了——是的。他朝里锁了门,后来又觉得开门大麻烦,于是就从窗
户爬了出去。当然是这样的。当然——无边的恐惧却从她的心中再次升起。她闭
上双眼,努力要摆脱它。她静静地站着,就像是一尊苍白的塑像,只有脉搏在喉
咙里跳动着。

    是的,她跌跌撞撞地下了楼是为了打电话。没错,可是打给谁呢?

    不管怎样,她抓起了听筒,然后开始拨“0 ”。但是她怎么把这一切告诉接
线员呢?斯坦利把自己锁在了浴室里,不回答她?溶室里的滴水声使她发疯?她
得找人帮忙,什么人都行——她把手背放进嘴里,咬了一口。她得想一想,强迫
自己去想。

    备用钥匙。对了。厨房的柜子里有备用钥匙。

    她的脚一下子踢翻了椅子边上的钮扣袋。一些钮扣溅了出来,在台灯下就像
是眨巴看的眼睛。

    厨房的柜子里面挂着一个钥匙形状的钥匙盘——那是斯坦利的一个客户自己
做的。钥匙盘上有许多小钩子。每个钩子的上面都贴着标签,上面写着:车库,
阁楼,底搂浴室,楼上浴室,前门,后门。还有两把汽车的备用钥匙。

    帕特丽夏一把抓住那个标着楼上浴室的钥匙向楼上跑去,但是她又尽力让自
己走过去。跑只会使她感到恐惧。如果走着的话就不会有事了。即使确实出了什
么“事”,上帝看到她在走而不是奔跑,就会想,好吧——是我一时愚蠢犯下大
错,让我及时把它收回去。

    她镇静地走到楼上,向浴室走去,就像是参加一个重大会议。

    “斯坦利?”她一边叫着,一边试着用手去开门,钥匙是最后才用上的。她
的恐惧突然之间更胜于前:上帝如果在她开门之前还没改变主意,那么就说明他
已经决定了。奇迹毕竟是过去才发生的事。

    她努力将钥匙插入孔里,手在不停地哆嗦着。转了一下,她听到了锁被打开
的声音。她摸索到了把手,没有抒动——她的手心里全是汗。又用了一下力,她
打开了房门。

    “斯坦利?斯坦利?斯坦——”

    她盯着那个浴盆。她忘记了如何叫出她丈夫的名字。她只是盯着那个浴盆。
脸色就像是一个孩子第一天上学时那样严肃。当时如果她尖叫起来,隔壁的邻居
就会听到,然后就会给警察打电话,说是有人闯进了尤利斯的家,正要行凶杀人。

    但是此刻帕特丽夏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双手交叉在胸前,脸色严肃,两眼
圆睁。然后她的那种神圣表情慢慢地变样了。眼睛就像要突出来,恐怖地咧开嘴。
她想尖叫,却叫不出来。

    浴室里点着日光灯,很明亮。浴盆里的水变成了明亮的粉红色。

    斯坦利仰面朝天躺着,头向后耷拉在浴盆的边上。他的嘴张得很大,脸上带
着无比恐惧的表情。浴盆的一边放着一盒吉列刀片。他的两只前臂的内侧从手腕
一直到肘部都被划开了,然后在腕部又垂直切了一道,形成了两个血淋淋的“丫”
字。伤口在白色的日光灯下闪着粉红色。

    又一滴水珠在水龙头上形成了,变得越来越大。“嗒”。晶莹的水珠落了下
来。

    在浴盆上方的蓝色瓷砖上面画着一个字——是他用右手画的。帕特丽夏能够
看到在水里漂浮着的那只手。一定是斯坦利自己画的字——那是他对人世最后的
印象——然后他就失去了知觉。那个字歪歪扭扭,鲜血淋漓,像是在对她控诉—
—它!

    又一滴水掉进了浴盆。

    “嗒”

    帕特丽夏终于叫出声来。盯着丈夫的那双已经死去的却闪着光的眼睛,她开
始尖叫起来。

    2 理奇。多杰。

    直到呕吐开始之前,理奇觉得自己做得很不错。

    他聆听着麦克。汉伦告诉他的一切,应答自如,甚至还问了几个问题。他模
糊地意识到他正用自己的一种声音在说话。不是那种他有时在电台里常说的那种
奇怪蛮横的声音,而是一种温和而自信的声音。一种一切都好的声音。听起来很
好,却是谎言。就像他擅长的其他声音一样都是谎言。

    “你还能记住多少?理奇?”麦克问他。

    “非常少,”理奇说着,然后停顿了一下说道,“我想足够了。”

    “你会来吗?”

    “我会的。”理奇说完,挂了电话。

    他坐在桌子后面沉思了一会儿。背靠着椅子,他向窗外的太平洋望去。一群
小孩子正在沙滩上冲浪——并没有太多的海浪,他们只是跑来跑去玩耍。

    今天是1985年5 月28日。桌上的石英钟正指向下午5 点9 分。

    麦克打过电话已经3 个小时了。天已经黑了。他突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
从架子上随手抽出一张唱片,听了起来。架子上堆满了唱片,都是摇滚乐——摇
滚乐就像那些声音~样已经成为他生活中的一部分。

    马维。盖耶,来自一个理奇有时称做“全死乐队”的歌手,唱了起来:“噢
——号,你想要问我怎么知道……”

    “不错。”理奇说道。他甚至还笑了笑。其实情况很糟糕,已经把他拖进了
一个绳套之中。但是他感到他有能力应付,毫不费力。

    他开始打点行装,准备回家。一个念头涌上来。他突然觉得他已经死了,只
不过是在为自己的后事作准备……还有他自己的葬礼。但是他感觉自己仍然做的
不错。他给自己的旅行经纪人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自己需要什么。她让他等一刻
钟。

    就在他找一双旅游鞋的时候,电话又响了起来。是卡萝尔。她已经为他安排
好了行程。晚上9 点,他就能乘坐头等舱从洛杉矶起飞了。中间在罗根和波士顿
换机,明天早晨8 点20分他将到达缅因州的班戈机场。从那里到德里镇只有26英
里。

    只有26英里?理奇想着。“没有了吗,卡萝尔?也许你不知道到底有多远,
我也不知道。但是,上帝!我得弄清楚。”

    他轻轻地挂断了电话——让他们去笑吧——然后又接通了查询台,想问德里
宾馆的电话号码。真是奇怪,要不是麦克打电话来,他可能这辈子再不会想起德
里镇了。至少有历年了吧。在他的生命中,有一段时间他曾每天路过德里宾馆的
红墙——而不只一次他跑过那里,后面紧追着的是亨利。鲍尔斯,贝尔茨。哈金
斯,还有一个叫维克多什么的大个子。他们在后面紧追不舍,而且边追边骂:
“妈的!往哪儿逃!站住!四眼猪!”他们抓住他了吗?

    理奇在苦苦回忆的时候,接线员问他找什么地方。

    “德里镇——”

    德里!天哪!这个名字多么生疏;说出它简直就像是在亲吻一件古董。

    “请查一下德里宾馆的电话号码。”

    “先生稍等。”

    一切终将过去。正如一首歌中所唱:“光荣的日子……在少女的眨眼之间消
失。”谁是少女呢……当然是贝弗莉。

    宾馆也许会改变,但是消失是不可能的,因为电话里传来了一个机械空洞的
声音:“号码……是……9418282.重复一遍:号码……是……”

    但是理奇在第一次就记住了。那种单调的嗡嗡声还是早点挂断为好——它让
人想起一个埋在地下某个地方。长着无数只触角、像章鱼一样的怪物。年夏一年,
数字幽灵和被吓坏的人类在这个世界里不安地共存着。

    拨那个电话号码简直太容易了。他把听筒靠近耳边,一面朝窗外望去。冲浪
的孩子们已经走了,一对情侣正缓缓地在沙滩上手牵着手漫步。那个场是简直可
以被旅行社当做招贴画了。可惜他们都戴着眼镜。

    “站住!我操!砸烂你的破眼镜!”

    克里斯!理奇一下子想起来了。那个叫维克多的大个子姓克里斯。

    噢!上帝!他根本就不愿想起这些事情!一点都不愿想起!

    他的唱片收藏室的门开了。

    唱片不再是唱片了。你不再是电台里炙手可热的人物了,不再是“千声之人”
了。

    他想摆脱这些混乱的想法。

    我很好,记住这个就行了。我不错。你不错。理奇。多杰不错。

    抽根烟就好了。

    他4 年前就戒烟了。但是他现在可以抽一根,可以。

    你躲藏在这里没有用。那些东西不是唱片而是死尸。你把它们埋藏起来,可
是发生了大地震,一切都暴露了。你木是理奇。“唱片”

    多杰,而是理奇。四眼。多杰。你在这里吓得要死。没有门,没有出口,只
有地窖。地窖突然裂开,你以为已经死去的吸血鬼都飞出来了。一根香烟,就一
根。看在上帝的份上,什么牌子的都行。

    “我要抓住你!四眼!叫你把他妈的烂书包都吃掉!”

    “德里宾馆。”一个男人的声音。浓浓的北方腔。声音越过千山万水传到了
他耳里。

    理奇问是否可以从明天开始预定一套房间。那个声音说可以,然后问多长时
间。

    “我说不准。我只是……”他停顿了一下。

    他究竟要干什么?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一个背着花格书包的小男
孩正拼命逃跑,而几个大孩子紧追不舍。那个孩子戴着一副眼镜,身材瘦小,脸
色苍白。然而让人吃惊的是——那个孩子一边跑一边还在挑衅着:“来,来打我!”

    他闭上了双眼。“我只是到德里出差。我也不知道要多长时间。

    是不是先订上3 天,不行再续?“

    “再续?”那个声音疑惑地问道。过了一会儿,那个声音终于说:“行,就
这样了。”“谢谢。我……希望你能在11月的大选中投我们一票。”理奇换成了
约翰。肯尼迪的声音,“杰克想……重新主宰总统办公室,我也为我的弟弟……
加油助威。”

    “您是多杰先生?”

    “是的。”

    “……有人打电话进来了。”

    突然间一个寒战穿越了他的全身。他几乎绝望他在安慰自己:没什么,多杰。

    “我也听到了,”理奇说道,“一定是串线了。房间到底怎么样?”

    “没问题,”那人说着,“这里的房间从来就没有满过。”

    “是吗?”

    “是呀。”

    理奇又打了个哆嗦。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这样说——“是呀”——典型的新英
格兰北方方言。“往哪儿逃!马屁精!”亨利。鲍尔斯的喊声幽灵般地响起。更
多的地窖裂开;他闻到的不是死尸的臭气而是发霉的记忆——这反而更糟糕。

    理奇给了那人自己的账号,挂断了电话。

    然后他给自己的上司斯蒂夫。考沃,科兰德电台节目主任,打了个电话。

    “什么事儿?理奇?”斯蒂夫问道。最近的调查显示科兰德电台的收听率在
整个洛杉矶地区排名第一,他的心情很不错。

    “也许你会后悔发问的,”理奇告诉斯蒂夫,“我要开溜了。”

    “开溜——”他能听出斯蒂夫皱起了眉头,“我听不懂你说的话。”

    理奇费了一番口舌,也无法向他解释清楚。但是最后斯蒂夫还是让步了。

    “好吧,”斯蒂夫说话了,“我做一些改动——让麦克来顶替你。

    看在多年同事的份上,我就这么算了。但是我不会忘记你节外生枝让我措手
不及的。理奇。“”哦,别这么说。“理奇说道。他的头更疼了。但是他确实知
道自己要干什么。”我需要请几天假,就这么多。不要大惊小怪的。“

    “请几天假。请假干什么?就是因为你11岁的时候发过誓?天哪!小孩从来
不把誓言当回事的!不只这些。你要知道,我们这里干的不是保险,不是法律,
而是娱乐业!低贱庸俗,坑蒙拐骗,你他妈的不会不知道吧?我操!你简直使我
无法忍受了。不要以为我是傻瓜卜斯蒂夫几乎大声尖叫起来。理奇闭上了眼睛。
11岁的孩子是会把誓言当回事的。这斯蒂夫不会懂的。理奇想不起到底是什么样
的誓言——他也不愿意记住——但是那誓言千真万确是认真的。

    “斯蒂夫,我不得不走。”

    “好!我告诉你我会处理一切的。走吧!走吧!”

    “斯蒂夫,我——”

    但是斯蒂夫已经控上了电话。理奇将听筒放了下来。但是就在他要开始收拾
行装的时候,电话又响了起来。理奇不用接就知道还是斯蒂夫。此时和他谈话毫
无益处——他只会变得更加愤怒,言语只会变得更加难听。理奇把电话上的开关
向右拨过去。铃声停止了。

    他上楼从衣橱里拿出了两个手提箱,塞得满满的。都是些常穿的东西——牛
仔裤、衬衣、内衣,还有袜子。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装进去的衣服全是小孩服装!
他拿起箱子又下了楼。楼下的小屋墙上挂着一幅安瑟尔。亚当斯的黑白照片。理
奇把它转了一下,露出了一个保险箱。他打开保险箱,用手在里面拨拉着——里
面全是些重要的文书契约——有这间豪华舒适的房屋的契约,有他在爱达华州一
个20公顷的林地所有证,还有一大把股票。他只是随意地买了这些股票,谁曾想
市值连年上涨。有时想到自己竟然几乎成了一个有钱人,他都会惊讶不已。他不
仅拥有摇滚唱片……而且还是著名的“干声之人”……

    房子,林地,股票,保险,甚至还有他的遗嘱。这些东西把你紧紧地绑在了
生活的地图上。他想到。

    突然间他有一种狂热的冲动,想要把这一切,不管是他妈的什么东西全部放
火烧掉。他藏在保险箱里的东西一瞬间失去了任何意义。

    他意识到生活是多么容易被毁掉。根本没有任何超自然的因素在里面,这正
是他害怕的。你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东西眨眼之间就会烟消云散。容易得很。把
它付之一炬或者让它随风飘散吧,还是早脱身为好。

    那些文书契约的下面才是真正的好东西。现金。10块的,20块的,50块的。
4000块的。理奇抓起那些钱,塞进自己的牛仔裤兜里。

    存钱的时候可没料到它的用处。日积月累的。如今成了逃难钱。

    “太可怕了,”他嘟哝着,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些什么。他抬起头,目
光茫然地向窗外的沙滩上望去。沙滩上已经空无一人了。冲浪的孩子们走了。那
对情侣也走了。

    他把保险箱的门关上,然后又把那张照片转到原位。猛然间他想起了斯坦利。
尤利斯。那时一些大孩子们都这么叫他:“嗨!牛里屎!

    他妈的杀死耶稣的家伙!又要去找你的狐朋狗友了?“

    尤利斯到底在哪儿呢?他多久没想起过尤利斯了?理奇还记得自己是在1960
年的夏天从德里镇搬走的。他又想起他的那些可怜的小伙伴们,一群天生的失败
者。他们的脸孔消逝得多么快!他都快记不起来了。

    那时他们天天在班伦低地玩耍,还在那里修了一个俱乐部。他们说自己是丛
林探险家,抗击日军的海岸警卫队;还说自己是筑坝者。

    牛仔、丛林世界中的外星人。但是,他们真正干的事情是躲藏。东躲西藏是
怕让那些大孩子们抓住。他们成天让亨利。鲍尔斯,贝尔茨。哈金斯,维克多。
克里斯一伙人追得四处逃窜。他们是一群可怜虫——长着犹太人大鼻子的斯坦利。
尤利斯,说话给巴的比尔。邓邦,身上总是伤痕累累、衣袖里老爱藏着烟卷的贝
弗莉。马什,肥胖臃肿的班恩。汉斯科,当然还有他自己——那个戴着宽边眼镜,
学习成绩优异,伶牙例齿的理奇。多杰。用一个什么词来形容他们呢——无能。

    一切都回来了。怎么回来的呢?他站在那里,不停地战栗。战栗并不是因为
那些他不能记起的伙伴。而是其他的东西。他多年没有想过的东西。

    血淋淋的东西。

    黑暗。吞没一切的黑暗。

    在内伯特大街上的那栋房子里,比尔在大声叫骂:“你杀、杀死了我弟弟,
该、该、该死的!”

    他还记得吗?忘不掉。不管怎样,还是忘不掉。

    垃圾场的臭气,屎臭,还有其他的难闻气味。更糟的是一种野兽的气味,它
的恶臭。它就潜伏在德里地下的某个地方。

    理奇想起了乔治——可是他已经忍不住想吐了。他朝洗手间跑去,绊在了椅
子上,几乎摔倒……他猛地扑倒在马桶上,吐得翻江倒海。

    他突然仿佛又见到了乔治。邓邦。1957年的秋天,就在一场洪水过后,乔治
被谋杀了,他的一只手臂不见了。理奇曾经成功地忘记了这一切。可是现在它们
又回来了。实际上,它们有时会回来的。

    呕吐过去了。理奇闭着眼去冲马桶。他的晚餐都冲进了下水道。

    进入了可怕、黑暗的下水道。

    他把头靠在马桶上,哭了起来。这是自从他母亲在1975年死后的第一次。

    40分钟之后,感觉心情好了一些,他把手提箱扔进了汽车行李箱里,然后把
汽车从车库里开了出来。看着自己的熟悉的住所,看着那金色的海滩,那灯光掩
映下绿色的海水,他的心沉了下来。他突然觉得自己再也看不到这一切了。他只
是行尸走肉。

    “回家吧,”理奇。多杰低声对自己讲,“回家。上帝会帮我的。回家吧。”

    他挂上了档。车子冲了出去。

    安稳的生活是多么容易被打破!生活总是这样,才渡过难关,又得经受考验。
就是这个样子。前方的路途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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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光───

    第三章 六个电话(1985)。2

    3 班恩。汉斯科。

    如果你想在1985年5 月28日那天晚上,找到《时代》周刊上称赞的那位“可
能是美国最有前途的建筑师”,你就得驱车到斯维德和姆。沿着一条中央大道,
穿过那个颇为繁荣的小城的商业区,再向前走出去,最后就到达了一个名叫“红
轮子”的路边小酒馆。酒馆前面不太干净的停车场上,停着一辆1968年的卡迪拉
克。车的前方有一个小牌子,上面写着“班恩的爱车”。走进酒馆,你就能看到
你要找的那个人——身材瘦长,饱经风霜。

    他上身穿一件条纹衬衣,下身是一条发白的牛仔裤,脚踏一双旧的工程靴。
他今年已经38岁了,但是他看上去要比他的实际年龄年轻10岁——只是在他的眼
角有一些不易觉察的鱼尾纹。

    “您好!汉斯科先生。”酒馆的老板李瑞奇一边打着招呼,一边把一张餐巾
纸放在了班恩的面前。李瑞奇有点惊讶,他从没见过班恩。汉斯科在这个时候光
顾他的小店。以前班恩来的时候总是在周末。

    周五来的时候他喝两杯啤酒;周六晚上就喝四五杯。在离去的时候,他总是
在啤酒杯的下面压上5 美元的小费。酒馆老板李瑞奇特别喜欢这位老主顾——不
仅仅因为每周都能从他那里得到10美元小费,而是觉得和他在一起很值得。在一
个这样的三流酒馆里,顾客们的谈话多是庸俗不堪;但是班恩。汉斯科先生气度
不凡,谈吐高雅,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人物。

    每到周末李瑞奇总是期待着班恩的出现,因为凭着多年的经验,李瑞奇知道
他一定会按时光临的。也许班恩会在千里之外的纽约盖摩天大楼,在瑞多比奇建
艺术馆,或者在盐湖城盖商业大厦,但是每到周五晚上8 点到9 点半之间,酒店
的门就会被推开,班恩就会走进来——似乎他的家最远也就在小城的另一边;而
他来这里只是因为电视里没有好节目可看。他有自己的私人飞机,在他的庄园里
还有一块小型停机坪。

    两年前班恩在伦敦第一次设计并且监造了BBC 广播电心,直到现在英国新闻
界对它的优劣仍然争论不休。《卫报》说那可能是“最近20年来伦敦最漂亮的建
筑”;而《镜报》则称“那幢建筑物比丈母娘的老脸还要难看”。就在班恩接下
伦敦的那个活儿之后,李瑞奇想,“可能他不会常来了”。但是,班恩的固定行
程只在第一个周五打断了~次。等到周六晚上9 点一刻,他又从容地跟进了“红
轮子”,还是那身打扮。李瑞奇激动地叫了出来:“您好!您怎么还在这儿呢?”
班恩。汉斯科先生有点迷惑,似乎他在这里根本就不出奇。

    他总是独自一人前来,总是又沿着老路回去。李瑞奇觉得班思是他一生遇见
的最孤独的人。

    今晚,汉斯科先生看起来有点脸色苍白,有点心不在焉。

    “你好!李瑞奇。”他一边说着,一边坐了下来,然后低下头去研究自己的
双手。

    李瑞奇觉得汉斯科似乎有些害怕。但是他认为这一点都不奇怪。

    如果一个人太引人注目,太出名,就会成为别人攻击的对象。

    李瑞奇从吧台后面拿了一个啤酒杯,然后去拧啤酒桶上的龙头。

    “不必了,李瑞奇。”

    李瑞奇吃惊地转过身来——当他看到班恩。汉斯科的脸时,一阵恐惧突然袭
来。汉斯科先生现在并不像是害怕,而是似乎刚刚经受了一次重击,余痛末消。

    有人把一个硬币投进了投币式自动电唱机里。一个女歌星啦啦呀呀地唱了起
来。“您没事儿吧?汉斯科先生?”

    班恩。汉斯科突然之间变老了——好像老了10岁——不,是20岁。李瑞奇惊
奇了。汉斯科先生的头发全变得灰白,而李瑞奇以前从未见过他有一根白头发。

    汉斯科微笑着。一种吓人的恐怖的笑。一种行尸的笑。

    “我今晚不想喝,李瑞奇。今晚不要。不要。先生。一点都不要。”

    李瑞奇把酒杯放下,走到了汉斯科跟前。

    酒馆里空荡荡的。几乎不到20个顾客。安妮坐在厨房门旁边,正和厨师玩扑
克。

    “是不是有坏消息,汉斯科先生?”

    “坏消息,没错。家里来的。”他看着李瑞奇,似乎要把他看穿。

    “很抱歉,汉斯科先生。”

    “谢谢你,李瑞奇。”

    汉斯科又陷入了沉默。正当李瑞奇要问他是不是能帮点什么忙时,汉斯科说
话了:“你酒馆里的威士忌怎么样?李瑞奇?”

    “给其他人的都是一般的,”李瑞奇说道,“可您我就得拿出最好的‘野火
鸡’。”

    汉斯科笑了一下。“谢谢你,李瑞奇。我想你得拿个啤酒杯来,给我装满‘
野火鸡’。”

    “装满?”李瑞奇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天哪!那我得把你从这儿捐出去!”
或者得叫救护车,他想。

    “今晚不会的,”汉斯科说道,“没事儿。”

    李瑞奇仔细看着汉斯科先生的眼睛——不是在开玩笑。他从吧台后面拿了一
个啤酒杯,又从货架上拿了一瓶‘野火鸡’,手抖个不停,酒瓶碰在杯子上,叮
当作响。他真的困惑了。并不只是因为汉斯科先生,而是他从来没有倒过这么多
的威士忌——或者一生当中也不会再有。

    叫救护车,我操!他把这杯喝下去,我就得叫人来给他掘墓了。

    但是李瑞奇仍然把酒端了过去,放在汉斯科的面前。父亲曾经告诉他只要是
一个人脑袋正常,只要他付了账你就给他东西,不管是尿还是毒药。李瑞奇不知
道父亲的建议是好还是不好,但是他知道如果想要以卖酒为生,有时你就不能不
昧着良心。

    汉斯科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一大杯威士忌。等了一会儿,然后问道:“我得自
己出钱买单吗?”

    李瑞奇慢慢地摇了摇头,仍然盯着那啤酒杯,不想指头去看那双逼人的眼睛。
“不,”他说道,“这杯算我的。”

    汉斯科又笑了,这次显得自然了一些。“多谢,李瑞奇。我想和你讲个故事。
是关于我的老师弗兰克。比灵斯的。我敢说他是世界上最棒的建筑师。1978年他
在秘鲁全身发高烧,医生们给他注射了各种各样的抗生素,但是没有一种起作用,
两周之后他还是死了。但是印第安人知道如何对付那种热症。他们说本地酿造的
威士忌最具特效。那种酒只需猛喝一口,嗓子眼里就有一种热辣辣的感觉,但是
印第安人喝它就像是喝可口可乐那么豪饮。我从来没有见有人喝醉过。今天我想
仿效一下。请给我拿些柠檬来。”

    李瑞奇取了四颗柠檬,放在了酒杯旁边一张干净的餐巾纸上。汉斯科拿起了
一颗,仰起脖子像是要点眼药,然后把柠檬汁挤进了右面的一个鼻孔里。

    “我的天哪!”李瑞奇吓坏了。

    汉斯科的喉咙在动。他的脸变得红了……李瑞奇看见眼泪从他的脸上流了下
来。自动电唱机里传来了斯宾纳斯的歌声:“噢,上帝,我不知道我到底能不能
再忍受……”

    汉斯科闭着眼在吧台上摸索,又拿起了一颗柠檬,然后把汁挤进了另一个鼻
孔里。

    “你他妈的会搞死你自己的。”李瑞奇嘟哝着。

    汉斯科把两个柠檬壳抛在了吧台上,然后“咝咝”地吸着气。他的眼睛火一
样的红。他抹去了顺着鼻孔流下来的柠檬汁,抓起了酒杯,喝了一大口。李瑞奇
目瞪口呆,看着他的喉结一上一下地在动。

    汉斯科放下酒杯,哆嗦了两下,然后点了点头。他看着李瑞奇,笑了一下。
他的眼睛已经不红了。

    “你疯了,汉斯科先生。”李瑞奇说道。

    “用你的毛打赌。”汉斯科先生说,“你还记得吗?李瑞奇?我们小的时候,
总爱说‘用你的毛打赌’。我曾经告诉过你我以前是个胖子吗?”

    “没有,先生。从来没有。”李瑞奇小声说道。他现在觉得汉斯科先生真的
有点疯狂,或者至少暂时不太正常。

    “我那时是一个标准的胖子。从来不打棒球,也不打篮球。在玩捉迷藏的时
候,总是第一个被抓住。我是个胖子。就是这样。在老家时,有一群家伙总是在
不停地追赶我。一个叫贝尔茨。哈金斯,一个叫维克多。克里斯,还有其他的一
些。其中亨利。鲍尔斯是他们的头。我敢说亨利。鲍尔斯是世上最邪恶的一个孩
子。我不是他推一追赶的人;我的问题是,我不能像其他的孩子那样跑得那么快。”

    汉斯科揭开了衬衣的钮扣,把胸口露了出来。李瑞奇向前靠了靠,看见汉斯
科的肚子上有一块可笑的、扭曲的伤疤,就在肚脐的上面。他看清楚了,是一个
字母“H ”。

    “这正是亨利。鲍尔斯干的。太久了。我很幸运,他没把他那肮脏的名字全
部刻在我身上。”

    “汉斯科先生——”

    汉斯科又像刚才那样,仰起头把剩下的两颗柠檬,都挤了过去。

    他哆嚷着把挤完的柠檬壳放到一边,抓起酒杯喝了两大口,然后闭上眼摸索
着,抓住了吧台的边缘。他紧紧地抓着,就像是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的一个人死
死地抓着船上的栏杆,然后睁开双眼,朝李瑞奇笑了笑,说道:“今晚我能把这
一杯子全都喝下去。”

    “汉斯科先生,求您不要再喝了。”李瑞奇在不安地请求着。

    安妮托着盘子过来了,她来拿几杯啤酒。“汉斯科先生没事吧?

    李瑞奇?“安妮问道。她看见汉斯科正靠着吧台,认真地从一个小罐子里捡
柠檬片。

    “不知道。”他回答。

    “那你还在这儿袖手旁观?还不干点什么?”安妮像大多数女人一样,偏向
汉斯科。“我不知道。我父亲总是说一个人如果头脑正常——”

    “你父亲的脑子连个猪脑子都不如,”安妮说道,“快别管你父亲了。还是
别让他喝了吧。他会把自己杀死的。”

    李瑞奇终于下了决心,走到汉斯科跟着。“汉斯科先生,我想你确实喝——”

    汉斯科又仰起头挤着柠檬汁。实际上这次是在吸,就像那是可卡因一样。然
后拿起酒杯像喝水一样大口吞着威士忌。他神情严肃地看着李瑞奇。“乒乓乒乓。
我看见那群家伙在我的卧室里跳舞。”说完他笑了起来。啤酒杯里的威士忌大概
就剩下两英寸了。

    “够了够了。”李瑞奇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拿酒杯。

    汉斯科轻轻地把它拿走了。“破坏已经造成了,李瑞奇。已经造成了。孩子。”

    “汉斯科先生,请——”

    “我给你的孩子们带了点东西。李瑞奇。险些忘记了。”汉斯科从他的那件
褪了色的马甲兜里取出了一些东西。

    “我爸在我4 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汉斯科说道,声音没有任何的含糊不清。
“留给我们一堆债务还有这个。我想让你的孩子们收下这些东西,李瑞奇。”他
把3 个圆圆的银币放在吧台上。在柔和的灯光下,银币烟烟发光。李瑞奇屏住了
呼吸。

    “真的感谢你,汉斯科先生。但是我不能——”

    “曾经有4 个。我把其中的一个给了结巴比尔和其他的人。比尔。邓邦是他
真正的名字。但我们常叫他给巴比尔……就像是我们常说‘用你的毛打赌’。他
是我最好的朋友之——我还有一些朋友,即使是像我那么胖的人也有一些朋友。
结巴比尔现在是个作家。”

    李瑞奇几乎没有听见他说的话。他只是痴迷地望着那些银币。

    1921年,1923年,1924年。上帝才知道它们值多少钱。

    李瑞奇又说了:“我不能。”

    “你必须收下。”汉斯科抓紧酒杯,把剩下的威士忌一饮而尽。他的眼睛一
刻也没有离开李瑞奇。那双眼水汪汪的,充满了血丝,但是李瑞奇敢对着《圣经
》发誓,那仍是一双绝对清醒的眼睛。

    “你吓着我了,汉斯科先生。”李瑞奇说道。

    “吓着你了吗?”汉斯科问道。他的双眼紧紧盯住李瑞奇的眼睛。

    他把酒杯推到一边,然后把双手交叉放在了那3 个银币前面。“可能是吧。
但是你根本没有我这么害怕,李瑞奇。求求上帝,你千万不要这样。”

    “那么,到底出了什么事”李瑞奇问道,“可能——”他舔了一下嘴唇,
“可能我能帮您一些忙。”

    “出事?”班恩。汉斯科笑出声来。“为什么这么说?不是的。今晚我接到
了一个老朋友的电话。那人名叫麦克。汉伦。我已经完全把他忘掉了,李瑞奇。
但是那并没使我害怕。毕竟我和他是童年之交,再说孩子总是健忘的,对不对?
但是令我害怕的事就要发生,并不只是因为麦克——而是我忘掉了孩提时代的~
切东西。”

    李瑞奇只是呆呆地看着汉斯科。他不知道汉斯科到底在说些什么——但是汉
斯科吓得要死。毫无疑问。这事发生在汉斯科身上有些可笑,但是的确是真的。

    “我的意思是说,我已经忘掉了一切。”他用手指节轻轻敲打着吧台。“你
听说过吗,李瑞奇,在你不知道健忘症为何物时,你竟然已经完全忘记了一切片
李瑞奇摇了摇头。

    “我也是。就在我开车前来的时候,健忘症突然之间袭击了我。

    我想起了麦克,只是因为他给我打了电话。我想起了德里,只是因为他的电
话是从那里打来的。“”德里?“

    “但是,就这么多。记忆朝我袭来,甚至我从没想过自己是个小孩子……然
后就像那样,记忆开始汹涌而回。就像我们曾经用那个银币所干的那样。”

    “您用那个银币干什么了,汉斯科先生?”

    汉斯科看了看表,突然从凳子上滑了下来,有点踉跄。“不能浪费时间,”
他说道,“今晚我得飞走。”

    李瑞奇大吃一惊。汉斯科又笑了。“是飞走,但是不是自己开飞机。是联合
航空班机,李瑞奇。”

    “哦,”他的脸色缓和了一些,“您要去哪儿?”

    汉斯科的衬衫仍然敞开着。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肚子上的那个白色的疤痕,然
后开始系钮扣。

    “我想我得告诉你,李瑞奇。家。我要回家。我那些银币给你的孩子。”说
完,他转身向门口走去。他的双手叉在腰间。那个动作真的吓坏了李瑞奇,他仿
佛看见了幽灵。

    “汉斯科先生!”李瑞奇惊叫起来。

    汉斯科转过身来。李瑞奇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撞在了身后的货架,酒杯和
酒瓶在乒乓作响。李瑞奇突然觉得班思。汉斯科已经死了。

    是的。他或者躺在一个水沟里,或者用皮带吊在厕所里;此刻站在电唱机旁
正回头看着他的那个人只不过是个幽灵。过了一会儿——一小会儿已经足够让他
冷静下来,李瑞奇又返回到现实当中。

    “什么事,李瑞奇?”

    “没……没……没什么。”

    班思。汉斯科的脸颊被酒精烧得通红,他的鼻子也是又红又疼,直盯盯地看
着李瑞奇。

    “没什么。”李瑞奇又小声地说了一遍。但是他的眼睛不能离开那张脸孔,
那个一只脚已经踏入地狱之门的人的脸孔。

    “我那时是个胖子;我们也非常可怜。”汉斯科说道,“我现在记起来了。
是一个叫贝弗莉的姑娘或者是结巴比尔用那个银币救了我的命。我会被我今晚所
想的东西吓疯的。但是吓不吓倒没有关系,这一切终究会来临的。我得走了。因
为我曾经获得和现在拥有的一切都和我们那时的所作所为有关。你必须得为你获
得的一切付出代价。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上帝造就了孩子,而孩子只有不断跌倒、
流血才能获得一个简单的教训的原因。迟早你拥有的东西会让你付出的。”

    “不管怎样……这个周末……你还会回来的,是不是?”李瑞奇的嘴唇麻木
了。他竭尽全力说道:“这个周末你还会像往常一样回来,是不是?”

    “我不知道。”汉斯科先生的微笑很可怕。“这次我去的地方比伦敦还要远,
李瑞奇。”

    “汉斯科先生——”

    “把那些银币给你的孩子。”说完,汉斯科就走进了茫茫夜幕之中。

    “到底是怎么回事?”安妮问道。但是李瑞奇没理她。他冲到一个朝向停车
场的窗户前,向外望去。

    汉斯科的卡迪拉克启动了。它冲出了肮脏的停车场,后面扬起一阵灰尘。灰
尘散处,那车变成了两个红点。

    4 艾迪。

    据说如果你想了解世纪末美国中产阶级的男男女女,你只要看看他们储备药
品的橱柜。上帝,瞧瞧艾迪。卡斯布拉克的药品柜吧。

    上面一层摆满了瓶瓶罐罐。其中有两瓶飞利浦牌镁乳喝起来就像粉笔水;那
种加了薄荷味的新产品,喝起来就像薄荷味的粉笔水。这都是艾迪的常备药。这
些瓶瓶罐罐看起来就像一个个小猪储蓄罐,只不过里面装满了药片,而不是硬币。

    第H 层摆满了各种营养药:维生素E 、维生素已纯维生素B.复合维生素B 、
B -12……还有治皮肤病的赖氨酸;预防心脏附近胆固醇聚积的卵磷脂;补铁的、
补钙的,还有鱼肝油,各种复合药剂。

    第三层架子是各种专利药品的世界。止咳药、感冒药、治喉痛的药、嗽口水、
眼药水,还有治胞疹的外用霜剂。架子的一边摆着3 瓶焦油洗发水,挤在一堆儿,
好像几个密谋反叛的人。

    橱柜的底层几乎空着。仅有的几样药品都是在关键时刻才用的。

    艾迪走进卫生间的时候,手里拎着一个蓝色的大手提袋。他把袋子放在洗涤
槽上,开始把这些瓶瓶罐罐胡乱塞进袋子里。平时他会小心翼翼地一瓶一瓶地拿
出来,可现在没时间仔细了。在艾迪看来,这个选择简单得近乎残忍;要么行动
起来,让自己不停地忙活;要么干站在那里,时间一长就开始琢磨所发生的一切,
结果死于恐惧。

    “艾迪?”楼下传来麦拉的声音。“艾迪,你在做什么呢?”

    架子上的药瓶一扫而空。艾迪停了一会儿又抓过一瓶药塞进包里。他拉上提
包的拉链。想了想,又把剩下的药瓶全都塞了进去。

    “艾迪?”麦拉一边往楼上走,一边叫着。

    艾迪拉好提包的拉链,转身出了卫生间。他身材矮小,长着一张怯生生的脸。
艾迪的头发快要脱光了,剩下的一点头发一块一块,没精打采地坐落在头顶。袋
子太沉,艾迪的身子不由得向一边歪着。

    一位非常臃肿的女人正慢慢地爬上二楼。艾迪听到她脚下的地板吱吱作响,
发出抗议。

    “你在做什么?”

    艾迪毫不讳言,他娶的简直就是他的母亲。麦拉叶斯布拉克特别胖。5 年前
艾迪娶她的时候,她还只是微微发福。不过有时候艾迪觉得麦拉有一大会臃肿不
堪。上帝,他母亲就是个胖子,麦拉着起来更胖得多。她穿了件白色的睡衣,胸
部和臀部像海浪一样凸出来。那张不加修饰的脸,惨白光亮,看起来异常可怕。

    “我得离开一段时间。”艾迪说。

    “什么,你要走?电话里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艾迪说着飞也似地穿过门厅,来到壁橱前。他放下大手提袋,
打开壁橱门,翻了翻那几件样式相同的黑色套装。在一堆色彩艳丽的衣服里,它
们显得越发的黑。平日上班时,他总是穿黑色套装。他钻进壁橱,闻到一股樟脑
混合羊毛的味道。他吃力地拖出一只手提箱,开始装衣服。

    “怎么了,艾迪?告诉我你要去那儿?”

    “我不能告诉你。”

    麦拉站在那里望着他,不知该说什么,该怎么办。她真想把艾迪捆起来关进
壁橱,再用自己的身体死死地抵住壁橱的门,直到一切平静下来。可是,虽然她
比艾迪高3 英寸,比艾迪重一百磅,她还是无法让自己这样做。她想不出该怎么
办,只感到无比的忧伤和恐惧。艾迪简直变了一个人。

    “你不能走,”麦拉陷入绝望,“你答应过我帮我得到艾尔。帕西诺的亲笔
签名。”这根荒唐,可现在即使荒唐也比什么都说不出要好啊。

    “你会得到他的亲笔签名。你还得给他开车。”

    恐惧已搅昏了她的头脑,这话更使她忐忑不安。她低声尖叫道:“我不行,
我永远都不……”

    “你必须这样做。没别人了。”他一边说,一边审视他的鞋。

    他挑了两双鞋。又找了个空鞋盒把另外一双鞋搁了进去。一双黑色的皮鞋,
穿过许多次,可还不错。这双鞋太旧,上班时不能穿。当你开车带着那些有钱人
——其中许多是很有些名气的有钱人——穿过纽约的大街小巷时,你得穿着合体。
这些鞋子看起来有些寒酸……不过,穿这样的鞋去他将要去的地方,做他必须做
的事,一点没问题。

    没准儿理奇。多杰会……

    突然间那黑色变得咄咄逼人,他感到喉咙发紧。艾迪这才惊讶地意识到他把
整个药铺都装进了手提袋,却忘了最重要的一样——治哮喘的喷雾剂落在楼下音
响柜上。

    他砰地关上手提箱,上好锁。抬头看见麦拉正站在走廊,像哮喘病人一样双
手紧紧地压住短粗的脖子。地瞪大眼睛看着艾迪,一脸的惶惑和惊恐。要不是他
自己心里也怕得要死,他或许还会为她感到抱歉。

    “怎么了,艾迪?谁打来的电话?你遇到麻烦了,是吗?你有什么麻烦呢?”

    他朝她舆过去,一手提着大手提袋,一手拎着手提箱。麦拉走在前面,挡住
他的去路。起初他还以为她不会让开路。可当他的脸几乎撞到她胸口时。麦拉害
怕地闪开身。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走过去,麦拉忍不住痛苦失声。

    “我不能给艾尔。帕西诺开车!”她大叫起来。“我会撞车的。艾迪,我害
怕!”

    他看了一眼楼梯边小桌上的时钟,已经9 点20分了。三角洲旅行社的工作人
员瓮声瓮气地告诉他,他已经错过了北上缅因州的末班车。他又打电话给艾迪特
拉克旅行社,得知有一班开往波士顿的列车11点半离开宾夕法尼亚火车站。他可
以在南站下车,然后坐出租车到阿灵顿大街科德角豪华汽车公司。多年来这家公
司与艾迪的公司开展了许多友好互惠活动。打一个电话,布彻。卡宁顿就会给他
安排好北上的行程。布彻说给他准备一辆卡迪拉克,这样他就可以体面地去。

    “体面地去?”艾迪心里想着。“坐灵车去才够体面。不过别急,艾迪。你
可能会坐着灵车回来,要是你的尸体还能检得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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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光───

    第三章 六个电话(1985)。3

    5 9 点20分。还有足够的时间跟麦拉说说话,还有足够的时间安慰安慰她。
啊……对于麦拉,今夜要是一个平静的夜晚,要是他悄悄地溜走,只在冰箱上留
一张纸条,该有多好啊。那样走,像个逃亡者,不可取。可这样更糟糕。这好像
是被迫离家出走,让你实在难以面对。

    “有时家是心的寄托。”艾迪胡乱想着。“博比。弗罗斯特曾经说过家这个
地方,当你不得不回去的时候,他们不得不收留你。可不幸的是,一旦你走进家
这个地方,他们便不愿再放你出来。”

    艾迪站在楼梯口,稍稍向前挪了几步,喘着粗气,心里怕极了。

    他注视着哭得惨兮兮的妻子,说道:“跟我下楼,我来告诉你。”

    艾迪把手里的两个装满衣物和药品的大包放在前厅的门边。他突然记起了什
么——是母亲的幽灵。母亲虽已过世多年,却不时地在与他的思想对话,提醒着
他。

    “你知道你的双脚一着凉,你就感冒。艾迪,你和别人不一样。你身子骨儿
弱,得小心。所以下雨天你必须穿胶鞋。”

    德里很爱下雨。

    艾迪打开前厅的壁橱,取出挂钩上的胶鞋,塞进手提包。

    “好孩子,艾迪。”他仿佛听到妈妈的声音。

    艾迪抓起电话,叫了一辆出租车。调度员告诉他15分钟后车就到。

    挂了电话,艾迪顺手抓起放在那套昂贵的索尼影碟机旁边的哮喘喷雾剂,心
里想着:我花了150 美元买了这套最先进的音响,为的就是让麦拉能够尽情地欣
赏她最钟情的超级巨星的演唱。突然他又感到一丝愧疚。他很清楚,这样说对麦
拉很不公平。即使还听着那些有沙沙的杂音的老唱片,即使在昆斯区那套只有4
个房间的小房子一直住到他们满头白发,麦拉也一样感到无比幸福。他买这么昂
贵的音响,在长岛买这套散石盖成的大房子,只是为了证明他的能力,为了平息
母亲那温柔、惶恐不安、迷惘又难以满足的声音。它们仿佛在说:“妈妈,这都
是我挣的。看看这一切,全是我赚来的。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您能闭嘴了吗?”

    艾迪把哮喘喷雾剂对准喉咙,就像一个要扣动扳机自杀的人。他吸了一大口
气,感到呼吸畅通了,胸口的压迫感也消失了。他的脑子里突然又飘来那个幽灵
般的声音。他似乎听到母亲跟布莱克教练为他能不能上体育课在争吵不休。听见
母亲气愤地说:“他身体弱。我儿子身体很弱。”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艾迪从那段回忆中回过神来。多年以来,这难堪的
经历还是头一次钻出他的记忆。那次母亲在德里小学体育馆跟布莱克教练大喊大
叫,而他气喘吁吁地缩在母亲身边,别的孩子围着一个篮筐看热闹。麦克。汉伦
的电话使他想起的不仅仅是这些,他还想起许多其他更糟糕的事。那些回忆就像
爱捡便宜货的人挤在百货商店的门口,一起汹涌而来。在折卖场上他们能找到些
什么呢?他的健全的心智?也许吧。可那也是打折货。

    “什么事都没发生。”艾迪念叨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哮喘喷雾剂搁进
口袋里。

    “艾迪,请你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她那胖胖的脸颊上挂着泪痕,不
安地绞着双手,好像一对粉红色光溜溜的小动物嬉戏不停。

    就在向麦拉求婚前不久,艾迪拿了一张麦拉送给他的照片,放在母亲的相旁。
那张相片是1944年他出生的前两年拍的。那时,母亲才180 磅重,还算苗条。可
到母亲64岁去世时,她已经重达400 磅,准确地说406 磅。她伊然一个庞然大物,
浑身赘肉,苍白的脸总是一筹莫展的样子。

    他比较着,目光在母亲和麦拉之间变换。她们应该是姐妹,简直太像了。艾
迪竭力不让自己在心理上乱伦。看这两张几乎完全相同的照片,他发誓决不让自
己做出任何傻事。他能忍受别人的奚落和嘲笑,可他真的想做弗洛伊德马戏团里
的小丑吗?不,他不愿意。他会慢慢疏远麦拉,和她断绝来往。他会一点一点让
她失望,因为她太美好,没有和男人相处的经验。等到麦拉从他的生命里渐渐消
失后,他就可以去上他向往已久的网球课,或者参加台球俱乐部,或者参加健身
俱乐部。

    可最后他还是娶了麦拉。曾经的一切,过去的习惯难以改变。家就是个你一
进去便被拴住的地方。天啊,他本来可以打败母亲的幽灵。虽然很难,可他相信
自己一定能够做到。是麦拉使他变得如此依赖。麦拉的关怀判了他的死刑,麦拉
的爱护牢牢地拴住了他,麦拉的温柔缠绕着他。麦拉就像他的母亲非常了解他的
个性:因为艾迪时常以为他自己身体不好,因而更加娇弱;她必须保护他,不让
他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

    麦拉对艾迪的照顾无微不至。就像母亲那样,麦拉清楚地知道艾迪别无选择。
没结婚前,他就三次离家出走,又三次回到他母亲的身边。在他母亲去世4 年后,
他又回到昆斯区的家中,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这一次他带着麦拉回来。他爱她,
他别无选择。她那善解人意的目光锁定了他,让他忘乎所以。

    那时他想,又回家了,永远地回来了。

    艾迪想着,或许我错了。这里不是我的家,从来不是。我的家是我今夜要去
的地方。家是你去了便要面对黑暗中的一切的地方。

    艾迪无助地颤抖,好像没穿胶鞋出了门,得了伤寒。

    “艾迪,请你……”

    麦拉又哭起来。像艾迪的母亲一样,眼泪是她的杀手锏。那温柔的武器使人
麻木,使善良和柔情变成盔甲上致命的裂痕。麦拉很少靠眼泪来打动他,可现在
她正在这么做,而且就要达到目的了。不行,他起过誓,起过誓。走吧,艾迪,
你又伤害了她。你为什么不接她几次?那样也许更仁慈些,更快些。突然间,也
许是想要途难一顿的想法使他想起了亨利。鲍尔斯。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想起鲍尔
斯。这使他无法平静。

    两道光射过围墙。出租车的喇叭响起来。艾迪感到一阵欣慰。他们用了整整
15分钟的时间谈论帕西诺,而没有谈德里和麦克。汉伦。

    亨利。鲍尔斯。这对麦拉,对他自己都有好处。不到万不得以,他不想花时
间去想去谈那些事情。

    艾迪站起身说:“我叫的车。”

    麦拉起身太快,踩住了裙边,向前跌去。艾迪一把扶住她。

    麦拉又哭闹起来:“艾迪,你得告诉我介!”

    “我不能。没时间了。”

    “从前你对我从不隐瞒什么,艾迪。”她不停地啜泣。

    “现在也没有。真的没有。打电话的是个老朋友。他……”

    “你会生病的。”她绝望了,跟着艾迪走到前厅。“我知道你会生病的。让
我跟你一起走,艾迪,求求你。我会照顾你,好吗?”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变得
歇斯底里。艾迪感到害怕。她越来越像他妈妈。

    在去世前的几个月里,他妈妈变得衰老,肥胖,神经质。“我会给你捶背,
照顾你吃药……我,我会帮助你……如果你不愿意让我说话,我就不说。只要你
把一切都告诉我。艾迪,艾迪,求你别走!艾迪,求你了!求你了!”

    艾迪大步穿过门厅,走到前门。他低着头,茫然地向前走,仿佛一个顶着飓
风前行的人。他又感到呼吸困难。手中的袋子重似千斤。

    他感到麦拉丰满的粉红色的手拽住他,摸索着,寻找着,无力又绝望地拉住
他,想用温柔关切的泪水引诱他,留住他。

    “我快要坚持不住了!”艾迪的心在绝望中挣扎。他的哮喘又发作了,感到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难受。他伸手去开门,门柄却似乎离他越来越远,融进无边的
黑夜。

    “留下来,我给你做酸奶油咖啡蛋糕。”麦拉乞求他。“还有爆米花……我
给你做你最喜欢的火鸡大餐……要是你想吃,我明早就做……我现在就做……还
有肉汤……艾迪,我好怕!你让我好怕!”麦拉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把他往回拖。
就像警察抓住了可疑的逃犯。艾迪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拼命向前。当他筋疲力尽,
再也没有力气抵抗的时候,麦拉的手松开了。他紧紧地握住冰凉的门柄,猛地拉
开家门,看到出租车——来自理智国度的使者正等在那里。门外夜空晴朗,群星
闪烁。

    他转身看了一眼哭得死去活来的麦拉。“你应该理解我。这不是我想做的。
如果我可以选择,有一点点选择的机会,我都不会走。请你理解我,麦拉。我走
了,我会回来的。”哦,这简直是谎言。

    “什么时候?要多久?”

    “一个星期。或者10天。不会更晚了。”

    “一个星期!”麦拉尖叫着,双手紧压在胸口上。“要一个星期!10天!求
求你,艾迪!别……”

    “麦拉,别说了,好不好?什么都别说了。”

    麦拉真的不做声了,站在那里,一双泪眼哭得红肿。麦拉没有怨他,只是为
他、为自己的未来感到恐惧。这么多年来,艾迪第一次意识到他能一心一意地爱
她。在即将与这个家永别的一刹那,他突然想到或许麦拉比他更害怕;或许母亲
比他更害怕。德里就像嘶嘶作响腾空而起的焰火一下子又回到他的记忆中。他记
起6 岁那年在德里的一家鞋店,他偷偷地爬上试鞋机。母亲赤着脚尖叫着飞奔过
来。“艾迪,下来!下来!那机器能使人得癌症!下来!艾迪!”他又惊又怕,
一下子失去平衡。但心里却又一种恶作剧的快感。“我要摔倒了!我要看看摔倒
了,头上磕个大包的滋味!”可是他没有摔倒。母亲拽住他。

    他大哭起来,却没有摔倒。母亲不住地说:“再也不要那样了,再也不要那
样了,再也不要。”母亲把他从试鞋机上抱下来,冲着店员大喊大叫,还说要告
他们。那天晚上,他一直没睡着,不停地想到底什么是癌症;得了癌症,多久就
死掉了;死之前会有多痛。他还想,自己死后会不会下地狱。他明白那很危险,
母亲吓坏了。

    “麦拉,”艾迪从岁月的那边回到现实,“吻吻我。”

    麦拉吻他,拥抱他,拖得那么紧,紧得他透不过气来。

    “别怕。”他低声对她说。

    “我无法控制自己。”麦拉哽咽着。

    “我知道。”他明白即使麦拉抱得再紧些,勒断他的肋骨,他的哮喘也不会
发作,他的粗重的喘息声也消失了。“我知道,麦拉。”

    出租车司机按了按喇叭。

    “你会打电话吗?”麦拉急切地问。

    “如果可能。”

    “艾迪,你真的不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要是他能,他得讲多少才能让麦拉放心呢?“麦拉,今晚我接到麦克的电话,
我们聊了一会儿,一切都围绕着两件事。麦克说那个怪物又出现了,问我能不能
去。麦拉,现在我发烧了,你用什么退烧药也不管用。我喘不过气来,我的哮喘
喷雾剂也无济于事。因为我的病不在咽喉,不在肺,而在我的心里。如果可能,
我会回来。可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站在破旧的矿井口上的人。下面随时可能会塌
方,而我站在井口同光明告别。”啊,上帝!这些话也许能安慰她。

    “不,”艾迪最后还是拒绝了麦拉的请求,“我不能告诉你所发生的一切。”

    麦拉还没来得及追问,艾迪转身大步离去,越走越快,几乎跑着进了出租车。
汽车调头开上大街的时候,麦拉还站在门口,一个高大的黑色剪影。

    艾迪靠在后坐上,浑身不住地颤抖,回想着刚才的那一场梦。

    梦?上帝,如果那只是一场梦。可那分明是清清楚楚的记忆。那幽幽的绿光,
浑身腐烂的麻风病人在一个名叫爱迪。卡斯布拉克的小男孩后面紧追不舍,穿过
地下隧道。在梦里他跑啊,跑啊。当时他只有11岁。突然他闻到一股死亡的味道。
有人划着火柴,他低头看见一张腐烂的脸。那孩子叫帕特里克。霍克塞特,1958
年7 月间失踪了。

    蛆虫在他的脸颊上爬来爬去,一股恶臭扑面而来。他忍不住将头转向一边,
看到两本泡得发胀,长满绿苔的课本。艾迪撕破嗓子尖叫。那个麻风病人粗糙的
大手摸着他的脸,猛地伸进他的嘴里。艾迪猛然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不是在德里
镇阴暗的下水道里,而是坐在飞速开往罗得艾兰州的列车前方的餐车里。外面月
光皎洁。

    艾迪看着车外美丽的月色下沉睡的大地。三三两两的房屋,有时一片房屋。
都黑着,只有几家亮灯。那灯光在皎洁的月光下显得渺小,矫情。

    “他总认为月亮在跟他说话,”艾迪突然想到,“亨利。鲍尔斯。上帝,他
疯了。”艾迪想亨利。鲍尔斯现在在哪里。死了?坐牢了?或者在中部的什么地
方四处流浪?杀了某个让他搭车的司机,抢了钱财?

    可能吧。在哪个州的收容所?亦或赏着即将圆满的月色?跟月亮谈话,聆听
只有他一个人听得到的回应?艾迪觉得这更可能。

    他不禁哆嗦了一下。“我终于想起了我的童年。我想起了自己是如何度过那
个死亡笼罩的1958年的暑假。”他觉得现在他能想得起那个夏天里的每一幕。可
他不想去回忆。“上帝,要是我能彻底忘记那一切就好了。”

    他的头抵着脏兮兮的车窗,一只手软弱无力地握着他的哮喘喷雾剂,仿佛握
着一个宗教信物,茫然地注视着飞驶而过的夜色。

    “去北方。”他想。

    “不,不是去北方。因为我坐的不是火车,而是一部时光列车。

    不是去北方,而是回到过去。“他仿佛听到月亮低声地抱怨。

    艾迪。卡斯布拉克紧紧地握住他的哮喘喷雾剂,感到一阵晕眩,闭上了眼睛。

    6 贝弗莉。马什。

    电话响起的时候,汤姆几乎要睡着了。他挣扎着翻了个身,想要去抓听筒,
可是却碰到了贝弗莉的胸口,她也爬起身来要去接电话。

    汤姆的头又落到了枕头上,迷迷糊糊地想半夜三更到底是谁打电话来。他听
见贝弗莉说了声“你好,”就又进入了梦乡。看棒球赛的时候,他喝了18罐啤酒,
喝得晕乎乎的。

    突然贝弗莉尖利而奇怪的一声“什——么?”像一只冰锅敲进了他的耳朵,
他一下子睁开了眼睛。他想坐起来,可是电话线恰好压在他的脖子上。

    “把他妈的那东西拿走,贝弗莉。”他叫了起来。贝弗莉连忙站起来,架着
电话线绕到床的另一边。她的深红色的头发像波浪一样一直垂到腰间。婊子的头
发。她的眼睛一直都没有向汤姆这边膘一下,这让汤姆很不高兴。他坐起身来。
头很疼。妈的,可能一直都在疼,可是只要睡着了,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他走进洗手间,尿了一泡——感觉有三个小时之久。他决定再来一罐啤酒,
来他妈的一个以毒攻毒。

    汤姆穿了一条肥大的拳击裤衩,身体强悍。路过卧室的时候,他回头吼了一
声:“如果是莱斯丽那个同性恋,叫她随便找个东西消消火,别他妈的大晚上烦
我们。”

    贝弗莉只是瞥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表明那并不是莱斯丽,然后就又低头说话
了。汤姆感到脖子后面的肌肉一阵发紧——他妈的她竟然不理他!我自己的老婆。
我操!可能贝弗莉需要接受再教育。有时得这样。她总是学得很慢。

    汤姆下了楼,穿过客厅朝厨房走去,一面漫不经心地把裤衩揪到屁股上来。
他打开冰箱,伸手向里面模去。他摸到的不是啤酒而是一盘剩面条。所有的啤酒
都没了,甚至连他藏在后面应急的那一罐也不见了。棒球赛经过14局才决出胜负,
白袜子队又输了。今年又他妈的一无所获。

    他的眼睛瞟到了橱柜上放着的空酒罐——他仿佛在痛饮清爽的加冰啤酒。他
转身又向楼梯走去,知道这回贝弗莉麻烦又大了。他瞥了一眼楼梯边上的老钟—
—午夜都过了。这并没使他的脾气好转,因为他的脾气在心情好的时候也是猴子
的脸——说变就变。

    他故意慢慢地爬上楼梯,心跳得很厉害。扑通,扑通,扑通,扑通。他感觉
到他的心不仅在胸膛而且在耳朵里、手腕上跳动,这让他很难受。他根本不想这
样。他需要的是睡觉。但是那个贱货还在打电话。

    “我懂,麦克……是的……是……我知道……但是……”

    又是长长的停顿。

    “比尔。邓邦?”她叫出声来。那声音又像冰镐一样深深地敲进了他的耳朵。

    他站在卧室外面,直到他的心跳恢复了正常。扑通,扑通。他是一个男人,
一个他妈的真正的好男人。他身材高大。他是铁。如果她想再温习一遍的话,他
是乐意去教的。

    他想行动了。但是他又停了下来。只是站在那里,听她说话。他其实并不关
心她和谁说话,或者说些什么,他只是在听着她的语调——起来、下去;起来、
下去。一种熟悉的怒火在他的胸膛开始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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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光───

    第三章 六个电话(1985)。4

    7 年前,他在芝加哥市区的一家单身酒吧遇见了贝弗莉。马什。

    谈话很投机,因为他们都在一幢大楼里上班,而且都认识些大楼里的人。汤
姆在金兰帝公司的公关部工作。在42层;贝弗莉是得利雅时装公司的设计助理,
在12层。汤姆在和贝弗莉首次见面时就立即知道了她的特点:魅力四射但却易受
攻击。在见面后不到一个月内,他又知道她的又一特点:才能出众。在她设计的
那些休闲服装的图样中,他看出贝弗莉是一个潜力巨大的造钱机器。

    在贝弗莉知道汤姆对她感兴趣之前,汤姆已经对她了解颇深了。

    那正是汤姆所喜欢的一种方式。在他的一生中,他一直努力寻找的就是像贝
弗莉这样的人。他开始行动了,就像一头凶猛饥饿的狮子开始全力追赶一只毫无
觉察的可怜的羚羊。贝弗莉的脆弱并不表现在表面上——你所见到的只是一个身
材苗条、性感迷人的女人;但是她是脆弱的……莫名的脆弱。这一点只有他才了
解。

    狮子从来不想,至少不像人那么思考……但是它们能看见。当羚羊们隐约感
觉到死亡的威胁而离开水洼时,狮子就会注意看到底哪只羚羊落到后面,是瘸腿,
还是本来跑得慢……或者还没感到危险。甚至可能的是,有些羚羊——有些女人
——本来就想成为猎物。

    突然“啪”的一声猛地把他从记忆里扯了出来——是打火机的声音。

    一股怒火窜了上来。他的胸中充满了一种甚至带些喜悦的怒火。

    抽烟,她在抽烟!就在这里,她又在抽烟!看来她学得很慢。但是一个好先
生对于这样的学生总是乐于施教的。

    “是的,”她又说话了,“嗯。好吧。是……”她听着,然后爆发出一声他
从未听过的奇怪的笑声。“既然你说了,那么就两件事情——先给我订个房间,
然后为我祈祷吧。好的……嗯……我也是。晚安。”

    汤姆进来的时候,贝弗莉刚挂上了电话。进来时他想朝她大吼一声“把烟掐
掉!马上!”但是当他看见贝弗莉的时候,那些话一下子噎在了喉咙里。他以前
曾两次见过贝弗莉现出那样的神色,一次是在她第一次参加一个大型国际博览会
的时候,另一次是他们去纽约领国际设计大奖的时候。

    她正大步在卧室里走动,烟卷咬在她的嘴里,一股白色的烟雾从她的左肩上
飘了起来。天哪!他最痛恨的就是她这个样子!

    但是,她脸上的神色使他真正迟疑了,使他的叫嚷卡在喉咙里。

    “咔嚓”——他的心动摇了。他开始退缩,告诉自己他不是害怕,而是对她
感到吃惊。

    他记得,每次当她的事业出现高潮时,她就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女人。一
个使他感到畏惧的女人。一个坚强无畏而不可预测的女人。

    现在贝弗莉的脸颊开始变红,一种自然的红色。她的双眼闪烁着光芒,根本
没有一丝瞌睡的痕迹。她的红发在飘动,活泼得像一条跳动的小溪。还有……哦,
看看!朋友和邻居们!你们看看她在干什么!她从壁橱里拿出了一只手提箱!天
哪!

    “给我订个房间……然后为我祈祷。”

    好了。贝弗莉哪儿都不去,她不需要订房间,她只要待在家里。

    谢谢您了。

    但是在他好好教育她之前,她真的需要一两回祈祷。

    贝弗莉把手提箱放在床脚边,然后又去了她的工作间。她拉开一个抽屉,开
始整理衣物。那烟雾还在她的肩膀上缭绕着。

    汤姆现在关心的不是谁打电话来,也不是她要到哪儿去,因为她哪儿也不去。
他关心的也不是自己的脑袋——喝酒太多加上睡眠不足,他的脑袋闷闷地疼得厉
害。

    香烟!他关心的只是香烟!

    此刻香烟还在她嘴里叼着。她还没有注意到站在门口的汤姆。汤姆不由得想
起了那两个晚上。就在那两个晚上之后,汤姆完全控制了贝弗莉。

    “我不想让你再吸烟。”当他们参加完一个聚会回家的时候,汤姆告诉贝弗
莉。10月,对了,是10月的一天。“在上班或者聚会的时候,我已经受够了香烟
味。我不想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也闻那烟味。你知道那像什么?我告诉你事实——
说起来不好听但是事实。那就像是吃别人的鼻涕。”

    他原以为贝弗莉会抗议一下,但是她只是用羞涩而又讨好的眼光看着他。她
的声音一直都很低而且很温顺。“好吧,汤姆。”

    “那你把烟掐掉。”

    贝弗莉把烟掐了。那天晚上的其余时间,汤姆一直都很幽默。

    又过了几周,他们从电影院出来时,她无意之中又点起了一根香烟。他们走
向停车场的时候,她一直在吸着。11月的夜晚大很冷,风刮在脸上像刀割一般。
汤姆让她吸着那根烟,甚至还为她打开了车门。等他钻进汽车关上车门后,他说
了一句:“贝弗莉?”

    贝弗莉把香烟从嘴上拿了下来,转过头看着他。汤姆把他的大手张开,狠狠
地朝她的脸上扇了过去。他用的力气很大,她的头重重地撞在了车座上。她的手
连忙捂住了脸,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是惊讶和疼痛的表情。她大声叫了起来:
“哇啊!汤姆!”

    汤姆只是看着她,眯着眼睛,还像平时那样笑着。他想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
么,她会有什么反应。但是汤姆等到的——不是“你这个婊子养的”!

    不是“再见吧”!

    也不是“我们的关系完了,汤姆”!

    而是——她只是用那受伤的眼光看着他说:“你为什么要打我?”然后她又
想说些什么,但是终于哭了起来。

    “扔掉它。”

    “什么?什么,汤姆?”她的眼泪把化妆冲出了~道道痕迹。汤姆根本不管
这些。相反,他还想看她这个样子。让人感到刺激。

    “香烟。扔掉它。”

    贝弗莉一下子反应过来了。她像是犯了罪。

    “我只是忘记了!”她哭喊着。“就是这样!”

    “把烟扔掉。要不然你还会挨一下的。”

    贝弗莉把车窗玻璃摇了下来,把烟掐掉了。然后她转过头来,脸色苍白,两
眼怯生生地看着他。

    “你不能……不能打我。那样对……一个……稳定……关系来说很不好。”
她想要用一种成人的口气说出来,但是失败了。他成功了。

    在他的面前,贝弗莉只能是个孩子。不管她有多么性感,她只是一个孩子。

    “孩子,”他尽量显得很冷静,但是又有点惊慌和兴奋,“我才能决定我们
的关系到底能不能稳定。如果你能忍受,很好。如果不能,那就开路好了。我不
会阻拦你的。也许我顶多跟你一脚作为分别的礼物,但是我不会阻拦你。这是个
自由的国度。我还能多说些什么?”

    “也许你已经说得够多了。”她小声嘟哝着。汤姆又扇了她一巴掌,比第一
下还狠。没有人敢和他顶嘴。即使英国女王也不行。

    她的脸撞到了仪表板上。她的手刚摸到车门把手,又放下了。她只是像一只
兔子蜷伏在角落里,一只手按着嘴巴,睁大的眼睛满是害怕。汤姆盯着她看了一
会儿,然后绕到了她的车门那边。他打开了车厂]。他呼出的热气在11月的寒夜
里像是白色的烟雾。

    “想出来吗?贝弗莉?我看你想拉车门把手了。我猜你想出来。好吧。我让
你别抽烟,你说好,可是你并不好。来吧!出来吧。我操!怎么了?你想出来吗?”

    “不。”她小声说道。

    “什么?我没听清。”

    “不。我不想出去。”她大声了一点。

    “什么——那些烟卷让你得了肺气肿了?如果你说不出来,我会给你拿一个
他妈的麦克风来。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贝弗莉。你大声说,让我听清楚:你想要
出来还是想跟我一块儿回去?”

    “想跟你一块儿回去。”她说完,像小姑娘一样双手勾着裙子。她没有看汤
姆,眼泪从她的脸上扑簌簌地滚落。

    “好吧。你得先给我说,‘我以后不在你面前抽烟,汤姆’。”

    贝弗莉抬起头,恳求地看着汤姆。她的眼睛似乎在说:“你能让我这么做,
但是不要。我爱你。难道这还不够?”

    “不行。”

    “说。”

    “我以后不在你面前抽烟,汤姆。”

    “好的。现在说:”对不起‘。“

    “对不起。”她木然地重复着。

    烟卷在人行道上燃烧着。离开电影院的人们都好奇地看着他们。

    汤姆走了过去,用脚捻灭了它。

    “现在说:”没有你的允许,我再也不抽烟了。‘“

    “没有……”她的声音突然停住了。“没有——”

    “说!贝弗莉。”

    “……你的允许,我再也不抽烟了。”

    汤姆关上了车门。他把贝弗莉拉到了自己的公寓里。一路上他们都没说话。
在停车场上,他们的关系已经确定了一半。另一半是在40分钟之后,在汤姆的床
上。

    8 个月之后,他们结婚了。结婚的时候,汤姆的朋友来了两个;贝弗莉只来
了一个朋友,叫凯。麦考。汤姆叫她“妇女解放的婊子”。

    所有的记忆像电影一样在几秒钟之内迅速流过汤姆的脑海。贝弗莉仍然在一
个抽屉里翻着什么。现在她翻出了一件内衣——不是汤姆喜欢的那种光滑柔软的
绸缎做的,而是棉布的,腰上还有松紧带,穿上去像个黄毛丫头。

    汤姆。罗根悄无声息地向他的衣橱走去。他光着脚,走在地毯上像一阵微风。

    就是那根烟卷。就是那根烟卷让汤姆发狂。贝弗莉的第一课已经过去很长时
间了,大概她已经忘记了。尽管她还有别的很多很多课程要学,例如不能穿长袖
衬衣、不能穿高领毛衣、不能戴太阳镜等等。

    但是第一课还是最基本的、永远不能遗忘的——汤姆已经忘记了那个把他从
沉睡中惊醒的电话。他的脑袋里只有那根烟卷。贝弗莉现在抽烟,说明她已经忘
记了汤姆。罗根。当然只是暂时的。但是暂时也他妈的太长了。什么原因使她忘
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样的事在他家里不管为什么也不能发生。

    在衣橱的门后挂着一条很宽的皮带。皮带上的扣很久以前就被他去掉了,现
在那个地方被双叠上了,形成了一个套,恰好可以把手套进去。

    “汤姆,你的肉皮又痒了。”他的母亲有时这么说——“有时”并不很恰当
;大概“经常”才合适。“过来,汤姆!让我抽你一顿!”他的孩提时代不时地
被这样的抽打打断。最后虽然他逃进了威赤达学院,但是他仍然无法完全逃避。
他在睡梦中总是听见他母亲的声音:“过来,汤姆!让我抽打你一顿!给你解释
痒……”

    汤姆是他家4 个孩子中的老大。他父亲在他11岁的时候就死了——应该说
“自杀”才对——他是坐在马桶上喝酒时死去的。汤姆成了一家之长,而且更成
了母亲的出气筒。如果弟弟妹妹把家里搞乱了……如果忘记到幼儿园去接妹妹…
…如果……如果这样的事或那样的事发生……那他母亲就会拎起一根根子,然后
就叫:“汤姆,过来!让我抽你一顿……”抽打别人总比自己挨打好。

    如果汤姆在他的人生道路上学到了什么东西的话,那他就学到了这个。

    汤姆把皮带拿了下来。他把手伸进皮带套中,换紧拳头。很舒服。皮带耷拉
下来就像一条黑色的死蛇。他的头痛消失得无影无踪。

    贝弗莉此刻又从抽屉后面翻出了一个白色旧胸罩。汤姆原以为电话是她情人
打来的,现在他的心放下了。如果一个女人带上自己的旧衣服去会情人的话,会
很可笑的。再说,贝弗莉也不敢。

    “贝弗莉。”他轻柔地叫道。贝弗莉一下子转过头来,惊呆了。她的双眼睁
得大大的。

    皮带有些迟疑……稍微放下了一点。汤姆看着她,一种不安又从他的心中涌
起。

    贝弗莉的紧张全表现在了脸上。但是此刻她的身上似乎还笼罩着一圈光环,
使她显得既动人又危险。贝弗莉正从汤姆所设计、控制的“她”脱离。这是汤姆。
罗根以前从来没有感觉到的,让他很害怕。

    贝弗莉看起来很害怕,但是同时又显得极度兴奋。她的双颊上和眼睛里都闪
烁着兴奋的光芒。

    那根烟卷仍然咬在她嘴里,还稍微向上翘着。妈的,她还以为自己是福兰克
林。罗斯福吧。烟卷!愤怒像绿色的波浪吞没了他。但是突然间,汤姆模模糊糊
地想起了一天夜里贝弗莉有气无力地说过的话:“有一天你会杀死我的,汤姆。
你知道吗?有一天你会走得太远。那就是结局。”

    当时汤姆回答说:“你只要按我说的去做,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的。”

    现在汤姆不知道是不是那一天已经到来了。

    烟卷。别的通通可以不管。只是烟卷。解决这个问题后,就可以讨论别的事
情了。

    “汤姆,”贝弗莉说道,“我现在不得不——”

    “你抽烟了。”汤姆的声音似乎从远方传来。“看来你又忘了,宝贝儿。你
把香烟藏哪儿了?”

    “好的,我弄灭它。”贝弗莉走进洗手间,把烟卷扔进了马桶里——那根烟
卷的过滤嘴上还带着牙咬的痕迹。“嘶嘶。”她又走了回来。“汤姆,是一个老
朋友的电话。一个非常老的朋友。我不得不——”

    “闭嘴!”汤姆吼了起来。“你不得不闭嘴!”但是汤姆想要看到的恐惧—
—对他的恐惧——却并没有出现在贝弗莉的脸上。那张脸上确实有害怕的神色,
但是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那个电话。贝弗莉似乎并没看见皮带,并没看见他。
一阵不安袭过汤姆的心头。他在哪儿?

    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但是他在哪里呢?

    这个问题这么可怕,汤姆一时间觉得自己就像是无根的野草一样随风飘浮。
他感觉到危险正在来临。但是他终于控制住了自己。他就在这里。汤姆。罗根就
在这里!他妈的如果这个贱货还不赶快投降,他就好好地收拾她一顿。

    “我要抽你,”汤姆说道,“很抱歉,宝贝儿。”

    “把那东西放下吧,”贝弗莉似乎在挑衅,“我得赶快到欧翰尔去,越快越
好。”

    汤姆的皮带慢慢地耷拉了下来。他的目光直刺贝弗莉的脸上。

    “听我说,汤姆。在我的老家麻烦事又来了。非常麻烦。那时我有一个朋友。
要不是当时年龄太小,他就会是我的男朋友了。当时他只有11岁,患有严重的口
吃病。他现在是个作家。我想你甚至还读过他的小说……叫《黑色激流》,是不
是?”

    贝弗莉的目光在汤姆的脸上搜索,但是汤姆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有那条皮带
在摇晃着,晃过来,晃过去。贝弗莉手不安地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汤姆低着头,
两条结实的粗腿略微分开站在那里。那个可怕的问题仍然萦绕在他的头顶:你在
哪儿?汤姆?你知道吗?

    “那本书放在那里已经好几周了,但是我一直都没碰过它。也许我应该看看,
但是我们都大了,我甚至好长好长时间都没有想过德里镇。不管怎样,比尔有个
弟弟,叫乔治。在我和比尔认识之前,他就被谋杀了。然后,第二个夏天……”

    但是汤姆越听越烦。他向贝弗莉冲了过去。他的右手像投标枪那样高举着皮
带。皮带带着风声朝贝弗莉身上打了过去。贝弗莉想要躲开,但是她的右肩撞到
了洗手间的门框上。只听得“啪”的一声,皮带重重地打在了她的左臂上,留下
了一道红印。

    “对不起,宝贝。”他的声音很正常,甚至还有些遗憾,露出了无情的笑容。

    “汤姆,不——”

    汤姆又抡起了皮带,眼看着皮带落到了她的屁股上。又是让人满意的“啪”
的一声。然后……

    天哪!她竟然抓住了皮带!竟然抓住了皮带!

    汤姆一时间被贝弗莉突如其来的行动惊呆了。他差一点失去了他的“家法”。
但是他的手仍然紧紧握着那个皮带套。

    他猛地一下把皮带扯了回来。

    “不要再那么做,”汤姆沙哑着嗓子说,“听见了吗?如果你胆敢再那么做,
我会打得你一个月都尿黑莓汁。”

    “汤姆,不要了!”贝弗莉说道。她的口气更激怒了汤姆——那种口气简直
就是一个班长在训斥一个6 岁的孩子。“我不得不走。不跟你开玩笑。有人死了。
我很久以前发过誓。——”汤姆根本听不进去。他大吼着追赶贝弗莉,低着头,
一只手疯狂地挥舞着皮带。他高举皮带,打下去;又高举起来,打下去;高举起
来,打下去。他不知道明天他的手臂还能不能举起来,但是现在他只想着一件事
——贝弗莉竟敢向他挑战。她不仅敢抽烟,而且还竟敢抓他的皮带!好了,这都
是她自找的!

    汤姆的皮带雨点般地落到了贝弗莉的身上。她的双手一直在保护自己的脸部,
但是皮带仍然打遍了她的全身。但是她没有叫喊,就像她有时那么做的;她也没
祈求让他停下来,就像她经常那么做的。更可恶的是,她也没有哭,就像她总是
那么做的。寂静的房间里只有皮带的抽打声和他们的呼吸声——他的低沉而沙哑
;而她的轻微又短促。

    汤姆把贝弗莉从洗手间一直打到了床边,最后到了梳妆台。她的肩膀上都是
血红的痕迹。她的头发像火一样在流动。汤姆想贝弗莉会给伏在那里,或者会爬
到下面。但是她摸索着……转过身来……然后……突然什么东西飞了过来。贝弗
莉意抓起那些化妆品朝他打了过来!一瓶化妆品恰好打在了汤姆的胸口,掉到地
上,摔碎了。汤姆顿时被刺鼻的花香包围了。

    “放下!”汤姆咆哮着,“放下!婊子!”

    贝弗莉反而变本加厉。化妆品像炮弹一样不停地打过来。汤姆用手摸了模自
己的胸口——上面有一道口子。他惊呆了——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了!她竟敢—
—一个瓶子呼啸着砸到了他的眉骨上。汤姆的脑袋里“嗡”的一声。他向后退了
一步,目瞪口呆。又是一个瓶子打中了他的肚子。这可能吗——是的!她还向他
吼叫!

    “我要去机场,你这个婊子养的!听见了吗!我有事,我要走!你别挡我的
路,因为我要走!”

    鲜血从他的右眼上流了下来,蜇得生疼。他呆呆地盯着贝弗莉,好像以前从
未见过她。

    贝弗莉的胸口在不停地起伏。她正咬着自己的嘴唇,脸变得通红。

    但是梳妆台上连一个瓶子也没有了。

    汤姆从贝弗莉的眼睛里看出了害怕……但是仍然不是对他的畏惧。

    “把那些衣服放回去,”汤姆尽量控制自己的气喘,“把箱子也放回去。然
后上床睡觉。如果你这么做,也许我不会打得你太狠。也许你还能走上两天。”

    “汤姆,听我说。”贝弗莉说得很慢。她的眼神像一把刀。“如果再靠近我,
我会杀了你。你懂吗?肥猪!我会杀了你。”

    突然——也许是因为她脸上的极度鄙视的神色,也许是因为她骂他“肥猪”,
也许是因为她那种倔强的架势——恐惧几乎要使汤姆窒息。

    汤姆。罗根向他的老婆冲了过去。这次他没有吼叫。他无声无息,就像是一
枚破水前进的水雷。他要看看到底是谁杀死谁。

    汤姆想贝弗莉会逃跑。也许朝洗手间。也许朝楼梯。但是,她竟然没有跑。
她靠着墙,用力把梳妆台向汤姆推了过去。梳妆台摇摇晃晃,一下子砸了下去。
它的顶端正好砸在汤姆的大腿上,一下就把汤姆撞倒了。梳妆台里面的瓶子发出
一阵动听的声音。看见上面的镜子朝地板上砸下来,汤姆连忙用胳膊遮挡自己的
双眼。他手上的皮带脱离了他的控制,飞了出去。镜子砸到了地板上,玻璃四面
溅了起来。

    有几片玻璃扎到了汤姆身上,鲜血顿时流了出来。贝弗莉放声大哭。

    有很多次她都想离开汤姆,就像当初从她父亲身边逃走一样。当时行李都已
经放进了车厢里。她并不是一个愚蠢的女人。她知道自己曾经爱过汤姆,直到现
在她多少还爱着他。但是这并不能排除她对汤姆的畏惧……对他的憎恶……甚至
因为选择汤姆对她自己的鄙视。她觉得心中的怒火正使她自己丧失理性。

    但是麦克。汉伦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了起来:“它又来了,贝弗莉……它又
回来了……你曾经发过誓……”

    梳妆台开始动弹了。一下,两下,三下。好像它会呼吸。

    贝弗莉敏捷地跳过梳妆台,躲避着碎玻璃,一面抓起了甩到一边的皮带。她
转过身来,把手伸进了皮带套里。她把头发甩到了后面,然后看着汤姆要干什么。

    汤姆站了起来。有几片玻璃刺破了他的脸颊。眉毛上还有很长的一道口子。
当他慢慢站起来的时候,贝弗莉看见他的裤衩上也满是血迹。

    “把皮带给我。”汤姆说道。

    贝弗莉反而将皮带又在手上绕了一圈,挑衅地看着他。

    “放下,贝弗莉。马上。”

    “如果你再敢过来,我会把你的屎都打出来。”贝弗莉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些
话是从她嘴里吐出来的。前面站着的这个血迹斑斑的人是谁?她丈夫?她父亲?
在谈恋爱的时候就敢打她的恋人?哦,上帝!

    快帮帮我!但是她的嘴依然没有停顿:“我也会抽你。你又胖又迟钝,汤姆。
我要走了。永远离开。我想也许一切都结束了。”

    “那个叫邓邦的人是谁?”

    “忘掉吧。我——”

    她反应太慢了。那个问题只不过想引开她的注意力。汤姆没等她说完就冲了
过来。但是,皮带还是及时地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飞了出去。那皮带重重地打
在了汤姆的嘴上,发出一种声音,就像是瓶塞从瓶子里蹦了出来。

    汤姆尖叫起来。他用手捂着嘴,圆睁的眼睛里满是痛苦和惊讶。

    鲜血漫出了他的指缝,从手背上流了下来。

    “你竟敢打破我的嘴,姨子!”他的尖叫已经变得含糊不清。

    说着,他又冲了过去,双手想要抓住贝弗莉;一面从嘴里吐出一颗血肉模糊
的牙来。贝弗莉尽管非常害怕,但是她的心中充满了解放的狂喜。“清账的时候
到了”,她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又挥起了皮带——那条曾经无数次抽打过她的皮
带。

    皮带从侧面打了过去,只听得闷闷的一声,就像是棍子打在地毯上的声音,
准确地打在了汤姆的裆部。汤姆惨叫了一声,双手护着裆部,倒了下去。他在地
上翻滚着,脸上是无比痛苦的表情。

    “鲜血,”贝弗莉想,“天哪!他全身都是血。”

    但是她又想:“他肯定死不了。趁这会儿功夫我得赶快赶快离开,要不然等
他起来就完蛋了。”

    她走过去要拿手提箱的时候,一块玻璃碎片扎到了她的脚上。但是她的眼睛
一刻也没有离开汤姆。她抓起箱子,转身向楼梯走去。地上留下了血迹斑斑的脚
印。她现在什么也不想,只想快点逃离这个地方。

    什么东西轻轻地碰到了她的腿,她禁不住叫出声来。

    她向下一看,原来是那条皮带。它仍然紧紧地缠在她的手上。在昏暗的灯光
下,那皮带更像死蛇了。她憎恶地把它扔了出去。那条皮带弯曲着落到了客厅的
地毯上。

    在楼梯的尽头,贝弗莉把那件白色的睡衣从身上脱了下来。睡衣上面都地血
迹,她不能再穿了。她把睡衣扔到一边,弯下腰光着身子去开皮箱。

    “贝弗莉,你他妈的给我滚上来!”

    贝弗莉吃了一惊,她的手缩了回来,然后又伸了出去。如果汤姆能叫出这么
大声来,那她的时间就更少了。她翻着箱子里面的东西,眼睛从来没有离开过楼
梯口。汤姆没有出现。他又大声地叫了贝弗莉的名字两次,每次贝弗莉都退缩了。
但她终于找到了一件衬衣和一条裤子。她慌张地把衬衣套了上去。衬衣最上面的
两颗钮扣都不见了。

    这很有讽刺意味——一个时装设计师竟然很少补衣服。

    “我要杀了你!婊子!”

    贝弗莉一下子把箱子合了上去。一件衬衣的袖子从箱子边上漏了出来,就像
是一个舌头。她迅速向四处看了看。“我是不是永远不会再见到这房子?”但是
这样的想法并没有给她带来任何解脱。她打开门,走了出去。

    她走过了三个街区,漫天目的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的腿疼了起来。她看
了看表,都快两点了。她的钱包和信用卡都丢在了家里。

    她现在身无分文了。

    突然她大声地笑了起来。

    她在一幢房子前坐了下来。她放声大笑。她的身上充满了力量,一种野性的
冲动。“欲望。”她想。一波又一波的兴奋正把她推向那不可避免的坎坷命运。

    她笑着。恐怖就像是疼痛那么尖利但是又像10月的苹果那么甜美。当那幢房
子的一盏灯突然点亮的时候,她抓起了手提箱,逃进夜色之中。她仍然在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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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光───

    第三章 六个电话(1985)。5

    9 比尔。邓邦“走?”奥德拉又重复了一次。她有些不解,又有些恐惧。她
盘腿坐下,地板冰凉,整个屋子很冷。今年英格兰南部的春天格外阴冷潮湿。不
知怎的比尔。邓邦早晚出去散步的时候,总是想起缅因州……

    模模糊糊地想起德里。

    他们的小屋本应有中央供暖——广告上是这么说的。那个小巧整洁的地下室
里的确有火炉,不过闲置在原来的煤棚里,没有什么用场。他和奥德拉早就发现
英国人和美国人的中央供暖概念完全不同。

    在英国人看来,只要早晨起来抽水马桶没结冰就算有中央供暖系统了。现在
是上午8 点一刻,比尔5 分钟前刚刚挂上电话。

    “比尔,你不能说走就走。”

    “我必须走。”说着他走进屋子尽头的小间,倒了杯酒。酒沿着杯壁洒在桌
上,他气恼地骂了一句。

    “谁的电话?你怕什么,比尔?”

    “我没有害怕。”

    “是吗?那你的手为什么发抖?你怎么没吃早饭就喝酒?”

    他走回来,坐在椅子上,勉强地笑了笑,却没笑出来。

    电视里BBC 电视台的播音员总结当天早晨的一大堆坏消息。之后就要播报昨
晚足球赛的结果。

    “最近我很想家。”比尔一边说着,一边啜了一口酒。

    “家?”看着奥德拉一脸困惑的样子,比尔忍不住笑了起来。

    “可怜的奥德拉!跟眼前的这个男人结婚11年了,你还没有完全了解他。”
他又笑了,一口喝光杯中剩下的酒。奥德拉听出他的笑声有些异样,就像看到他
一大早喝酒一样不同寻常。那笑声听起来像痛苦的嚎叫。“我怀疑是不是别人的
丈夫或妻子也对自己的爱人了解得那么少。我想他们肯定也是如此。”

    “比尔,我爱你,”她说,“11年足以证明这一点。”

    “我了解。”他冲她笑了笑——那笑容甜蜜,疲倦,又带着几分恐惧。

    “比尔,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她双脚给缩在睡衣下,一双漂亮的灰眼睛看着他。这就是他深爱的,跟他一
起生活的女人。他想看穿她的眼睛,了解她的思想。他努力把这一切当做一个故
事。只不过这个故事没有卖点。

    这是一个来自缅因州的穷孩子,靠奖学金读完大学。他一生的愿望就是成为
一个作家。可是当开始学习写作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迷失在一个诡橘怪异的世界
里。有人想成为厄普代克,有人想成为新英格兰的福克纳。而他只想用平实的语
言描写穷人的凄惨生活。

    这期间比尔。邓邦写了一个荒屋里的神秘故事,3 篇科幻小说,7 篇恐怖小
说。其中一篇科幻小说得了优良。导师还在扉页上写了这样的评语:“这篇好多
了。文中外族的反攻表现了暴力招致暴力的恶性循环;我尤其欣赏那架象征社会
群体内性关系的针形机头宇宙飞船。虽然自始至终着力表现这一点,让人感到有
些不解,但是很有趣。”

    那次别的同学最好成绩才是及格。

    一天,大家讨论一个满脸菜色的女生写的一篇关于“母牛在一片废墟上审视
一台废弃的发动机”的评论。讨论已经进行了70分钟。

    那个女生一根接一根地抽着香烟,还不时地挤挤太阳穴上的疙瘩。她坚定地
认为这篇短评是一篇社会政治评论,具有奥威尔早期讽刺作品的风格。大家都同
意这样的说法,可是讨论还在没完没了地进行。最后,比尔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
当比尔站起来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身材高大,风度翩翩。
他说起话来慢条斯理,一点也不结巴。“我一点也不明白。我根本就不明白我们
所讨论的一切。为什么一篇作品非要是社会什么什么的?政治、文化、历史……
难道这些不是一部作品自然而然的一部分吗?我是说……”他环顾四周,看到一
双双充满敌意的眼睛,意识到周围的人把他的话当成一种攻击。那些人认为他们
当中就有一个战争贩子。“我是说,难道我们不能把那当成单纯的故事来看待吗?”

    教室里鸦雀无声。那个满脸菜色的女生喷出一大口烟雾,在随身带来的烟灰
缸里把烟蒂掐灭。最后导师开口了,极其和蔼,仿佛对待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一
样。“你认为福克纳只是在讲故事吗?莎士比亚只是为了赚钱吗?比尔,告诉我
们,你怎么看?”

    “我认为。”比尔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坦率地说。他看出大家目光中的憎恨。

    “我建议,”教授半闭着眼睛对他说,“你还得好好学习。”

    教室后排有人鼓掌。

    比尔离开教室。但是第二个星期天家再碰头的时候,他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
这一星期里,他写了一篇小说,题为《黑嘟,讲述了一个小男孩在自家地窖里发
现了怪物,他勇敢地面对危险,与怪物搏斗,最后杀死怪物的故事。写这个故事
的时候,他体会到一种极度的快乐。甚至觉得根本不是他在讲这个故事,而是故
事自然地从笔头流露出来。他满脑子都是这个故事——有点儿恐怖。惟有恐怖,
这个故事才够精彩。他感到如果他不运笔如飞,写出这个故事,故事自己也会喷
薄而出,成为实实在在的东西。“把他妈的那些东西都写出来。”

    比尔对着黑暗的冬夜大喊。他笑了——颤抖的笑。经过10年的努力,他终于
发现应该怎样写作。他好像突然间找到了启动在他的大脑中占据如此空间的一架
巨大破烂不堪的推土机的按钮、它启动了,苏醒了。这台大机器一点儿也不漂亮。
它不会带着漂亮姑娘去参加舞会,不是身份的象征。它是职业。能够摧毁一切。
若不小心,甚至会摧毁他自己。

    他一鼓作气写完了《黑暗》,一直写到凌晨4 点,伏在桌上睡着了。如果有
人说他实际上写的是他的弟弟乔治,他会大吃一惊。因为他深信这些年来他从没
有想起乔治。

    可导师却给了他一个不及格,并且在扉页上大大地写了两个字:纸浆!垃圾!

    比尔准备把他的15页手稿付之一炬。可就在打开炉门的那一刹那,他意识到
自己的行为多么荒唐。他坐在摇椅上,看着那张“死刑令”,发出一阵大笑。纸
浆?好!就让它成为纸浆吧!林子里有的是这玩艺儿。

    “让那些树都倒下吧!”比尔大叫。他笑个不停,泪水满面。

    他重新打印了一张扉页,寄给一本名叫《白色领结》的纳士杂志。不过,比
尔对此并没抱太大的希望。他曾经给许多杂志没过稿,只收到了退稿通知。但是
《白色领结》小说栏目的编辑买下了这篇小说,并且答应出版之后立即付钱。他
高兴得忘乎所以。杂志的副主编还写了一个短评,称他的作品是“继美国著名科
幻小说家布雷德伯里的《坛子》之后最棒的恐怖小说。”还说,“但是很糟糕,
全国只有70个读者会读这篇小说”。比尔一点儿也不在乎。反正能挣200 块钱!

    上了大学四年级,他不顾一切继续写小说,因为只有写作才会稍微减轻他的
恐惧。他把稿子投给维金出版社,心里想着那儿只是这本鬼魂小说漫长航程的第
一站。出版社买下了这本书。比尔的神话故事就此上演了。“结巴比尔”23岁事
业有成。3 年后,他又因为娶了比他大5 岁的电影明星做老婆而名声大噪。

    花边新闻的专栏作家为此喋喋不休长达7 个月。朋友和敌人都赌定他们最终
会离婚。不仅是年龄的差距,而且各方面的差别也太大。

    他的个子很高,已经谢顶,而且略微发福。在人前他讲话很慢,有时甚至口
齿不清。而奥德拉一头漂亮的褐色头发,身段优美,妩媚可人,貌若天仙。

    比尔受雇将他的第二部小说《黑色激流》改写成剧本。他的第一稿写得很不
错,于是又被邀请到环球影视城继续改写剧本,研究有关拍摄的事宜。

    他的经纪人是一个叫苏珊。布朗尼的矮个子女人。她极力劝说比尔放弃改写
剧本的想法。“听我的,比尔!收了银子就罢手吧。你年轻,精力充沛。他们正
需要你这样的。等你到了那儿,他们会先磨掉你的自尊,然后把你变得连划一条
直线的能力都没有。不仅如此,他们还会把你变得毫无品位。你只能像个成人一
样去写作,可你根本还是个孩子。”

    “我必须走。我必须离开新英格兰。”比尔不敢再往下说,仿佛那是一句咒
语,但是对她他必须说实话。“我必须离开缅因州。”

    “为什么?”

    “不知道。但我必须这么做。”

    “告诉我你是当真的,还是开玩笑?”

    “当真。”

    “那就去吧,”她的声音毫无表情,转过身背对着他,“等一切就绪万,打
电话通知我一声,假如你还有力气的话。要是你还能剩把骨头,我去给你收尸。”

    《黑色激流》拍成电影后名字改做《恶魔的陷阱》,由奥德拉担纲主演。电
影的名字听起来不怎样,但是拍得不错。比尔在好莱坞丢失的惟一的一样东西是
他的心。

    “比尔。”奥德拉把他从记忆中拉回来。他看见她关掉电视。窗外雾气线绕。

    “我尽量向你解释,”比尔说,“你有权知道。不过先为我做两件事。”

    “好的。”

    “先给自己泡杯茶。然后告诉我你对我的看法。或者你自认为了解多少。”

    奥德拉惶恐地看了他一眼,走到高脚五斗橱旁。

    “我知道你来自缅因州。”她一边彻茶一边说。她不是英国人,但自从拍了
《阁楼》这部片子后(为拍这部电影,他们才特地住在这里),说起话来就带点
英国腔。这是比尔创作的第一个剧本。他还被邀请做摄影指导。幸亏他拒绝了。
否则他这一走,就把事情全搞砸了。他知道整个剧组的人都会说,比尔邦邦露馅
了。他只不过是个无聊的疯子作家。

    天知道。此时他真觉得自己精神错乱了。

    “我知道你有个弟弟,你很爱他,他死了。”奥德拉接着说道。

    “我知道你在一个叫德里的小镇长大。在你弟弟死了两年后搬到班戈去住了,
那时你才14岁。17岁那年,你的父亲死于肺癌。你读大学的时候就写了一本畅销
书。你靠奖学金和在一家纺织厂打工读完大学。收入的增加,美好的前途,这些
对你来说肯定陌生。”

    她回到比尔所在的那间屋子。那一刻,比尔体会到隐藏在他们之间的差距。

    “我知道一年后,你写了《黑色激流》,来到好莱坞。就在电影开拍前一星
期,你遇到了一个名叫奥德拉。菲利浦斯的糊涂女人。她了解你的处境,你需要
减压。因为5 年前她还是奥德丽。费尔伯特,一个老气横秋、普普通通的女人。
那个女人快沉沦了。”

    “奥德拉,别……”

    奥德拉目光专注地望着他的眼睛。“哦,为什么不?让我们说实话吧。在遇
到你之前的两年里,我吃药成痛。一年后,我又开始喝可乐。于是,清晨吃药,
中午喝可乐,晚上一杯葡萄酒,睡前喝安定。这些都是我的维他命。太多的记者
招待会,太多的好角色。我就像杰奎琳。苏珊娜小说里的自甘堕落的女主角。比
尔,你知道我现在怎样看那段日子吗?”

    “不知道。”

    她啜了一小口茶,还盯着他的眼睛,笑了。“就像跑在洛杉矶国际机场的通
道上。你明白吗?”

    “不太明白。”

    “那是一条传送带,大概有一英里长。”

    “我知道那条通道,”他说,“但是我不明白你……”

    “你只要站在上面,它就会一路把你送到领取行李的地方。但是如果你愿意,
你也可以不必站在那儿。你可以在上面走,或者跑,像平时散步、慢跑、冲刺一
样。因为你的身体忘记了你在做什么——超越那条滚动通道的速度。因此他们在
通道的尽头树立标记,提醒你‘滚动坡道,放慢速度’。当我遇到你时,我好像
刚刚从那上面跑下来,双脚踏在坚实的地板上。我就在那儿,身体离双脚好远。
你无法保持平衡,迟早会跌倒的。可我没有跌倒,因为我抓住了你。”

    她放下茶杯,点着一根烟,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比尔。从打火机跳动的火焰,
他知道她的手不住地颤抖。奥德拉深深地吸了口烟,吐出一大口烟雾。

    “对于你我了解些什么呢?我知道你好像能够把握一切。我了解这一点。好
像你从来都不慌不忙,从不急着去赶下一个会议,下一个聚会。你好像很自信什
么都会有……如果你想要的话。你讲话慢条斯理。缅因州的人都那么讲话,但更
是你的本色。你是我平生遇到的第一个敢慢慢地讲话的人。我也不得不慢下来去
听。比尔,看到你就看到了从不在滚动通道上疾跑的人。因为你知道它会把你送
到目的地。

    你似乎完全不为周围这种浮躁、歇斯底里的生活所影响。你不租豪华汽车来
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也不清那些记者为你炮制新闻。你坦荡真实。“他笑了笑。

    “我知道当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就会在我身边。当我酩酊大醉的时候,你会
照顾我。以前我一直都在逢场作戏,直到遇见你,才找到了真正的自我。”她猛
吸了两口烟,接着说:“我知道从此你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我们和睦相爱。我
觉得自己可以和你一起变老,还能拥有一颗勇敢的心。我知道你爱喝啤酒,不喜
欢锻炼;我知道你夜里有时做噩梦……”

    比尔大吃一惊。几乎吓飞了魂魄。“我从来不做梦。”

    奥德拉淡淡地笑了笑。“当那些记者问你从哪儿获得写作的灵感,你就这么
告诉他们。可那不是真的。我不信。”

    “我说梦话吗?”他小心翼翼地问。他不记得自己做过梦。无论是好梦还是
噩梦,他从来没有梦到过。

    奥德拉点点头。“有时候说。但我总听不清你在说些什么。有时候,你还在
梦里哭。”他看着她,面无表情,感到嘴里很不是滋味,好像溶化的阿司匹林药
片的味道,从舌尖一直延伸到喉部。你现在知道害怕的滋味儿了吧。他心里想着。
这下你有时间想想你写的恐怖作品了吧。他觉得自己会习惯这种感觉,如果他还
能活那么久的话。

    记忆的潮水汹涌而来。好像头脑中有一个黑色的气囊在不断地膨胀。一些可
怕的意象从他的潜意识中喷薄而出,撞击他的理智。如果这一切汹涌而来,他会
疯掉的。于是他拼命抵挡,把那些记忆挡回去。却突然听到一个声音——一个被
活埋在地下的人的哀号。是艾迪。卡斯布拉克的声音。

    “你救了我,比尔。那些大男孩拼命地追我。有时我真觉得他们想要杀我。”

    “你的胳膊。”奥德拉打断了他的回忆。

    比尔低头看到自己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是小点,而凸起得有虫卵那
么大。他们目瞪口呆,好像在观赏博物馆里一件有趣的展品。过了一会儿那些凸
起才慢慢消失。

    奥德拉打破沉默。“我还知道今早有人从美国打来电话,叫你离开我。”

    他站起身,瞥了一眼桌上的酒瓶,转身走进厨房,倒了一杯橙汁。“你知道
我有一个弟弟,他死了。但是你不知道他是被人谋杀的。”

    奥德拉呼吸急促,追问道:“谋杀!哦,比尔,为什么你从没有……”

    “告诉你?”比尔怪笑起来,“不知道。”

    “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时我们还住在德里。发了洪水。不过洪水已经快过去了。乔治感到很无
聊。我得了流感卧病在床。他想让我用报纸给他叠一艘小船。他说要到威产姆大
街和杰克逊大街去玩,因为那里积水很深。于是我就给他做了艘纸船,他谢了我
就出去了。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活着的样子。要是我没感冒,或许我能救他一
命。”

    他停了停,不住地用右手搓着左颊。一双眼睛透过镜片显得异常大。若有所
思……却没有看她。

    “他就死在威产姆大街上,离杰克逊大街十字路口不远处。就像一个孩子拽
断苍蝇的翅膀那样,凶手撕掉了他的左臂。法医说他是被吓死的,或者因为失血
过多死的。在我看来,这都没有什么区别。”

    “天啊,比尔!”

    “我想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一直没告诉你。事实上我自己也很奇怪。我们
结婚11年了,到今天你才知道有关乔治的事情。而我了解你家里的每一个人,包
括你的姑姑、姨妈、叔叔、舅舅。我知道你的祖父喝醉了,手里挥舞链锯,死在
爱荷华州家中的车库里。我了解得这么多,因为结了婚的人无论多么忙,过不了
多久就会知道对方的点点滴滴。如果他们真听烦了,就闭起耳朵。但总会一点一
点地了解。你是不是觉得我错了?”

    “没有,”奥德拉显得有气无力,“你没错,比尔。”

    “好了,奥德拉。在过去的11年里,你已经了解了关于我的每一件事。每个
秘密,每点想法,每次感冒,每个朋友,每个欺负过我的人。你知道我跟苏珊。
布朗尼睡过觉。你知道有时我喝醉了变得很脆弱,我喜欢大声放唱片。”

    “特别是听《感激的死者》的时候。”她说。比尔笑了。这次她也笑了。

    “最重要的是——我希望你了解的事你都知道了。”

    “对,我想是。但是这个……”她顿了顿,摇了摇头,思索了片刻。“比尔,
这个电话和你弟弟有多大关系呢?”

    “让我慢慢说。别急着让我讲完所有的事情,否则我会感到拘束。关系非常
大……非常……离奇得可怕……我得整理一下思路。你明白,我从没想过要告诉
你关于乔治的事情。”

    她眉头紧锁,不解地摇了摇头。

    “我想说的是,奥德拉,这20多年来我从来没有想起过乔治。”

    “但是你告诉我你有个弟弟叫……”

    “我说的只是一个事实,仅此而已。他的名字只是一个字眼,在我脑中没有
任何影迹。”

    “但我以为他在你的梦里留下了阴影。”奥德拉的声音异常平静。

    “呻吟?哭喊?”

    她点点头。

    “我想你说得对,”他承认了,“实际上,你说得一点不差。可是你记不住
做过的梦便无所谓了,是吧?”

    “你是说你根本就没有想起过他?”奥德拉摇摇头,表示怀疑。

    “甚至他死去时恐怖的样子?”

    “直到今天,奥德拉。”

    她看着他,又摇了摇头。

    “结婚前你曾经问我有没有兄弟姐妹,我说有一个弟弟,夭折了。你知道我
父母都过世了,而你有那么多亲戚。他们占据了你所有的注意力。但是还不止这
些。”

    “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仅是黑洞里的乔治。这20年里我从没想起过德里,那些亲密的朋友——
艾迪。卡斯布拉克、理奇。多杰、斯坦利。尤利斯、贝弗莉。马什……”他用手
指梳了梳头发,笑起来,声音有些发抖。“就像得了健忘症。如此健忘,以至于
自己都意识不到了。直到麦克。汉伦打来电话……”

    “谁是麦克。汉伦?”

    “儿时一个要好的朋友——自从乔治死后,我们就成为最要好的朋友。当然
他已经不是孩子了。我们都不是孩子了。麦克从大洋彼岸打来电话。他说:”你
好,是邓邦家吗?‘我说是。他又说:“比尔?是你吗?’我说正是。他又说:”
我是麦克。汉伦。‘这名字对我没有任何意义。他可能是推销百科全书或者唱片
的。直到他说:“我在德里。’他一提到德里,我的心里就好像打开了一扇门,
射出一道可怕的光。我记起他是谁,记起乔治,记起其他所有的人,所发生的一
切——”

    比尔打了一个响指。“就这样。我知道他要叫我回去。”

    “回到德里。”

    “是的。”他摘掉眼睛,使劲地揉揉眼睛,望着她。有生以来她还从未见过
一个人怕成这个样子。“回到德里。因为我们发过誓。我们所有的人都发了誓。
我们站在小溪旁,手拉手站成一圈,用玻璃划破手掌,就像一群做游戏结义的孩
子。只不过我们是真的。”

    他伸出手掌给她看。只见双手掌心上有一条嵌得很深的白线,分明是伤口的
痕迹。她曾经无数次握过这双手,却从未注意到他掌心上的这道疤痕,淡淡的。
她记得很清楚比尔的掌心没有任何疤痕。

    比尔点点头。“没错。原来是没有疤痕。虽然我不敢绝对保证,但是我想昨
晚还没有这疤痕。拉尔夫跟我掰手腕喝啤酒,我想我一定注意得到。”

    他冲她咧嘴一笑,干干的,沉重而又恐慌。

    “我想麦克一打来电话,它们就回来了。我想是这样。”

    “比尔,那不可能。”她说着伸手抽出一支香烟。

    比尔把玩着她的手。“是斯坦利划的,用一片可乐瓶,我记得很清楚。”他
抬头看看奥德拉,镜片后的那双眼睛充满了痛苦和迷惘。

    “我还记得那片玻璃在太阳下闪闪发光,是一块新的干净的玻璃片。记得吗?
那时候可乐瓶还是绿色的。”她摇摇头,比尔却没看见。他还在琢磨自己的手掌。
“”我记得斯坦利最后划了自己的手,还假装要砍掉自己的手腕。我想他是个傻
瓜。不过,我差点儿要站出来阻止他,因为那会儿他看上去很认真。“

    “比尔,别说了。”奥德拉低声恳求他。这一次她不得不用自己的右手扶住
左手的手腕,好让自己的手不哆嗦,就像持枪射击的警察。

    “伤疤不会回来。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那你是说你从前看见过这伤疤吗?”

    “很浅。”奥德拉的声音尖利起来了。

    “我们都流血了,”他接着说,“我们站在水里,离艾迪。卡斯布拉克、班
恩。汉斯科和我筑的水坝不远。”

    “你说的不是那个建筑师吧?”

    “有一个建筑师也叫那个名字吗?”

    “上帝!比尔,就是他设计的BBC 广播中心。现在人们还在争论那个设计是
个辉煌的梦想还是失败呢!”

    “哦,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不太可能。不过也许是。我认识的那个班恩
特别会造东西。我们都站在那里。我的右手拉着贝弗莉。马什的左手,左手握着
理奇。多杰的右手。我们昂首挺胸地站在那儿,仿佛刚刚受过洗礼的教徒。我记
得看见地平线尽头的德里水塔,像天使的长裙那么洁白。我们发誓,我们发了血
誓:如果噩梦还不结束,如果恶魔再次出现,我们就回去,一起努力,制止新的
灾难。永远。”

    “制止什么?”她愤怒地对他大叫起来。“制止什么?你在说些什么?”

    “我希望你不要问、问……”比尔欲言又止。奥德拉觉察到一丝木然的恐惧
悄悄地袭上他的脸。

    “给我支烟。”

    她递给他烟盒。他点燃一支。奥德拉从未见过他抽烟。

    “我过去还是个结巴。”

    “你结巴?”

    “是的,那时候。你说我是洛杉矶惟—一个敢慢条斯理地讲话的人。事实是
我不敢说快。那不是深思熟虑,不是从容不迫,不是智慧的表现。所有矫正过口
吃的人说话都很慢。这只不过是个技巧。”

    “结巴。”她的脸上浮现出尴尬的笑容,好像他讲了个笑话,而她却不知可
笑在哪里。

    “直到乔治死了,我一直都有点儿结巴。”比尔已经听到每个声音都在脑子
里重复不停,好像在时间的坐标上被无限地分隔开来。他像往常那样不慌不忙、
有节奏地说出每一个字,但在他的脑海里他听到像“乔治”、“一点儿”这样的
词重叠在一起,变成了“乔、乔、乔治、一、一、一点儿”。乔治死后,我结巴
得更厉害了。直到十四五岁的时候才有好转。我到波特兰找到一个治疗语言障碍
的专家,托马斯太太。她真是太棒了。她教给我一些非常有用的技巧。最重要的
是在那里我忘记了德里的一切。我不是一下子就忘记了从前,但是在一段相当短
的时间里。也许不超过4 个月。我的结巴,所有的记忆全部消失了。就像有人擦
了黑板,所有古老的公式都消失了。

    他一饮而尽杯中的果汁。“刚才我说‘问’的时候有点儿结巴。这还是21年
来头一次。”

    他看着她。“伤疤、结、结巴。你听、听明白了吗?”

    “你是故意那么说!”她吓坏了。

    “不。我想没有办法让人相信,但是这是真的。结巴很可笑,让人毛骨悚然。
坦率地说,说话结巴的时候你根本意识不到。但是你的意识听得到。好像大脑的
某一部分比别的部分运转得快。像过去孩子们玩的旧汽车里的那种混响装置,后
面喇叭传出的声音总比前面喇叭传出的声音慢。”

    他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着,看上去很烦躁、很疲倦。这13年来他干得那
么辛苦。好像只有拼命不停地工作才能证明他平庸的才华。想到此奥德拉便感到
很不安。她努力把这种令人不快的想法推回去,却做不到。要是比尔接到的是拉
尔夫的电话,邀请他去酒吧掰手腕。下棋;或者是《阁楼》剧组的导演弗雷迪,
跟他探讨几个问题,甚至也许是个打错的电话?这样想又有什么结果呢?

    那么,什么德里镇、麦克都只不过是幻觉,由于初发的神经失常产生的幻觉
可是那道伤疤,奥德拉,你如何解释那道伤疤?比尔是对的。原来没有……现在
有了。这是事实。

    “还有什么?”奥德拉问道。“谁杀了乔治?你和那些孩子做了些什么?你
们发了什么誓言?”

    他走到她的身边,跪下来,握着她的手,就像旧时绅士求婚的样子。

    “我想我会告诉你,”他温情脉脉地说,“如果我真想告诉你,我会告诉你。
许多事情我都想不起来了,但是一旦开口,这些事就都回到记忆里。我感到那些
记忆就要爆发,像携风带雨而来的乌云。只是这雨很脏。雨后长出的树木都是怪
物。也许跟他们在一起我就能够面对了。”

    “他们知道吗?”

    “麦克说他给他们都打了电话。他觉得大家都会去,除了斯坦利。他说斯坦
利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

    “这一切我听起来都怪怪的。你吓坏我了,比尔。”

    “对不起。”他说着吻了她,像一个陌生人的吻。她恨那个叫麦克的家伙。
“我应该尽量给你解释。我想那要比半夜偷偷地溜走好得多。我必须走。我想斯
坦利也会去,不管他的声音听起来多么古怪。我不能想象自己不到场。”

    “为了你弟弟?”

    比尔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可以那样说,但是那是谎话。我爱他。我告诉你
20多年了我从没有想过他,你一定感到很奇怪。但是我真的很爱他。”他微微地
笑了笑。“他神经兮兮,但是我爱他。你懂吗?”

    奥德拉也有一个妹妹。她点点头:“我理解。”

    “但是不是因为乔治。我也说不清。我……”

    他注视着窗外的晓雾。

    “就像一只鸟儿。秋天一到,鸟儿就知道该飞回家。凭直觉。我相信直觉决
定我们的思想,你无法拒绝。你无法拒绝你的选择因为你没有别的选择。同样你
也无法阻止它的发生。我必须走。那个誓言已经牢牢地拴住了我的心。”

    她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感到自己很虚弱,要崩溃了。

    “那带我一起去。”

    恐惧的表情——为她的担忧——毫不掩饰地挂在他的脸上。她不禁倒退了一
步,感到一阵透彻骨髓的恐惧。

    “不,”比尔说,“奥德拉,千万不要有这样的想法。今后的几周里,德里
会变成人间地狱。你就在这儿守着,替我敷衍。答应我。”

    “我也得起誓吗?”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是不是,比尔?”

    “奥德拉——”

    “是不是?你许了诺言,看看现在你落得什么结果。而我也必须起誓,因为
我是你的妻子,因为我爱你。”

    他的一双大手紧紧地抓住她的肩膀。“答应我!答应我!答、答、答、答—
—”

    她再也无法忍受了。比尔结结巴巴的,好像一条被渔叉刺中,拼命挣扎的小
鱼卡在嘴里。“我答应,好了吧?我答应!”她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你现
在高兴了吗?天啊!你疯了。整个世界都疯了。但是我答应你。”

    他一手揽着她的肩膀,安顿她坐在沙发上,又给她端过一杯白兰地。她喝了
小口,慢慢平静下来。

    “什么时候动身?”

    “今天,”他回答,“坐飞机。我不搭火车,开车到希斯罗机场,还起得上。
你别跟别人讲,就装做什么也不知道。”

    她不情愿地点点头。

    “等大家发觉了,我已经到了纽约。如果转机顺利,傍晚就能到德里。”

    “我什么时候再能见到你?”她轻声问道。

    他紧紧地把她拥在怀里,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10 1985 年1 月2 日一个城市会闹鬼吗?

    就像是传说中的老屋那样?

    并不是简单地在城市的某处建筑,或者某个街角,或者某个公园的某个地方
——而是每个地方。整个城市。

    那可能吗?

    德里竟然有妖怪出没!竟然成为妖怪的掠食场!

    到底是什么在德里惊食?什么是它们的食物呢?

    自从安德兰。曼伦的事情发生之后,我不知道是否还有人能像我这么害怕。
我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极度恐怖的故事中。不到故事的结尾,你不会感觉这么恐
惧。黑暗中妖怪终于从房子里出来,开始猎获食物——当然,那食物就是你。

    就是你。

    如果这是一个恐怖故事,那么它比布雷德伯里或者爱伦。坡之类的悬念迭出
的恐怖经典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去年9 月的一天,我读到了《德里新闻》转载的
厄温案件调查庭的报告,我意识到那个杀死乔治。邓邦的小丑又回来了。实际上,
在1980年左右我就开始了——我想我身上的某种角色已经被唤醒……我想这一切
又已经开始了。

    那么什么角色呢?我想是守望者。

    或者也许是海龟的传声筒。是的……我想就是。我知道比尔。邓邦也会相信
的。我不断地在那些旧书中发现过去的恐怖新闻;不断地从旧期刊中找出过去的
屠杀事件。在我思想的后面,我听到不断增长、不断联合的某种力量发出的“嗡
嗡”的声音,而且越来越响;我似乎嗅到一种闪电霹雳即将来临时苦涩的气息。
我开始为我在世时几乎肯定无法完成的一本书作笔记。在我思想的一个侧面,我
一直被那些最古怪的恐怖所煎熬;而在另一个侧面,我作为一个小镇的图书管理
员继续忍受着世俗的生活。每个白天我整理图书,发放图书证……

    我知道我会待在这个小镇里直到老死……在每个夜晚我会从睡梦中突然惊醒,
用拳头堵住嘴不让自己尖叫。

    那些恐怖故事中常见的场面都错了。我的头发并没有变白。我并没有夜游。
我并没有说一些含义隐晦的话。我也并没有随身携带占卜板。我想我笑得更多了,
就这么样。尽管有时我的笑声有些凄厉可怕。

    我担任的一个角色——~个比尔所说的“海龟传声筒”的角色——告诉我,
今晚应该给他们所的人打电话了。但是我,甚至现在,对这一切完全确定吗?我
想要完全确定吗?不——当然不想。但是上帝,发生在安德兰。曼伦身上的惨案
和1957年发生在结巴比尔弟弟乔治的事情像极了!

    如果它又开始,我会给他们打电话的。我不得不那么做。但是现在为时尚早。
上一次发生得比较慢,直到1958年的夏天才真正开始。

    所以……我要等待。我不停地记着笔记,我不停地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从一
个孩子变成了一个成年男子。那个孩子的脸很胆怯,满是书呆子气;而那个男人
的脸很憔悴,正在挣扎着木使他的思想到处游离如果我不得不打电话的话,会杀
死他们中的某些人。

    那是漫漫长夜里失眠中的我不得不面对的事情之一。我不知道他们对过去还
有多少记忆。有时我想他们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必要记住。我
是谁一听过海龟声音的人,惟一能记住过去的人,因为只有我一个人留在德里镇。
他们都四分五裂——他们不知道彼此竞过着相同的生活。叫他们回来,告诉他们
……是的,也许这样会杀死某些人。也许会杀死所有的人。

    所以我一遍又一遍地在脑子里想着,回想他们过去的模样,想象他们现在的
样子。我想知道他们当中哪一个最脆弱。

    有时我想大概是“脏嘴”理奇珍杰——尽管班恩要比他胖得多,但他是被克
里斯、哈金斯还有鲍尔斯他们最经常抓到的人。鲍尔斯是理奇最害怕的人——当
然也是我们当时最害怕的人。如果我给他打电话,理奇会不会看见那可怕的三个
人又回来呢?当然其中的两个是从坟墓中,而鲍尔斯是从监狱回来。有时我想艾
迪是最软弱——他不仅有一个掌管一切的大胖子母亲,而且还有那可怕的哮喘病。
那么贝弗莉呢?她总是装出一副勇敢的样子,但其实她也和其他的人一样害怕。
是不是结巴比尔?他每次写作完毕还得面对那不可抗拒的恐惧。

    那么是不是斯坦利呢利斯?

    在他们每个人的头上都高悬着无比锋利的断头台的铡刀。我想他们根本不知
道那铡刀在那里。我是谁一控制开关的人。只需打开电话簿给他们一个接一个地
打电话,那铡刀就开启了。

    也许我不必那么做。我仍然抱有一线希望,希望是我自己太胆小而误会了那
越来越真切的海龟的声音。但是这种希望越来越渺茫。惨案不断发生。曼伦在7
月遇害。去年10月一个孩子惨死在内伯特大街街头。在12月又有一个人在纪念公
园遇难,报纸上说他可能是个流浪汉,或者是个疯子因为悔浪而自杀。

    也许。

    但是艾尔布里奇家的闺女恰好也在距离那幢邪恶古屋不远的内伯特大街遇害
……而且和27年前乔治邻邦被杀是在同一天。然后又是约翰逊家的儿子,惨死在
纪念公园,他的一条腿自膝盖以下全没了。

    纪念公园当然是德里水塔的所在地,而那个孩子也正是倒在水塔脚下。水塔
也是斯坦利。尤利斯见到那些男孩的地方。

    那些死去的男孩子。

    但是这仍然可能是幻觉。或者是巧合。或者二者之间有什么联系——一种邪
恶的重复。这可能吗?我觉得可能。这里是德里镇,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

    我想起了从前发生过的事件——先是1957年和1958年这里的血案;然后是1929
年和1930年“黑点”酒吧被缅因州白人荣耀军团烧毁;1904年和1905年以及1906
年初凯辰特钢铁制品厂爆炸事件;直到1876年和1877年的惨案,此类事情几乎每
隔27年左右就会发生。有时早一些,有时晚一些……但迟早都会发生。尽管查阅
历史记载越来越难,但是我知道,它总是会来的。

    所以——我想我必须得打电话。我想这是我们的事。出于某种原因,我们被
挑选出来去阻止这一切,使其不再发生。是命运的安排,还是又是那该死的海龟?
它到底是在说话还是在命令?我不知道,我怀疑它到底和我们有没有关系。许多
年前比尔就说过“海龟不会帮助我们的”。如果那句话是真的,那么现在也是真
的。

    我想起我们都手拉着手站在水中,发誓说如果这一切再次开始我们一定回来
——我们站在那里,围成一圈,紧握的手上流淌着我们的誓言。那个仪式可能有
人类的历史那么久远,所有的力量——我们所知的土地上以及未知的土地上的所
有力量都江进了里面。

    因为那些可怕的相似之处——但是现在我就像是比尔。邓邦,结巴得厉害,
只是不停地重复着一些事实以及许多让人不快的(而且子虚乌有)设想。这样不
好。也没有用。甚至很危险。

    这个笔记本,我想,能够一定程度上让我摆脱那些束缚,扩大我的注意力—
—毕竟这个故事不只是关系到6 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是高兴
的,没有一个人被他的同辈所接受。就在艾森豪威尔仍然当总统的时候,在那个
炎热的夏季里,他们陷入了噩梦之中。如果把我们的照相机镜头稍稍向后拉一些,
你就会看见——在这个小城,一个有3.5 万居民的小城,人们工作吃饭睡觉买东
西驾车旅行散步上学入狱,有时消失在黑暗中。

    要知道一个地方现在的状况,我相信必须了解它过去的样子。如果我不得不
说出对我来说一切又真正开始的日子,那就是1985年初春我去看文伯特。卡森的
那一天。艾伯特。卡森从1914年到1960年是图书馆的首席管理员,他在去年夏天
去世了,享年91岁。我感到他是我了解德里历史的最佳人选。我们就坐在他家的
走廊里谈话。我问他问题,他嘶哑着嗓子回答。当时他正和喉癌作斗争,而最终
就是那癌症杀死了他。

    “那么我应该从哪里开始呢?”

    “开始什么?”

    “研究这个地区的历史。德里镇的历史。”

    “哦,好吧。先从弗里克和米裘德开始。一般认为他们都是最好的。”

    “我读过之后——”

    “读过他们的书?上帝,不要!把它们扔到垃圾筒里!那是你的第一步。然
后读一读布丁格尔。布兰森。布丁格尔是一个相当草率的研究者,经常犯些错误,
但是他那对德里镇的研究很严谨。尽管他得到的大多数事实是错误的,但是他是
故意搞错的,汉伦。”

    我笑了一下,卡森的嘴唇上也咧出一丝笑容——那种幽默的表情真的有些怕
人。当时他就像是一头快乐的秃骛守望着一只刚刚被杀的野兽,在进餐之前等待
着尸体腐烂。

    “读完布丁格尔,再读伊维斯。把他谈过话的所有人都做上记录。桑迪。伊
维斯仍然在缅因大学。他是个民俗学家。读完他的书再去看他。请他吃上一顿,
然后再好好聊聊。把他所讲的人物、地址都记下来。到那时,如果你有我所想的
一半聪明的话,你就找到了很棒的起点。然后顺藤摸瓜,你会发现许多历史记载
上没有的东西。那些东西可能会让你晚上失眠的。”

    “德里……”

    “它怎么样?”

    “德里有点不好,是不是?”

    “好?”他嘶哑着嗓子低声问道。“什么是好?那个词是什么意思?如果说
的是肯塔斯基河的落日风景,那么德里很好,因为它的风景很美。如果好是指那
个老处女委员会挽救那幢镇长官邪,或者指在水塔前面挂一块纪念匾,那么德里
非常好,因为在这里每个人的事我们都可以管。那么在镇中心的那个丑陋的保罗。
班扬的塑料雕像好不好?如果我有一卡车凝固汽车弹,再拿上我的打火机,我他
妈的会好好地照顾一下那个东西。我向你保证……但是如果一个人美的观念可以
把那个雕像都包容的话,那么德里还是挺好。问题是,好对你来说到底是什么意
思,汉伦?嗯?再往深说一点,好又意味着什么呢?”

    我只能摇摇头。他或者知道或者不知道。他或者想说或者不想说。

    “你的意思是说那些让人不快的故事吗?那些故事总是有的。一个城镇的历
史就像是一栋绵延的老屋,充满了各式的房间,还有各种隐秘的地方……当然不
用说不时出现的神秘的通道了。如果你探寻德里这栋老屋,你就会发现各种各样
的东西。是的。可能你以后会后悔,但是你会找到它们。一些房间是锁着的,但
是会有钥匙……有钥匙。”

    他的眼睛流露出一个老人的睿智。

    “你也许会想你碰上了德里镇最可怕的秘密之—……但是总会有更多的秘密
出现。更多的秘密。”

    “你是不是——”

    “我不得不请你原谅我。今天我的喉咙痛得厉害。我得吃药、休息了。”

    换句话说,给你刀子和叉子,朋友;看看你能用它们砍点什么。

    我接受了卡森的意见——把弗里克和米裘德的历史书扔进了垃圾筒。我开始
读布丁格尔的《老德里的历史》,查阅书里的脚注。那本书跨越的历史有一百年,
根据许多专门研究论文和成百上千让人头疼的小镇报告和账簿写成的。

    和桑迪。伊维斯和谈话更有趣一些。他的历史和布丁格尔的历史相互交叉。
从1963年到1966年他曾写过一系列关于德里的文章,他的研究主要是口头历史。
我从他那里得到了线索,然后开始大量的采访记录工作。

    但是布丁格尔和伊维斯在某一点上取得了完全一致的共识:首批到达德里地
区的白人定居者大概有300 人。他们都是英国人。他们得到了特许权,成立了德
里公司。但是就在1741年,德里镇上的每个人都失踪了。就从那一年的6 月到10
月,所有的人——确切地讲是340 口人,全部失踪了。只有那些木房子仍然孤零
零地站立在那里。

    其中的一间,就在现在威产姆大街和杰克逊大街的交叉处,被烧成了灰烬。
米裘德在他的历史书里坚持说所有的人都被印第安人屠杀了,但是却没有证据—
—除了那间被烧的小木屋还有可能之外。更可能的是,谁家的炉子突然走火点着
了房子。

    是印第安人的屠杀?让人怀疑。即没有骨头,也没有尸体。是洪水?那一年
根本没发生过。是疾病?周围的城镇里根本没有提到过。

    他们只是消失了。所有的人。所有340 口人。没有一点线索。

    就我所知,在美国历史上和那次事件惟一有点类似的就是弗吉尼亚州的罗诺
克殖民者失踪案。那次事件几乎每个小学生都知道,但是又有多少人知道德里失
踪案呢?很显然,甚至连生活在德里镇的居民都不知道。即使学校的本地历史课
本对此事件也只字未提。只有奇怪的静默。

    有一种静默的帘子掩盖着在德里发生的事情……但是还是有人讲话了。我想
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止人们讲话。但是你必须用心听着——那是一种难得的技能。
我敢说在过去4 年中。我已经提高了那种技能。一位老人曾经告诉我,他的妻子
曾经在他们的女儿临死的3 周前听到厨房水槽的下水道有人说话——那是1957年
到1958年的初冬时节。他们的女儿是德里镇一系列谋杀案的牺牲者之一。

    “那是些旋转着的声音,含糊不清地搅和在一起,”他告诉我,“她说她马
上就回应了。她趴在水槽上面开始打招呼。‘你究竟是谁?’她问道。‘你叫什
么名字?’然后所有的声音都开始回答——嘟味着、嚎叫着、尖叫着,中间一直
夹杂着笑声。她说他们所说的就是那个疯子和耶稣讲过的话:”我们的名字是军
团。‘两年多的时间她都不愿靠近那个水槽。我天天累得半死还不得不回家洗那
些该死的盘子。“那位老人拿了一罐百事可乐喝了起来,从嘴角流下来的汽水和
眼角流出的泪水在他的脸上汇成一条条小溪。可怜的老人,70多岁还得忍受工作
的折磨。

    “可能你会想我已经发疯了,”他说道,“但是如果你把那个玩艺儿关掉的
话,我还会告诉你一些其他的事。”

    我关掉了我的录音机,朝他微笑着说:“我考虑到过去几年中我所听过的某
些东西,你得花大力气来证明你的确是个疯子。”

    他也笑了,但是那笑容当中没有任何幽默。“一天晚上当我像平时一样洗盘
子的时候——那是在1958年的秋天,事情已经发生之后。

    我的妻子在楼上睡着了。贝蒂是上帝赐给我们的惟一的孩子,自从她遇害之
后,我的妻子花很多时间睡觉。当时我拔出了皮塞子,水槽里的水一下涌了下去。
你听过真正的肥皂水流入下水道中发出的声音吗?就像某种吸水的声音。它发出
的声音很响,但是我没有注意;只是当那个声音开始消失的时候,我听到我女儿
在下面。我听到我的女儿贝蒂在下水道的某个地方。她正在笑。就在黑暗中的某
个地方,笑。如果再仔细听,好像她还在尖叫。或者二者都有。就在下水道的管
子里面尖叫、大笑。那是我第一次听过那样的东西。也许我只是想象。但是……
我认为不是那样。“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从肮脏的玻璃窗射进来的光线落在
他的脸上,使他看起来就像是《圣经》中的长寿者玛士撒拉。我记得那一刻我感
觉有多么冷。冷极了。

    “你想我是在骗你吗?”老人问我。1957年的时候,他只有45岁。就在那年
的圣诞节后,他的女儿贝蒂。理普瑟僵死在杰克逊大街上,全身都被撒裂了。

    “不,”我回答说,“我不认为你在骗我,理普瑟先生。”

    “你说的是真话,”他有一点惊讶,“我能从你的脸上看出来。”

    就当他想再说点什么的时候,有一辆车开过来加油。他出去了。

    但是等他回来的时候,他冷漠地看着我,就像是看着街头的一个陌生人。我
说了声再见,起身离开了。

    历史学家布丁格尔和伊维斯在其他方面也有共同的观点:德里镇发生的事件
真的不正常;德里的事情从来就没有正常过。

    我最后一次看见文伯特。卡森是在他临死前的一个月。他的喉癌更严重了。
他只能尽力嘶哑着低声说几句。“还想写德里历史吗,汉伦?”

    “还有那个想法。”我说,但是当然我从本计划去写这个小镇的历史,我想
他也知道。

    “你得花20年,”他的声音很低,“没有人会读。没有人想读。算了吧,汉
伦。”

    他停了停,又加了一句:“布丁格尔自杀了,这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但是《德里新闻》说那只是一次意外跌落事故,而根本没提
到他在自家厕所里的凳子上跌落的,脖子上还挂了根绳子。

    “我知道那个‘周期’吗?”

    我看着他,惊呆了。

    “哦,是的,”卡森小声说道,“我知道。每隔26年或者27年。

    布丁格尔也知道。许多老年人都知道,即使给他们喝酒他们也不愿意说。算
了吧。汉伦。“他伸出一只手来——瘦得像鸡爪子一样。他抓住我的手腕,我能
感觉到癌症正在吞噬他的躯体——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麦克,陷进去没意义。德里的事情会伤人的。算了吧。算了吧。”

    “我不能。”

    “那么小心。”他说。突然间,那位垂死老人的眼睛瞪大了——就像一个恐
惧异常的孩子。“小心!”

    德里。

    我的家乡。根据爱尔兰的一个同名村庄而命名。

    德里镇。

    我出生在这里;从小学到中学也都在这里;虽然上大学离开一段时间,但是
毕业后我仍然回到这里,在图书馆当管理员。我是一个小镇的人,像千千万万个
人一样,过着小镇的生活。

    但是——但是:1879年一群伐木工人惨死在肯塔斯基河上游——也就是现在
孩子们所说的班伦地区。他们总共9 个人,就在他们的冬季宿营地惨遭杀害,尸
体被四分五裂。

    但是:1851年约翰。马克逊用毒药毒死了他的全家。坐在用亲人尸体围成的
圆圈里,马克逊吞噬了一个白色的蘑菇。

    小镇警官在他的报告中写到,一开始他以为马克逊的尸体在朝他咧着嘴笑,
后来他才发现那笑原来是满满一嘴的白色毒蘑菇。马克逊在临死前还忍受着剧痛
和痉挛吞咽那可怕的蘑菇。

    但是:1906年复活节,凯辰特纳铁制品厂的老板决定为“德里所有的好儿童”
举行“寻找复活节彩蛋”活动。活动地点就在铁制品厂内,也就是现在的德里商
业街的位置。

    孩子们兴奋地笑着、叫嚷着,寻找着500 只巧克力复活节彩蛋。

    大人们也来观看这场盛会,准备在4 点钟给他们发奖。

    但是就在3 点过一刻的时候,铁制品厂突然爆炸了。最后的死亡人数是102
人,其中88个是孩子。此后就在星期三,正当全镇的居民还沉浸在哀伤之中的时
候,一位妇女在她家后院的苹果树下发现了她儿子的头。他的头发上全是血,嘴
里还咬着一块巧克力。那是最后的一位知名的死者。还有8 个孩子和一个大人不
知去向。那是德里历史上最惨痛的悲剧,甚至比1930年发生的“黑点”酒吧的大
火还要惨重。

    事故原因一直未能查明。铁制品厂最后被完全关闭了。

    但是:德里发生凶杀案的发案率是新英格兰地区其他同等规模小镇的6 倍。
我曾经把这个数字给一个电脑黑客看过,他用电脑画了一张图表,上面是德里和
其他6 个同等规模小镇的比较。在那个柱状图上,德里显得异常突出。看完那张
图,他的惟一评论是:“这里的人们都很暴躁,都很邪恶。”我没有回答。

    如果我回答的话,我一定会告诉他,在德里镇只是某个东西既邪恶又暴躁。

    在德里镇,儿童的莫名失踪案每年有40到60起,大多数都是十来岁的孩子。
他们都被认为是离家出走。我想其中一些甚至极有可能。

    就在那段卡森所讲的“周期”之内,失踪率陡然上升。例如在1930年——
“黑点”酒吧发生大火的那年——有多达170 个孩子失踪——那只是向警方报告
记录在案的数字。“没什么惊讶的,”现任警长里德马赫告诉我,“那是大萧条
时期。可能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厌倦了喝土豆汤或者在家挨饿,于是骑上小木棍出
去寻找好地方了。”

    1958年在德里又有127 个孩子失踪,年龄从3 岁一直到19岁。

    “1958年又是大萧条吗?”我又问警长。“不是。”他说,“但是人们总是
要到处走动的,汉伦。小孩子走路多了脚上就容易起泡,起了泡就不能按时回家,
不能按时回家就得挨打,怕挨打他们就逃走了。”

    我给他看了一张登载在1958年4 月《德里新闻》上查德。洛威的照片。“你
认为这个孩子也是怕挨打而逃走的吗?里德马赫警长?他失踪的时候只有3 岁半。”

    里德马赫瞪了我一眼,然后说和我谈话很愉快但是他很忙。我离去了。

    一个妖怪惊食的地方。妖怪出没。

    如果还有任何事情发生——只要发生——我就会打电话。我不得不这么做。
同时我不得不假设,失眠,回忆过去——该死的记忆。我还不得不记笔记,向隅
而泣。图书馆已经闭馆了。我就坐在悄无一人的大厅里,听着黑暗中传来的微弱
的声音,看着昏黄的灯光投下的黑影,我的双手哆咦得厉害。我确信他们……没
有改变。

    我坐到了电话旁边。

    我把手指放了上去……伸进了拨号盘的小洞里……就是那些小洞能使我们所
有的人保持联络,我的老伙伴们。

    我们深深地陷在一起。

    我们一起进入黑暗当中。

    第二次进入,我们能从黑暗中出来吗?

    我不这样认为。

    但是上帝,我不得不给他们打电话。

    上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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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班恩。汉斯科:虎口脱险

    1 大约晚上11点45分,在由奥马哈开往芝加哥的联合航空公司41次航班上,
负责一等舱的空中小姐着实受了不小的惊吓。她以为坐在一排一号的乘客死了。

    当他在奥马哈登机的时候,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酒味,她心里就犯滴咕:“哦,
上帝,要有麻烦了。这人醉成这样。”她最怕在一等舱服务,因为在一等舱客人
可以喝酒。她肯定这人会要酒,而且是双份的。然后她就得决定要不要拿给他。
更不幸的是,那晚一路上风雨交加。她敢肯定这个穿着牛仔裤平纹上衣的瘦高个
儿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吐得一塌糊涂。

    但是飞机起飞后,那个瘦高个只叫了一杯苏打水,而且显得彬彬有礼,此后
便悄无声息。那天晚上班机里乱作一团,服务员很快就把他忘在脑后了。那是一
次让人永远都不愿再记起的旅行。整个航程中你只想问一个问题——假如有机会
的话——你能活着着陆吗?

    班机就像一名滑雪好手冲下山坡,回旋曲折地穿行于雷电之间。

    看着舷舱两侧密布的黑云,乘客们大声地说笑以掩饰不安的心情。

    “妈妈,上帝在给天使拍照片吗?”一个小男孩问。他的妈妈脸色苍白,笑
了笑,很紧张的样子。那天晚上一等舱是班机上最忙碌的地方。指示灯一直亮着,
提醒乘客系好安全带。呼叫按钮此起彼伏,空中小姐也一直在过道上走来走去,
忙于应付乘客的各种问题。

    飞机突然向一边倾斜,有些乘客惊叫起来。空中小姐稍稍转过身来,抓住椅
子靠背以保持身体的平衡。回头却看到坐在一排一号位置上的乘客,一双空洞洞
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天啊,他死了。这个想法飞快地掠过她的脑海。登机前就醉醺醺的……再加
上一路颠簸……他的心脏……他吓死了。

    这个瘦高个子的人死死地盯着她,却没有看她。目光呆滞,动也不动。毫无
疑问这是双死人的眼睛。

    空中小姐转过身,不敢再看那双可怕的眼睛。她的心跳加速,心提到了嗓子
眼,不知所措。幸好那位先生身边的座位空着。不然一声惊叫,整个机舱里就会
乱作一团。她决定先通知领班,然后叫来那些男同事,给那位先生盖上毛毯,阖
上双眼。飞行员会一直让灯亮着,这样就不会有人用前面的卫生间。其他乘客下
飞机的时候,只当他还在熟睡。

    这些念头在她的脑子里飞快地运转。她再次回过头来,想要确定一下。只见
那双死寂、空洞洞的眼睛还注视着她……突然那具“尸体”端起苏打水,喝了一
口。

    飞机又踉跄了一下,歪向一边。空中小姐低低的惊叫声淹没在一片惊慌的呼
喊声中。那人的眼珠转了转——说明他还活着,在看着她。她心里想,他刚上飞
机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有50多岁。实际上他根本没有那么老,虽然他已经头发苍
白。

    她走过去,虽然身后的呼叫按钮此起彼伏叫个不停。“没事吧,先生?”她
面带微笑,虽然那微笑显得有点儿做作。

    “一切都好。”高个子男人答道。她瞟了一眼插在椅背后面的卡片,知道他
叫班恩。汉斯科。“很好。不过今晚的航行很不顺利,是吗?你有一大堆工作要
做。不用管我,我——”

    他很恐怖地笑了笑,那笑容使她想起稻草人,颤颤巍巍地立在了无生气冬天
的田野里。“我很好。”

    “您看起来(像个死人)……脸色不好。”

    “我想起了过去的日于。直到今天晚上我才明白真有过去。至少对我来说是
这样。”

    又有人呼叫了,听起来非常紧张。

    “哦,你肯定自己没事?”

    “我想起和朋友们一起修大坝,”班恩说,“我想他们是我最早的朋友。他
们正在修大坝,这时我——”他停下来,好像很震惊的样子,又笑了,笑得那么
坦诚,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在上下颠簸的机舱里显得很不和谐。“这时我正
好来找他们。我记得最后全是我一个人修的。他们把水坝修得一塌糊涂。”

    “小姐?”

    “对不起,先生——我得去招呼别人了。”

    “好,你去吧。”

    她转身离去,很高兴那昏昏欲睡、死人般的眼神消失了。

    班恩转过头望着窗外。飞机的右翼一道霹雳炸天,乌云就像一个透明的脑壳,
里面塞满了坏主意。

    他伸手摸摸马甲的口袋,一个银币也没有。他真希望能找到一银币,哪。泊
一个也好啊。它迟早会派上用场的。若不是在这27000 英尺的高空颠簸飞行,随
便到那家银行都能换来一大把银币。如今用那种政府意欲废除的脏兮兮的铜币什
么也买不到。狼人、吸血鬼、星光下蠕动的万物中,你最渴望的是银色,纯正无
形的银色。你需要这种颜色去跟怪物搏斗。你需要……

    他阖上双眼。飞机剧烈地摇摆,上下颠簸。周围一片混乱。

    不……是钟声。

    是钟声,没错。开学还没到一个星期,对学校的新鲜劲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了。于是你盼望了整整一年,才又听到那象征自由的钟声。

    班恩。汉斯科坐在一等舱里。在27000 英尺的高空穿行于风雨雷电之中,望
着窗外。他感到岁月的壁垒在一层一层地剥落。可怕的和美好的记忆一齐浮现出
来。他心里不停地重复:上帝,过去的回忆啮噬着我。

    不经意间,日子又过了一天。在这个漆黑的夜晚,在风雨交加的伊利诺斯西
部高空1985年5 月29日代替了5 月28日。千尺之下辛勤劳作的农民正在酣睡,做
着发财的美梦。在这个雷电交加的夜晚,谁知道有什么东西出没在他们的谷仓、
地窖、农田。没人知道。他们只知道这个夜里老天发了脾气,天空中狂风呼啸,
电闪雷鸣。

    但是在27000 英尺高空,当飞机又平稳地驶人晴朗的天空时,班恩听到的是
钟声。班恩睡着了。阻隔在现在与过去之间的那道墙彻底消失了。仿佛一个坠入
深井的人,他像个穿过时间隧道的旅行者跌入过去的岁月。落啊,落啊,穿过1981
年、1977年、1969年,最后来到1958年7 月。到处都是灿烂的阳光。在梦里他看
到的不是阴霆笼罩的伊利诺斯,而是27年前的一个阳光灿烂的7 月里的缅因州德
里镇。

    钟声。

    学校的钟声。

    学校。

    2 放假了!

    钟声回荡在德里小学上空。听到钟声,孩子们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道格拉
斯夫人,一个一向很严厉的老师,没有阻止他们。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孩子们!”孩子们的欢呼声静下来之后,她叫了起来。“大家最后再静一
静!”孩子们中间一阵骚动,中间夹杂着几声抱怨。道格拉斯夫人的手里拿着他
们的成绩单。“我希望我没问题。”萨莉回过头兴致勃勃地对坐在后排的贝弗莉
说。萨莉聪明、漂亮、活泼可爱。贝弗莉也很漂亮,但是那天厦午她无论如何都
高兴不起来。她低着头,闷闷不乐地看着自己的平跟鞋,脸颊上有一道淡黄色的
伤痕。

    “及格不及格我他妈的根本不在乎。”贝弗莉说了一句。

    萨莉显出一副蔑视的样子,似乎在说有教养的女孩不会说出这种话。然后掉
过头和格莉塔聊起来。班恩觉得萨莉是因为听到宣告学年结束的钟声,心情太好
才主动跟贝弗莉说话。萨莉和格莉塔出生在富有之家,住在百老汇西区。而贝弗
莉住在洛尔大街的贫民窟。洛尔大街与百老汇西区相距一英里半,但是即使是孩
子也知道就像地球和冥王星之间相距遥远,两者之间差别悬殊。只要看看见弗莉
身上穿的廉价套衫,肥肥大大的裙子,破旧的鞋子你就知道两者之间的差别有多
大。但是班恩还是更喜欢贝弗莉。萨莉和格莉塔有漂亮的衣服,或许还每个月烫
发,但是这些都不能改变他的想法。即使她们每天都烫发,她们也不过是一对骄
横无理的家伙。“他觉得贝弗莉比她们好……好多了,尽管他一辈子也不敢说出
日。但是有时候,比如在深冬暮色四合的时候,当道格拉斯夫人喋喋不休地讲着
数学公式时候,在那些觉得学校的日子漫长无边的时候,他就会用眼角偷偷地看
看贝弗莉。他的心时而痛苦绝望,时而又欢快明朗。他猜想自己是对她有好感,
或者是爱上她了。所以每次听到收音机里播放《地球上的天使》,听到”亲爱的,
我永远爱你“的时候,他就不由得想起贝弗莉。哎,多蠢呀!不过也没关系,反
正他从没说过。他认为胖男孩只能在心里爱着漂亮的女生。要是他告诉别人自己
的想法,别人会笑掉大牙的。要是他告诉了贝弗莉,那她会笑话他,没准还会讨
厌他。

    “叫到你的名字时就快点过来。保罗……卡拉……格莉塔……卡尔文……茜
茜……”

    当道格拉斯夫人叫到他们的名字,孩子们一个一个走上前来,领取成绩单,
慢慢地走出教室……穿过大厅,蹦蹦跳跳地朝敞开的大门跑去。有的骑自行车,
有的轻快地跑,有的假装骑着马,还不时地拍拍大腿制造出马蹄得得的声音,有
的勾着肩膀,边走边唱:“我已经看到学校燃烧的熊熊火光……”所有的孩子都
跑进炎炎的夏日,消失得无影无踪。

    “马西姬……弗一克……班恩……”

    他站起身,偷偷地看了见弗莉最后一眼,走到道格拉斯夫人的讲桌前。班恩
虽然只有11岁,但是有些过于肥胖,走起路来两条粗腿蹭得裤子沙沙作响,屁股
一扭一扭,肚子颤颤巍巍的。虽然天很热,他却穿了一件又肥又大的运动套衫。
他总是穿运动衫,因为他为自己高高隆起的胸脯感到难为情。过了圣诞节再开学
后他一直穿着妈妈送给他的常青藤联合会的套衫。六年级的贝尔茨。哈金斯取笑
他:“晦,兄弟们!瞧圣诞老人送给班恩。汉斯科一件什么礼物!一对大奶子。”

    贝尔茨笑得前仰后合。还有别人,其中还有几个女同学。当时地上要是有条
缝儿,班恩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悄无声息。

    从那天起,他就只穿运动衫——棕色的、绿色的、蓝色的,全都肥肥大大。
一向自负的他第一次感到被羞辱得无地自容。如果那天贝弗莉也在那里嘲笑他,
他想他一定会死掉的。“很高兴你在这个班学习一年。”道格拉斯夫人说着递给
他成绩单。

    “谢谢您,道格拉斯夫人。”

    “谢——谢,道格拉斯夫人。”教室后面有人阴阳怪气地学他。

    肯定是亨利。鲍尔斯。亨利留级到五年级。班恩觉得他还得留级。

    道格拉斯夫人发成绩单的时候一直没叫到他的名字。这就说明有问题。想到
这里,班恩就感到十分不安。要知道如果这次亨利再留级的话,班恩得负一部分
责任。

    上个星期期末考试的当中,道格拉斯夫人通过抽签的方法给他们重新安排了
座位。班恩恰巧挨着亨利。考试的时候,班恩用胳臂把卷子捂得严严实实,头埋
得低低的,趴在桌子上认真地思考那些问题。

    星期二数学考试进行了一半的时候,亨利隔着过道悄声说:“让我抄点儿!”

    班恩扭过头来,看到亨利瞪着黑黑的眼睛凶狠地看着他。亨利长得人高马大,
因为干过农活,四肢粗壮发达。据说他每个星期在地里至少干30个小时的农活,
锄地、种植、掘石头、砍柴、收庄稼。

    亨利在学校是个小霸王。曾经因为殴打四年级的学生而被停学两周。那时班
恩真希望亨利被学校开除。但是两个星期后,亨利又大摇大摆地回到学校,脸上
还有挨打的痕迹。不过从此没人再敢招惹他。

    当他低声威胁班恩帮他作弊的时候,三个想法飞速地掠过班恩的脑海。首先,
如果道格拉斯夫人抓住亨利抄袭他的试卷,他们两个都得得零分。其次,如果他
不让亨利抄,那亨利过后肯定会报复他,将他毒打一顿。

    毫不奇怪,这些都是孩子的想法,因为他还是个孩于。然而,这第三个却更
加复杂——近乎成人想法。“没错,他会报复我。不过最后一个星期我可以躲着
他。如果想办法,肯定躲得过去。过了暑假他就忘了。对,他是个笨蛋。如果他
这次考试不及格,没准他还得留级。那样我就比他高一个年级了,不跟他在一个
班……我比他先上初中。我……我或许会自由的。”

    “让我抄点儿。”亨利又威胁他。一双黑眼睛火辣辣的,极其威严。

    班恩摇摇头,弯起胳膊,把卷于捂得更严实。

    “我会揍你的,肥猪。”亨利稍稍提高了嗓门。他的卷子除了自己的名字一
片空白。他快急疯了。要是这次考试不及格,再留级的话,他爸非得揍死他不可。
“让我抄,不然我揍你。”

    班恩又摇摇头,下巴却不停地发抖。他怕极了,不过他也很坚决。他意识到
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敢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这使他感到很害怕。虽然他不明白个
中原因。直到多年以后他才知道那是模仿成年人心理,冷漠无情地计算,仔细实
际地估算成本。这些比亨利更让他感到恐惧。他可以躲过亨利,但是他无法躲过
成年期。

    接下来的10分钟里教室一片寂静。学生们专心致志地做试卷。

    过道那边又传过亨利的声音,低低的却很真切,令人毛骨悚然:“你死定了,
肥猪!”

    3 班恩接过他的成绩单,逃出教室。谢天谢地亨利的名字没有跟他挨在一起
——这样亨利就不能先出教室,在路上截他。

    他没有像别的孩子那样跑着穿过走廊。他能跑,而且跑得很快。

    但是他深知自己跑起来的样子一定很滑稽。于是他快步地往外走,走出书香
四溢凉爽的大厅,走进6 月炎炎的烈日。他仰头沐浴着阳光,感谢阳光的温暖,
感谢他又获得了自由。9 月还远着呢。这个夏天属于他。

    突然有人使劲撞了他一下。这一撞把他对暑假的种种美好计划都撞到了九霄
云外。他站在石阶边沿猛地踉跄了几步,抓住了铁栏杆才没摔倒。

    “闪开,混蛋。”是维克多。克里斯。他梳了个大背头,头发抹得油光水亮。
他双手插兜,衣领竖起来,大头皮鞋上钉着鞋钉,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班恩吓得心跳加速。他看到贝尔茨站在街对面抽着烟。维克多走过去,他们
两个说了些什么,就各走各的路了。班恩感到脸有些发烫。他们总能逮住你。这
好像是命。

    “你这么喜欢这个地方,要在这里站一天吗?”

    班恩转过身,他的脸更烫了。是贝弗莉。马什。她那红褐色的秀发像一团云
垂在肩上,灰绿色的眼睛那么迷人。她的运动衫像班恩的一样肥大,领口都磨破
了。衣服太肥,看不出她的身段。不过班恩一点儿也不在乎。少年的爱来得如此
强烈,任何人都无法阻挡那种纯洁的冲动。班恩也从来不想压抑自己的情感。他
感到既愚蠢又兴奋,即尴尬又幸福。这种无望的情感是如此强烈,使他快乐得要
晕倒了。

    “不,”他声音有些嘶哑,“当然不是。”他咧开嘴笑了。他知道自己看起
来一定很傻,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

    “啊,因为学校放假了。谢天谢地。”

    “暑假……”他的话卡住了。他不得不清清嗓子,满脸鲜红。“暑假愉快,
贝弗莉。”

    “也祝你暑假愉快,班恩。下学期见。”

    她快步走下楼梯。班恩满含深情地看着她:明亮的格子套衫、飘舞的秀发、
白皙的皮肤,还有在右脚上闪闪发光的一条金色脚镯。

    一个声音——一种特殊的声音——渐渐远去。他像一个羸弱的老人,慢慢走
下楼梯,站在那里一直注视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高高的树篱后面。

    4 他呆呆地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孩子们一群一伙吵吵嚷嚷地从他身边跑过。
他又想起亨利。鲍尔斯,便急忙绕过教学楼,穿过操场,出了朝向查特大街的小
门,向左拐去。他把成绩单揣在裤子后面的口袋里,吹着口哨,一路小跑穿过八
个街区。

    刚过中午学校就放了学。妈妈要到6 点钟才回来。她每个星期五下班后都去
购物。这后半天就属于他自己了。

    他到麦卡伦公园坐了会儿。他无所事事地坐在大树下,偶尔轻声对自己说
“我爱贝弗莉”。每说一遍,他就感到更加轻飘飘的,更加浪漫。他还不由自主
地念叨“见弗莉。汉斯科”。说了又把滚烫的脸颊埋在凉丝丝的草地上。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朝卡斯特罗大街走去。再过五个街区就到公共图书馆
了。就在他快要走出公园的时候,一个六年级的学生叫住他。“嗨,胖子!想玩
球吗?我们还缺个右场守卫!”孩子们一阵哄堂大笑。班恩像个缩头乌龟似的,
脖子缩进衣领,飞也似地逃走了。

    沿着卡斯特罗大街走过三个街区,班思在一户人家门前的篱笆边发现一点意
外的惊喜。一个破纸袋露开一角,闪烁着玻璃的光芒。他用脚钩出纸袋。有四个
啤酒瓶,四个大饮料瓶。一共能卖28美分。

    那人家把28美分放在篱笆旁,专等哪个孩子来捡。一个幸运的孩子。

    “那就是我了。”班恩高兴极了,不知这一天还会遇到什么事情。

    他双手兜住纸袋,走了一个街区,到卡斯特罗市场卖掉瓶子。他把瓶子换成
钱,又拿钱买了糖果。

    班恩兜里揣着剩下的4 分钱,手里拿着糖果走出商店。他看了看手里装满糖
果的棕色纸袋,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你再这么吃下去,贝弗莉看也不看
你一眼了。”这种想法令人不快,于是他把这想法压了下去。

    如果有人问他:“班恩,你不觉得孤独吗?”他会吃惊地看着那个人。他从
没想过这个问题。他没有朋友,但是他有书,有梦想,有各种各样的模型,能摆
出各种各样的房子。妈妈曾经说过他用林肯积木摆成的房子比根据图纸造出的真
房子还好。10月过生日的时候,他希望能得到那套“超级模块”。那他就可以造
一个真正能报时的钟和一个有排档的汽车。孤独?什么叫孤独?

    就像一个先天失明的孩子不知道自己是瞎子一样,班恩也不知道孤独为何物。
如果换个新的环境,更具体些,他也许就懂了。但是孤独一直困扰着他的生活,
而且将来还会纠缠他。

    就像门牙上的小辖口,每当他感到紧张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去舔。

    贝弗莉是个甜美的梦,糖果是甜美的现实。糖果是他的好朋友。

    让那奇怪的想法见鬼去吧。

    班恩来到卡斯特罗大街和堪萨斯大街交叉的路口。对面就是公共图书馆。图
书馆实际上是两栋楼,前面是一座古老的石头建筑,后面的儿童图书馆是一座低
矮崭新的建筑。中间由一道玻璃走廊连接起来。

    这里离市区很近。堪萨斯大街是单行线,所以班恩过马路之前只朝右看了看。
如果他朝左看看的话,他一定会吓个半死。贝尔茨、维克多、亨利正站在德里社
区服务中心附近的一棵老橡树下。

    5 “咱们过去抓住他,亨利。”维克多气喘吁吁地说。

    亨利看到那个小肥猪快步走到街对面,肚子一颤一颤的。他打量着和班恩之
间的距离,班恩和图书馆之间的距离。或许在那小子钻进图书馆之前他们能逮住
他。可是班恩就会大嚷大叫。那么大人就会出来干涉。他可不想有人管闲事。道
格拉斯那条母狗已经告诉他,他的英语和数学都没及格。还说,他在假期里补4
周课就让他通过。亨利宁可留级。留级的话,只不过挨一顿打。但是现在正是农
忙季节,让他在学校每天花4 个小时补4 周课,他爸非得把他揍个半死。反正什
么他都认了。下午他就要好好教训那个胖小子先解解气。

    “对,咱们过去。”贝尔茨在一旁煽风点风。

    “咱们等他出来。”亨利知道他总会出来的。等他一出来,就给他点颜色看
看。

    6 班恩喜欢图书馆。即使在炎热的夏天,那里也总是那么凉爽。他喜欢那里
的宁静:喜欢听图书管理员在书籍、卡片上盖章的嗒嗒声;喜欢听书页翻动的沙
沙声。他喜欢这里的光线:冬日里屋外冷风呼啸的时候,午后的太阳穿过高高的
窗子斜斜地照进来;天黑了吊灯就洒下一束束懒洋洋的光。他喜欢书香的味道。
每次走过成年人的书架,看看浩如烟海的书卷,他就不由得想象书里的那个世界。
他还喜欢将旧楼和儿童馆连接起来的那道玻璃长廊。除了阴天,即使是冬天那里
也总是暖洋洋的。儿童馆的负责人——斯塔瑞特夫人说那是因为温室效应。班恩
特别喜欢这个新名词。多年以后,他负责建造了伦敦的BBC 广播中心,从而引发
了一场热烈的争论。那场争论永远也不会有结果。除了班恩自己,谁也不会知道
广播中心只不过是竖立起来的德里公共图书馆的玻璃长廊。

    他也喜欢儿童馆,虽然那里缺少旧馆里朦胧神秘的味道。到处挂着色彩艳丽
的海报。一张卡通画上画着一个正在刷牙的好孩子;另外一张画了个抽烟的坏孩
子。下面写着一行字:“长大以后,我想像爸爸那样疾病缠身。”墙上还有一张
漂亮的照片,黑暗的背景上点缀着点点灯光。下面写着一句名言:“思想的火花
能够点燃千万盏烛光。”

    在这一片明亮祥和的色彩世界里,一张呆板严肃的海报贴在还书台上——没
有卡通画、没有漂亮的图片,白纸黑字,显得格外醒目:请铭记宵禁时间晚7 点
德里警察局只看了一眼,班恩就浑身发冷。刚才太紧张了:取成绩单、担心亨利
会报复,跟贝弗莉聊天,开始计划暑假生活,他早把宵禁、谋杀忘在脑后了。

    有几人被害至今人们还众说纷纭。但是可以肯定从去年冬天到现在,至少有
4 人遇害——加上乔治。邓邦一共5 个(大家都觉得小邓邦死得很蹊跷)。

    博顿警长被这几宗命案搞得焦头烂额。第二天晚上城市委员会召开紧急会议,
博顿警长在会上建议每晚7 点钟开始实行宵禁,大家一致通过。报纸上也建议应
该有一位尽心尽责的成年人形影不离地照顾小孩。一个月前,班恩的学校还召开
紧急大会。博顿警长站在台上,拇指别在挂枪的腰带里,安慰孩子们不要害怕,
只要他们遵守这么几条规定:不要跟陌生人讲话;不要搭乘生人的车;牢记“警
察是大家的朋友”……严格遵守宵禁的规定。

    一天晚上班恩的母亲把他叫到客厅,坐在沙发上。母亲拉着他的手,盯着他。
他看着母亲,感到有些不自在。

    “班恩,”母亲停了一会儿说,“你笨吗?”

    “不,妈妈。”班恩感到更加不安。他一点也不明白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他
从没见过母亲如此严肃。

    “不,”母亲重复着,“我想你也不笨。”

    她好一阵没有说话,满腹忧虑地望着窗外。一时间班恩怀疑是不是母亲把他
忘了。她还很年轻——才32岁——独自一人抚养孩子的辛苦在她身上留下岁月的
痕迹。她在新港的一家纺织厂的棉纱车间每周工作40小时。有时车间里粉尘太大,
下班后她就不停地咳嗽。班恩为此深感忧虑。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望着无际
的黑夜,想着如果妈妈死了,他会有什么样的遭遇。他想那样他就是孤儿了。成
了一个“国家的孩子”,必须住到农民家里,被人强迫从早到晚地干活。

    也没准会被送进班戈的孤儿院。他竭力告诉自己这样的想法很愚蠢,但是那
仍然无济于事。他不仅为自己担心,还为母亲忧虑。她是个很苛刻的女人,做事
总喜欢一意孤行。但是她是一个好母亲。他很爱她。

    “你听说那些谋杀案了?”母亲回头看着他。

    他点点头。

    “开始人们以为那是……”她犹豫了一下。从没在儿子面前提过这种事。但
是形势所迫,她不得不说了。“……情杀。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也许这一切已经
结束了,也许仍在继续。除了有一个亡命之徒在街上不断地谋害孩子,别的事情
谁也说不准。你明白吗,班恩?”

    他点点头。

    “你明白情杀是什么意思吗?”

    他并不完全理解,但是他还是点了点头。他想如果让妈妈给他讲这其中的细
节,他会羞死的。

    “我很为你担心,班恩。我担心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会出事。”

    班恩紧张地扭了扭身子,什么也没说。

    “你总是一个人。太……”

    “妈妈——”

    “我说话的时候别吭声。”她说。班恩沉默不语。“你要多加小心。暑假就
要到了。我不想让你假期过得不开心。但是你一定要小心。我希望你晚饭的时候
按时到家。我们几点吃晚饭?”

    “6 点。”

    “准时回家!我跟你说,如果我摆好碗筷还不见你回来,我就立刻报警,你
懂吗?”

    “懂,妈妈。”

    “你知道我绝对是认真的?”

    “是。”

    “也许只是虚惊一场。我并不是不了解男孩子。捣蜂巢、打球、踢盒子。无
论什么,一玩就着迷。我知道你和你的小伙伴都干些什么。”

    班恩严肃地点点头,心里想,如果母亲知道他根本没有一个朋友,那她就会
明白班恩的世界与她所想象的相去甚远。但是他从没想过要把这些事情告诉母亲,
从来没有。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塑料盒子。班恩打开盒于,看到里面的东西,不禁惊
叫起来。“哇广班恩毫不掩饰他的喜悦。”谢谢!“

    那是一块有着银色表星,仿皮表带的手表。妈妈已经调好了,他听到“嘀哒
嘀哒”的声音。

    “太棒了!”他紧紧地搂住母亲,不停地亲她的脸颊。

    “好了,现在你有手表了,没有理由不按时回来。记住我说的话:如果你不
准时回家,警察就会到处找你。在警方抓住那个杀害孩子的混蛋之前,不许你晚
回家一分钟。不然我就报警。”

    “好的,妈妈。”

    “还有一件事。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到处乱跑。虽然你长大了,懂得不吃陌生
人的糖果,不搭生人的车。但是一个大人,特别是一个亡命徒,总比孩子的力气
大。你去公园或图书馆的时候,要和朋友们一起去。”

    “我会的,妈妈。”

    妈妈望着窗外,叹了口气,还是满腹忧虑的样子。“一旦发生这种事,各种
怪事都会发生的。我总觉得这个镇子有些地方很让人讨厌。”妈妈回头看着他,
皱着眉头。“班恩,你总喜欢四处乱窜,你肯定对德里的大街巷都很了解。至少
城里那部分。你没有看到过什么吗?嗯……可疑的人或事?有什么反常的吗?有
没有让你害怕的?”

    他刚要开口,突然什么东西——一种强烈的直觉——阻止了他。

    到底是什么东西?直觉。肯定是。即使是孩子凭直觉也会知道,爱意味着责
任。在某些情况下还是保持沉默比较好。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原因。还有一些别
的,不那么高尚的原因。他的妈妈可能很苛刻,喜欢发号施令。但是她从不说他
“胖”。她只是说他“很魁梧”。

    有时他正在看电视或写作业,妈妈会给他端来剩菜剩饭。他总是乖乖地吃掉,
虽然心里隐隐约约恨自己这么做。或许在他心灵的最深处曾经怀疑过母亲的动机。
是爱?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肯定不是。但是……他很怀疑。是关键的是,妈妈不
知道他没有任何朋友。因此,他不信任她,拿不准如果他告诉妈妈回月里的事情,
她会有何反应。6 点回家也没什么不好。反正他可以看书,看电视,吃东西,搭
积木。

    但是如果整天关在屋子里就糟了……要是他告诉她1 月里的事,那她肯定会
把他关在家里。

    所以,出于各方面的考虑,班恩没有说出那个故事。

    “没有,妈妈。”于是他回答道。

    那天晚上班恩一直睡不着。他不再担心自已被遗弃,成为孤儿。

    躺在那里,看着洒了一地的月光,他感到自已被爱包围着,很安全。

    他一会儿把表贴在耳边,听听嘀哒嘀哒声;一会儿又把表举到眼前,看看漂
亮的表面。

    他终于睡着了。梦见自己和其他的孩子一起打棒球。他一记漂亮的本垒打赢
得了队友的一片喝彩。他们兴奋地拍他的肩膀,把他扛在肩头。他感到无比的骄
傲和快乐……突然他看到钢丝网眼栅栏那边的乱草丛中站着一个人,戴着白手套,
手里抓着一把气球——红色的。

    黄色的、蓝色的、绿色的。气球左右摇摆,看不到那人的脸。但是他看到那
身肥大的袍子,胸前缀着橘黄色的大扣子,耷拉着一条黄色的领结。

    是个小丑。

    “没错。”一个幽灵一般的声音。

    第二天早上他醒来的时候,已经忘记了昨晚的梦。但是他的枕边湿了一大片
……好像夜里他曾经哭过。

    7 他摇摇头,把宵禁的告示所勾起的回忆都抛在脑后,朝借书台走去。

    “你好,班恩。”斯塔瑞特夫人跟他打招呼。像道格拉斯夫人一样,她也非
常喜欢班恩。成年人,特别是那些喜欢管教孩子的成年人,都很喜欢班恩。他懂
礼貌、说话温和、体贴人、安安静静,很有趣。也正是因为这些,同龄的孩子讨
厌他。“暑假过得不耐烦了吧?”

    班恩笑了笑。斯塔瑞特夫人就是这么风趣。“没有,”他说。“暑假才刚刚
开始”——他看了看表,接着说,“1 点17分。我看一小时书。”

    斯塔瑞特夫人大笑起来,连忙捂住嘴。她问班恩想不想参加暑假读书活动,
班恩说想,于是她给班恩一张美国地图。班思谢了她,便走进书架里去选书。

    班恩看了一会儿书,抬起头,一件新的摆设吸引了他的目光。海报上一个笑
眯眯的邮递员正把一封信交给一个快乐的孩子。上面有一行字,写着:“图书馆
也是写信的地方。今天为什么不给朋友写封信呢?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海报下面的箱子里放着已经盖好邮戳的明信片、信封,还有印有“德里公共
图书馆”字样的信纸。

    班恩摸摸兜里剩下的4 分钱,回到借书台。“我能买张明信片吗?”

    “当然可以,班恩。”像往常一样,斯塔瑞特夫人为他的彬彬有礼而欢心,
同时又为他过于肥胖的身材而难过。她递给他一张明信片,看着他走回座位。那
张桌子可以坐6 个人,但是只有班恩一个人坐那里。她从未见过班恩和别的孩子
在一起。这太糟了,因为她相信班恩很有才华。只有一位善良、耐心的伯乐才能
发掘他被埋没的才华……

    如果有这么一个人的话。

    8 班恩掏出笔,在明信片上写下贝弗莉的地址。他并不知道贝弗莉家的详细
地址,但是听妈妈说邮递员对自己的客户都很熟悉。要是负责洛尔大街的邮递员
能把这张明信片送到贝弗莉手里,那就太好了。

    如果不能也没什么。他只不过白花4 分钱。明信片永远也不会再回到他的手
里,因为他没打算在上面写上自己的姓名住址。

    他把写有地址的那面扣在下面(他可不想冒险,尽管他没看到周围有熟人),
揣着明信片,从目录箱旁边的一个木盒子里拿了几张纸条,回到座位上,开始在
纸上写了擦,擦了又写。

    考试前一周,老师教过一种叫“徘句”的日本诗体。并且说,这种诗歌通常
描写一个意象来表达一种特殊的感情:忧伤、快乐、乡愁、幸福……爱。

    他又想起她的秀发。她走下楼梯的时候,她的长发在肩头跳跃,在阳光的照
耀下,仿佛一团燃烧的火焰。班恩写了足足20分钟,改了又改,终于写成了一首
诗:你的秀发是冬天里的火焰,一月里的余火,我的心在那里燃烧。

    他对这首诗并不满意,但是他已经尽力而为了。他怕自己带着明信片走来走
去,时间越长,就越担心。最后紧张得把事情办得更糟,或者干脆放弃了。对班
恩来说,贝弗莉跟他讲话的那一刻终生难忘。

    他要把那一刻永远留在记忆里。或许贝弗莉喜欢哪个高年级的男孩,以为是
那个男孩用作句为她写了这首情诗。她会很开心,那一天将永远留在她的记忆里。
哪怕她永远都不知道班思。汉斯科为她做的一切,也没关系。反正他自己知道。

    他工工整整地把那首诗抄在明信片的背面,把笔塞进口袋,告别斯塔瑞特夫
人,走了出来。

    “再见,班恩。”斯塔瑞特夫人向他告别。“暑假愉快。不过别忘了宵禁。”

    “不会的。”

    穿过连接两座建筑的玻璃长廊,感受阳光的温暖,又步人凉爽的成人图书馆,
班恩推开图书馆的大门。

    通道那边就有一个邮筒。班恩掏出明信片,投了进去。在他把明信片送进邮
箱的那一瞬间,他感到自己心跳加速。万一她知道是我寄的明信片该怎么办呢?
别傻了,他对自己说。同时又为这个想法带给他的兴奋感到诧异。

    他沿着堪萨斯大街向前走着。他一边走着,脑子里浮想联翩:贝弗莉向他走
来,淡绿色的大眼睛,红色的小辫。“班恩,我有话问你,”这个想象中的女孩
对他说,“你发誓要说实话。”她举起那张明信片。“是你写的吗?”

    这个幻想太可怕了,又太美妙了。他想忘掉它,却又不愿意忘掉。他的脸微
微有些发烫。

    班恩边走边想,手里的书从左手换到右手,嘴里吹着口哨。“你可能以为我
疯了,”贝弗莉说,“但是我想亲亲你。”一她丹唇轻启。

    班恩突然感到唇干舌燥,吹不出日哨来。

    “我想让你……”他轻声说道。然后木讷地、令人眩晕地、灿烂地笑了。

    那一刻,如果他向人行道另一端看一看,他就会看到那3 个影子正朝他围拢
过来;如果他用心听一听,他就会听到当那3 个影于靠近的时候,维克多气喘的
声音。但是他既没有听,也没有看。班恩正在遥远的想象中,感受员弗莉甜蜜的
吻,怯怯地伸出手抚弄她那一头爱尔兰人所特有的,淡淡的火一样颜色的秀发。

    9 像许多大大小小的城市,德里的发展没有任何规划,就那么顺其自然地发
展起来。如果当初稍有计划的话,城市规划者无论如何也不会把德里建在今天这
个位置。德里镇中心坐落在一个峡谷当中。肯塔斯基河由西南向东北穿过商业区。
镇子的其他部分依山而建。

    德里镇的先民选择定居的这个峡谷沼泽密布,杂草丛生。这里水网稠密,为
商业的发展提供了便利条件。但是这里并不适合耕种土地。修建家园。特别是肯
塔斯基河每隔四五年就泛滥一次。在过去的50年里,虽然小镇耗费巨资治理水利,
仍然面临水患的威胁。

    肯塔斯基河流经镇子中心的那一段河水被束缚在一条长两英里的运河里。在
运河与梅恩大街交汇的地方,运河潜人地下,成为地下河。在地下流过大约半英
里的距离,才在巴斯公园又露出地面。运河街上酒吧林立,顺着运河走向一直延
伸到镇子外。每隔几个星期,警察就从河里打捞起醉汉的汽车,早已被污水和工
厂废水弄得面目全非。有时运河里也能钓到鱼,不过都不能吃。

    镇子的东北部——运河流经的地方——河水基本上得到控制。虽然不时有洪
水泛滥,沿河贸易仍很繁忙。有时人们手挽手在运河边散步(那必须是风向有利
的时候。否则,河水散发出的嗅味使这样的漫步毫无浪漫可言)。在巴斯公园里,
不时有童子军在此宿营;有时还在这里烧烤。1969年,镇里的居民不无震惊地发
现,嬉皮士在此干起吸毒贩毒的买卖。人们都说:“等着瞧吧。再这么下去,早
晚有一天得闹出人命。”果然,一个17岁的吸毒少年死在运河边上。自此那些瘾
君子再也不到巴斯公园来了。还有人谣传那个孩子的幽灵常出没于公园。这当然
是无稽之谈,不过吓走了那些瘾君子,也算是一个有益的谣言吧。

    镇子西南部的河水问题更棘手。由于冰川的作用,再加上肯塔斯基及其支流
河水经年累月的侵蚀,许多地方岩床暴露。德里公共工程局富有经验的师傅说,
秋后一场黑霜,他们就有一大堆修理的活干了。天气一冷,水泥遇冷收缩,岩床
就会变得粉碎。

    浅薄的土壤上只适合生长一些根系不深,但生命力顽强的植物——杂草和一
些低贱的植物。粗壮低矮的灌木、剧毒的藤蔓和橡树恣意蔓延。这里地势陡然下
降,进人德里人称做班伦的地区。班伦低地贫瘠荒凉——有1 英里半宽,3 英里
长,到处凌乱不堪。一边临着堪萨斯大街的尽头,一边是开普老区。开普老区是
为那些收人微薄的人而修建的房产。但是那里的排水设施大糟糕。据说那里的卫
生设备和下水道常有破裂的现象。

    肯塔斯基河穿过班伦地区。德里镇在西北部沿河两岸发展起来。

    排污抽水站和垃圾站是这里留下的惟—一点小城的痕迹。从空中看,班伦就
像一把绿色的匕首直刺德里镇中心。

    这样的地形地貌使班恩隐隐约约感到他的右边荒无人烟;土地消失了。一排
粉刷过的栅栏,齐腰高,摇摇晃晃地立在人行道边,只不过是个摆设。他迷迷糊
糊地好像听到流水的声音。他停下脚步,眺望着班伦,还在想象着贝弗莉的眼睛
和那散发着清新味道的头发。

    肯塔斯基河在茂密的树林中蜿蜒前行。有些孩子说那里的蚊子有麻雀那么大。
还有些孩子说靠近河边的地方有流沙。班恩不相信有那么大的坟子,但是想到流
沙,他不禁有些害怕。

    向左看去,一群鸥鸟在那里盘旋飞舞。在开普老区的右面,德里水塔像是短
粗白胖的手指直指天空。他的脚下,一根锈迹斑斑的污水管露出地面,流出的污
水汇成一条小溪,流向纠缠不清的树丛。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驱散了班恩对贝弗莉的美好幻想:要是正在这个时候,污
水管里伸出一只死人的手该怎么办?如果他转身找电话报警的时候,一个小丑正
站在那里该怎么办?那个袍子上缀着硕大的橘黄色扣子的小丑?如果——一只手
拍在班恩的肩膀上,他吓得尖叫起来。

    一阵笑声。他转过身,退了几步,靠在路边的栅栏L.亨利、贝尔茨还有维克
多3 人正站在他面前。

    “嗨,肥猪。”亨利先开口。

    “你们想干什么?”班思竭力掩饰自己的恐惧。

    “我要揍扁你。”亨利说。他好像在极其冷静严肃地思考,然后他的眼睛一
亮。“我要教训教训你,肥猪。你不会介意的。你不是喜欢学习新东西吗?”

    他伸手抓班恩。班恩一闪身躲了过去。

    “抓住他,弟兄们。”

    贝尔茨和维克多抓住他的胳膊。班恩尖叫起来,像个胆小软弱的懦夫。可是
他无法控制自己。“上帝,别让我哭出来,别让他们弄坏我的手表。”班恩在心
里拼命地叫着。他不知道那样撕来扯去会不会弄坏他的手表,但是他肯定等他们
收拾完他,他一定会哭。

    “天啊,叫得像头猪。”维克多说着,把他的手腕扭到背后。

    “像极了。”贝尔茨哈哈大笑起来。

    班恩左冲右撞。贝尔茨和维克多由他撞来撞去,然后不费吹灰之力,一把把
他拽回来。

    亨利一把扯过班恩的前襟,撩起来,露出班恩高高凸起的肚子。

    “看看他的肚子!”亨利高声叫道。“上帝!”

    维克多和贝尔茨笑着更响了。班恩急切地扫视四周,寻求帮助。

    但是附近没有一个人。身后的班伦低地只有蟋蟀和鸥鸟的鸣叫。

    “你们最好住手!”他差不多是结结巴巴地说。“你们最好!”

    “不然怎样?”亨利问,似乎对他的话很感兴趣。“不然怎样,肥猪?不然
怎样,嗯?”

    “哦,天啊,看这个活宝!”维克多得意洋洋地哈哈大笑。贝尔茨也跟着笑
起来。亨利微微地笑了笑,还是很严肃,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忧伤。
这使班恩感到恐惧——那表情说明亨利不会接他一顿就善罢甘休的。

    果然,亨利伸手从兜里掏出一把刀来。

    班恩恐惧到极点。他一直徒然地挣扎着。他左右冲撞,又向前猛冲,差点就
挣脱了维克多和贝尔茨。再来一次——他又向前猛冲。这时亨利跨步上前,使劲
推了一把。班恩向后跌去。栏杆嘎吱嘎吱响。班恩感到身下的栏杆向后倒去。贝
尔茨和维克多又捉住了他。

    “抓住他,”亨利说,“听见了吗?”

    “当然,亨利。”贝尔茨的声音透出些许不安。“他跑不了。放心吧。”

    亨利向前迈了一步,几乎撞在班恩的肚子上。班恩惊恐地看着他,满脸无助
的泪水。亨利抽出刀来,又长又宽,上面刻着他的名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现在要考考你,”亨利还是若有所思地说,“开考了,肥猪,准备好。”

    班恩哭了。他的心在胸口剧烈地跳动,鼻涕也流出来了。从图书馆借来的书
散落在脚下。亨利踩住那本书,瞟了一眼,飞起一脚把书踢进了臭水沟。

    “第一个问题,肥猪。期末考试的时候,有人说‘让我抄点儿’,你怎么回
答?”

    “行!”班恩脱口而出。“我应该说行!当然!没问题!随便抄!”

    冰凉的刀尖抵着班恩的肚子。班恩不由得憋回肚子。霎时间,整个世界一片
灰暗。亨利的嘴在动,可是班恩什么也听不到,只觉得整个世界在游啊……游啊
……

    “不能昏倒!”一个声音惊慌失措地尖叫着。“如果晕过去了,他会杀了你
的。”

    世界在他面前又变得清晰了。他看到贝尔茨和维克多不笑了。看上去很紧张
……吓坏了。见此情景,班恩一下子清醒过来。“突然之间他们拿不准亨利会闹
出什么事,造成什么局面。事情正如你所想象的那么可怕……甚至更糟糕。你必
须想办法。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紧张。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已经疯
了。”

    “错了,蠢猪。”亨利凶巴巴地说。“要是有人说‘让我抄点’,我他妈的
才不让他抄。明白吗?”

    “明白,”班恩不停地抽泣,肚子一鼓一鼓的,“是的,我明白。”

    “好,那道答错了。不过你还会犯更大的错误的。准备好了吗?”

    “我……我准备好了。”

    一辆车朝他们慢慢地驶过来。一对老夫妇笔直地坐在前排座位匕班恩看见那
个老人回着看他。亨利靠近班恩,遮住那把刀。班恩感觉到刀顶在他的肚子上,
还是那么冰凉。“快点儿,喊吧,”亨利说,“敢喊,我把你的肠子掏出来。”

    车子开过去了,沿着堪萨斯大街慢慢地、平静地移动着。

    “好,蠢猪,现在问第二个问题。要是期末考试的时候我说‘让我抄点’,
你怎么回答?”

    “行。我说不行。”

    亨利笑了笑。“很好。这次算你答对了,肥猪。现在问第三个问题:我怎么
能相信你永远都不会忘记?”

    “我……我不知道。”班恩的声音很低。

    亨利笑了。他容光焕发,看起来很英俊。“我知道!”他说,好像发现了一
个伟大的真理。“我知道,蠢猪!我要把我的名字刻在你的胖肚子上。”

    贝尔茨和维克多突然又笑起来。班恩也松了口气,以为他们三个只不过吓唬
吓唬他而已。可是亨利没有笑。班恩一下明白了贝尔茨和维克多之所以笑是因为
他们也松了口气。在他们看来亨利不过是开个玩笑。然而亨利的确是认真的。

    亨利的刀向上滑动。班恩的肚子上印出一道鲜红的血痕。

    “嗨!”维克多发出一声惊叫。那声音好像闷住了。吃了一惊,猛地咽了回
去。

    “抓住他!”亨利吼道。“你们抓住他,听到没有?”那严肃、若有所思的
神色从他脸L 一扫而光,完全是一张狰狞的恶魔的脸孔。

    “亨利不是真的想伤害他。”贝尔茨像女孩那样尖叫着。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可是对班恩来说,一切都慢得犹如摄影小品中的定格。
他不再惊慌,因为惊慌也毫无用处。他突然在内心深处发现了一点莫名其妙的东
西——它驱散了所有的恐惧。

    亨利掀起他的衣服。鲜血从那道竖向伤口汩汩地流出来。

    亨利又用刀向下划,动作很快,疯狂得像一个在空袭下进行手术的外科医生。

    “向后跑。”鲜血一直流到裤腰上,班恩在冷静在思考。“向后跑。那是惟
一可以逃跑的方向。”贝尔茨和维克多已经松开了手。虽然有亨利的命令,他们
还是向后退去,吓得退缩了。但是如果他想跑,亨利还是能抓住他。

    亨利用刀子将两道坚线连接起来。班恩感到鲜血已经流到他的内裤上,顺着
大腿向下流。

    亨利的身体稍稍向后仰,皱着眉头,好像一个艺术家在欣赏自己创作的山水
画。“H ”之后是“E ”,班恩想着。这个想法促使他们动起来。他纵身向前,
被亨利一把推了回来。班恩又用腿踢,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亨利身上。他撞在栅
栏上。就在这时,他抬起右腿,狠狠地踏在亨利的肚子上。这不是为了报复。班
恩只想借此增加一点反向力。当他看到亨利一脸惊讶的表情,他的心里充满了一
种切实的、野蛮的快感。

    只听咔嚓一声,栏杆断裂开来,亨利差点仰面朝天地摔进路边的水沟里,幸
亏维克多和贝尔茨立即抓住了他。班恩的身体向后倒去,坠入那片旷野。他尖叫
一声,那叫声听起来像是在笑。

    班恩仰面摔在污水管下的斜坡上。幸好落在了下面,不然非折断他的后背。
他落在软乎乎的草丛中,没有伤着筋骨。他翻了个跟头,刚坐起来,就像孩子坐
上一个绿色的大滑梯,顺着山坡滑下去。他的衣服卷到脖子上了,手不停地挥舞,
想抓住点什么停下来,却只拔起一块一块的草皮。

    他看到河堤飞速地远离而去,看见维克多和贝尔茨吃惊地望着沟底。班恩已
经没有时间去想从图书馆借来的那几本书。他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随后停了下
来。

    一棵横倒的树截住了班恩,也差点儿摔断他的左腿。他一步一步爬上山坡,
咬紧牙关拖着那条不听使唤的腿。那棵树把班恩拦在山坡中央。下面的树丛更茂
密。水管里排出的污水从他手上流过。

    从上面传出一声尖叫。班恩抬头看见亨利嘴里叼着刀,纵身跳下山坡。他双
脚着地,身体向后倾斜,滑出很长一段距离,接着像只袋鼠,向河堤下跑过来。
嘴里还不停地喊着:“我要杀了你,肥猪!”

    班恩挣扎着站起来。他隐约地意识到左边裤腿已经撕成了碎片,左腿流了很
多血……不过还能撑得住。

    班恩微微地蟋缩身体才不致摔倒。亨利冲过来,一手抓他,一手用刀向他猛
刺。班恩躲向一边,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亨利摔下去的时候正踢中了班恩那条
受伤的腿。班恩一下跪在地上。班恩看得目瞪口呆,敬畏代替了恐惧。亨利像超
人一样手臂前伸飞了出去,撞在那棵枯树上,又摔在地上。刀子从他的手中飞了
出去。亨利滚下山坡,仰面朝天地滑进沟底的树丛中。一阵尖叫。一声问响。接
着是一片寂静。

    班恩坐在那里,看着亨利滑下去时压倒的一片灌木丛,感到头晕目眩。突然
滚落的石块砸了下来。他抬头看见维克多和贝尔茨正爬下河堤。他们慢慢地很小
心。可是如果班恩还不行动,他们肯定会抓住他的。

    班恩呻吟着。这场疯狂的追逐会结束吗?

    密切注视着他们的举动,他翻过那棵枯树,向河堤下爬去。班恩大口大口地
喘着粗气。他感到肋部针扎似地痛。这里的树丛有一人高。恣意生长的树木散发
着浓郁的草木气息。他听到附近有小溪潺潺地流过。

    他脚下一滑,一路翻滚下去。手背重重地撞在岩石尖上,荆棘划破了他的衣
裳,刺破了他的双手和脸颊。

    等到他猛地停下来的时候,人已滑到溪边,双脚泡在水里。这条小溪蜿蜒曲
折地流人靠他右边那片幽暗的次生林。向左他看到亨利仰面躺在溪水中央,翻着
白眼。一只耳朵还淌着血,汇人溪水流下来。

    哦,天啊我杀了他!天啊我是杀人犯!天啊!

    忘了贝尔茨和维克多还在后面紧追不舍,班恩淌着溪水走到亨利躺的那个地
方,只见他的衬衫撕成一条一条,牛仔裤在水里泡得乌黑,还丢了一只鞋。班恩
自己衣衫褴褛,浑身剧痛难忍,拖着那只伤脚,一瘸一瘸地走到亨利跟前。

    他探身去看亨利。亨利瞪着眼睛,伸出一只血手来抓班恩的小腿,嘴里还叽
里咕噜个不停。虽然只是一阵粗重的喘息声,班恩还是听清了他的话:杀了你,
你这头肥猪。

    亨利抓住班恩的一条腿,挣扎着想站起来。班恩拼命地往回拽,亨利的手滑
了下去,松开了。班恩向后一跳,一屁股坐在水里,溅起一片水花。班恩的眼前
闪出一道彩虹。可是班恩根本没有注意到。现在就是眼前有一罐金子他也看不到。

    亨利翻了个身,想站起来,又摔了下去。费了好半天劲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他恶狠狠地瞪着班恩,额前垂着一缕头发,乱蓬蓬的。

    猛然间,班恩感到很生气。不,何止是生气,简直是愤怒到极点。本来他夹
着几本从图书馆借来的书,好好地走着,做着自己的白日梦,没招谁惹谁。看看
现在,看看!裤子撕破了,左脚脚踝肿得什么似的,没准儿还骨折了。腿也受伤
了。舌头也受伤了。肚子上还刻着那个该死的亨利。鲍尔斯的名字的第一个字母。
但是也许是想到了他从图书馆借来的那些书,才促使他进攻亨利。鲍尔斯。想到
丢了那些书,想到斯塔瑞特夫人责备的眼神。无论是什么原因——割伤、肿痛、
图书馆的书,还有揣在裤子后面口袋里那张泡得粘乎乎、看也看不清楚的成绩单
——这些都促使他还击。他淌着水,趔趔趄趄地走过去,飞起一脚踢中了亨利的
胯下。

    亨利惨叫一声,惊飞了落在树丛中的鸟。他拱着腰,捂着裤裆,怀疑地看着
班恩。  “哎哟……”他低声呻吟着。

    “是的。”班恩说。

    “哎哟。”亨利的声音更加微弱。

    “是的。”班恩又重复了一遍。

    亨利的身体慢慢滑下去,跪在地上,微微蜷着身子。

    “哎哟。”

    “妈的,没错。”班恩说。

    亨利倒在地上,捂着裆部不停地打滚。

    班恩站了好大一会——大概一直等到亨利恢复过来,又有力气追他了——这
时突然一块石头击中了他的右耳。一阵钻心的疼痛,鲜血流了下来。

    他回头看见贝尔茨和维克多握着水向这边跑过来,每人手里拿着一把石头。
一块石头从他的耳边呼啸而过,他一躲,恰巧被另一块石头击中了右膝。他忍不
住大叫一声。又一块石头又打中他的右颊,眼泪顿时流了下来。

    他跌跌撞撞地朝岸边跑去,抓住伸出的岩石和灌木,用力往上爬。终于爬到
岸上。班恩回过头来看了一眼。

    贝尔茨跪在亨利身旁;维克多站在几尺之外还扔着石头。一块棒球那么大的
石头正落在班恩附近一人高的树丛里。他看得已经够久了。更可怕的是,亨利又
站起来了。班恩转身进了树丛,吃力地向西边跑去。如果他能走到班伦靠近开普
老区的那边,他就可以讨上一毛钱,坐上汽车回到家里。到了家里,他就锁上门,
把这身血迹斑斑的衣服扔进垃圾箱,这场噩梦就该结束了。班恩想象着自己刚刚
洗过澡,穿着那件红色的毛绒浴衣,坐在客厅的椅子上看动画片。这样的想法鼓
励着他不停地向前跑。

    树枝划在脸上。荆棘刺痛了双手。可班恩全然不觉。他跑啊跑,终于来到一
块平地——黑漆漆的肮脏不堪。眼前是一片茂密树林,散发着一股恶臭。“流沙”。
当他看到一直延伸到树林深处的一汪静水闪着微光,一个不祥的念头闪过脑海。
不管那里有没有流沙,他都不想走近这片泡在水中的树林。于是他拐向右边,沿
着树林边沿一直跑到一片真正的树林。

    这里生长的主要是杉树。树木稠密,拼命地向上生长,争夺一点空间和阳光。
但是这里没有太多低矮的树丛,所以他能跑得快些。班恩不知道自己在朝哪个方
向跑着,只是估摸着自己还跑在前面。班伦地区有三面为德里环绕,另一面连接
着刚刚修了一半的收费公路。他总能跑出这片树林的。

    他的肚子阵阵抽痛。他卷起上衣一看,不禁闭上眼睛,倒吸一口气。他的肚
子看上去就像圣诞树上挂的奇形怪状的彩球。血结成硬块,滑下河堤的时候又蹭
了一身绿。他赶忙放下上衣。那不堪入目的伤口使他觉得一阵恶心。

    班恩突然听到一种低低的嗡嗡声——那声音很微弱却真切人耳。

    一个一心想要逃出树林的成年人不会注意到,或者根本就听不到这种声音。
但是班恩是个孩子,并且他已经克服了自己的恐惧。他急忙转向左边,看见前方
耸立着一根3 英尺高4 英尺粗的水泥圆柱。顶端的通风口上扣着一个铁盖子,上
面印有“德里污水处理局”的字样。哗哗的水声正是从下面传出来的。

    班恩从通风口往里瞧了瞧,却什么也没看到,只听到哗哗的流水声。他又嗅
了嗅,闻到一股潮湿酸臭的味道,不禁缩回头来。是个下水道。

    他快步向西走去。5 分钟后,他清晰地听到前方有水流的声音,还有说话声。
孩子的说话声。

    他停下来,听了听。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树枝折断的声响和一阵嘈杂声。他一
下子就听出来了,是维克多、贝尔茨,还有那个独一无二的亨利。鲍尔斯。

    噩梦还没有结束。

    班恩环顾四周,想找一块藏身之地。

    10两个小时后班恩钻出他的藏身之处,蓬头垢面,不过精神了许多。真是不
可思议,他竟然睡着了。

    当听到那3 个家伙紧追不舍,一路追来的时候,他浑身都僵在那里,就像一
只野兽看到迎面驶来的卡车,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躺在地上,蜷成一团,任由
他们处置。

    不过班恩还是朝着流水和孩子那边跑去。他尽力分辨那些孩子的声音,听听
他们在说些什么,好唤醒被吓得不能思想的头脑。什么工程。他们在讨论什么工
程。有一两个声音听起来很熟。一阵泼水的声音,又一阵善意的笑声。这笑声使
班恩向往,也使他更加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处境。

    如果他被抓住了,也不必连累这些孩子。于是班恩向右拐去,又钻进一片矮
树丛。像许多身高体胖的人一样,班恩的脚步异常轻巧。

    他没有从草丛上惊跑过去,而是轻轻地拨开草丛,慢慢地沿着小溪向前移动。

    班恩又来到一根水泥圆柱前。那根圆柱隐没在一簇黑莓丛里,几乎看不到。
远处河堤渐渐地消失在小溪里。一棵树皮粗糙的老榆树扭曲着身子斜在水面上。
树根裸露着,看上去像一团乱糟糟的头发。

    班恩累极了,顾不得许多,钻进树根下的一个浅洞,舒舒服服地靠在那儿。
亨利、贝尔茨、维克多尾随而来。班恩以为他们几个会傻乎乎地沿着溪边的小路
直追过去。没想到他们却在这棵老榆树前停住脚步,离他的藏身之处那么近。再
近一点,他一伸手就能触到他们。

    “那小兔崽子肯定还在后边。”贝尔茨说。

    “嗯,我们回去找。”亨利表示同意。于是他们沿着来路折回去。

    不一会儿,班恩听到亨利大吼大叫:“你们这些兔崽子在这里干什么?”

    班恩听到有人回答,却听不清孩子们说了些什么。孩子们离得太远,而河水
——肯塔斯基河的河水——欢腾跳跃、喧闹着流向远方。

    但是那孩子的声音里充满恐惧。班恩觉得他很可怜。

    接着听到维克多骂骂咧咧的声音。但是班恩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妈的,
毛孩子修的水坝。”

    孩子的水坝?小兔崽子?也许是维克多骂那些孩子,他自己听错了。

    “给他们推了!”贝尔茨出了个坏主意。

    有孩子高声抗议,接着传来一声痛苦的叫声。有人哭了。没错。

    班恩为他们感到难过。他们抓不到他,便拿那些孩子撒气。

    “对,毁了它。”是亨利的声音。

    水泼溅声。叫喊声。贝尔茨和维克多的狂笑声。一个孩子痛苦愤怒的哭声。

    “闭上你的臭嘴,小结巴,”亨利说道,“今天谁他妈的敢造次就有谁好瞧
的。”班恩一下明白了。没错,维克多说的就是孩子的水坝。

    那些孩子——大概有两三个——一直在修水坝。亨利他们把水坝毁了。班恩
甚至认为他认识其中的一个孩子。德里小学惟一结巴的人就是比尔。邓邦,他在
五年级的另一个班。

    “你们不该这样!”一个孩子哭了,声音很低,充满了恐惧。班恩听出了那
个声音,虽然一时还想不起那张脸。“为什么要这样?”

    “我愿意,小崽子!”亨利吼起来。接着听到拳头落在身上的闷响。一阵痛
楚的叫声。跟着便是嘤嘤的哭泣。

    “住嘴,”维克多嚷道,“闭嘴,不许哭。不然我把你的耳朵割下来。”

    哭声变成了一串压抑的哽咽。

    “我们要走了,”亨利凶巴巴地问道,“不过走之前,我想知道一件事情。
10分钟前有没有看到一个胖子过去?受了伤,满身是血。”

    一个孩子说没看见。

    “你肯定吗?”贝尔茨追问道。“你最好说实话。”

    “我、我、我、肯、肯、肯定。”比尔。邓邦回答他们。

    “那咱们走,”亨利说,“他可能又沿着原路膛水回去了。”

    “再见,伙计们,”维克多高声叫着,“那真是小孩子的把戏。你们还是别
干了。”

    一阵水花泼溅的声音。远远地传来贝尔茨的声音。班恩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
他也不想听清。这边孩子又哭了起来。另外一个孩于在安慰他。班恩确定只有两
个孩子,结巴比尔和那个哭着的孩子。

    他半坐半躺在那里,听着河边两个孩子的对话,听着亨利和他的哥们儿冲回
班伦,越走越远。阳光穿过虬结的树根,照进来,撒下无数光点。这里很脏,不
过很舒适……安全。流水的声音让人安慰。甚至孩子的哭声也让他感到欣慰。他
还要在这里躲一会儿,以防万一那些小霸王再找回来。然后他就上路回家。他瞌
睡了,迷迷糊糊做起梦来。

    11他梦到1 月发生的,他不敢告诉妈妈的那件事。

    那是圣诞节后开学的第一天。道格拉斯夫人问谁愿意放学后留下来,帮她点
数圣诞节前学生交来的书。班恩举了手。

    那是典型的缅因州的冬天——最好的也是最糟糕的:天空晴朗,阳光耀眼,
但是气温只有10度,寒冷彻骨,北风冽冽。

    班恩点书,道格拉斯夫人记下数字,然后一起把书送到贮藏室。

    起初学校里还是一片嘈杂:砰砰的关门声,哒哒的打字声,楼上合唱队走了
调的唱歌声,体育馆里打篮球的声音,还有选手们跑动、运球的时候,球鞋蹭着
地板刺耳的声音。

    渐渐地一切声响都安静下来。等到他们数完最后一套书的时候,只能听到散
热器的声音,守门人推着彩色的锯屑在大厅擦地板的声音和外面呼啸的风声。

    已经4 点钟了。天就要黑了。一层薄雪被风扬起,打着旋在空中飞舞。杰克
逊大街上空无一人。他又看了一会儿,希望能有辆车开过杰克逊大街和威产姆大
街交汇的十字路口。却没有一辆车开过来。他觉得整个德里镇除了他和道格拉斯
夫人,所有的人都死了或者逃跑了。

    外面彤云密布,寒风凛冽。冷风刺骨,吹得班恩的脸颊都失去了知觉。阴暗
的天空有一种说不出的奇异的美。但是天太冷了,班恩没心思站在那里欣赏天空。
他得赶紧走。

    起初他背对着风,风推着他向前走。但是到了运河街,他向右拐了个弯儿,
就完全逆风而行了。风顶着他,把他向后推……好像跟他过意不去似的。围巾还
顶一点用。他不停地眨眼,鼻子里呼出的湿气冻成薄冰。腿也不停使唤了。有几
次,班恩不得不把戴着手套的手伸到腋窝下取暖。风呐喊着,嘶叫着,有时听起
来像人在哀鸣。

    班恩既感到恐惧又感到兴奋。恐惧是因为他现在理解了书中写的故事,就像
杰克。伦敦的小说里描写的,在这样的天气,夜里气温降到零下15度的时候,真
的能冻死人。为什么兴奋却难以名状。是孤独的感觉——一种忧郁的感觉。他走
在街上,从风的翅膀上经过。那些躲在温暖明亮的屋子里的人们谁也没有注意到
他。他们不知道他从此地经过。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一个秘密。

    太阳西沉,西方的地平线上涂着冷冷的橘黄,天上点点星光闪烁。他来到运
河边。再走三个街区就到家了。他渴望家里扑面而来的温暖,舒展冻得麻木的四
肢。

    他还是——停住了。

    运河结了冰。冰面起伏,有许多云彩一样的裂纹。在这个阴惨寒冷的冬日里
运河静止了,却又充满活力。有一种独特的、难以捉摸的美。

    班恩朝另外一个方向——西南方班伦的方向——走去。风从背后吹来,他的
风雪裤随风飘动。运河夹在堤坝中一直向前流过大约半英里。随着堤坝的消失,
运河分散开来,蜿蜒伸人班伦地区。这个季节的班伦一片萧条,荆棘丛挂着薄冰,
树枝光秃秃的。

    一个身影站在那边的冰面上。

    班恩瞪大了眼睛。“那里可能有人,但是可能是这身打扮吗?绝对不可能。”

    那个人穿着银白色的小丑服装,在风中瑟瑟飘舞。脚上穿着一双特别大的橘
红色的鞋,和上衣胸前那排硕大的扣子倒很相配。手里一直抓着一把色彩灿烂的
气球。班恩注意到那些气球正朝他站的方向飘动。他觉得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他
使劲地揉了揉眼睛,还是看到那些气球朝他飘了过来。

    这肯定是幻觉,要么就是幻景。冰上站着个人完全可能;穿着小丑的衣服也
完全可能。但是那些气球怎么能逆风向他飘过来?然而这的的确确是真的。

    “班恩!”冰上的那个小丑在叫他。虽然班恩真切地听到了那个声音,但是
他还是觉得那是脑子里产生的幻觉。“想要一个气球吗,班恩?”

    那个声音里充满邪恶,很可怕,班思想转身就逃。可是他的脚好像生了根,
站在人行道上一动不动。

    “它们会飞,班恩!它们都会飞!拿一个试试!”

    小丑踩着冰面朝班恩站着的运河桥走来。班恩看着它就像小鸟看着一条悄悄
逼近的毒蛇。班恩看着它过来了,却好像没有动。这么冷的天,气球应该破了才
对;它们不应该飘在他的前面,而应该飘在他的后面,去班伦的方向——它来的
地方。

    班恩还注意到其他一些怪事。

    天边最后一抹霞光在冰面上洒下一道玫瑰色的光芒,但是小丑却没有在冰面
上留下影子。根本没有。

    “你会喜欢这儿的,班恩。”小丑说。它越走越近,班恩能听到它那滑稽的
大鞋走过起伏不平的冰面上发出啪踏啪踏的声音。“我保证你会喜欢这里的,我
所遇到的孩子都喜欢这里,因为这里是一个‘快乐岛’。在这里他们用不着长大,
所有的孩子都不愿长大!来吧!拿一个气球,来看看这里的美景,喂大象,坐惊
险滑梯!哦,你会喜欢的。班恩,你会飞起来——”

    虽然害怕,但班恩心里真的想要一个气球。谁的气球能逆风飞舞呢?谁听说
过这种事情?啊——他想要一个气球,他想看看那个小丑的脸——那张脸一直低
着,看着冰面,好像在躲避刺骨的寒风。

    班恩真不知道那一刻如果德里市政厅顶的大钟没有敲响5 点的钟声,会发生
什么事情。他不敢想。重要的是那钟声响了,洪亮的钟声刺破了严冬的寒冷。那
个小丑一惊,抬起了头,班恩看到了它的脸。

    干尸!天啊,是一具干尸!班恩吓得差点晕倒,紧紧地抓住桥的围栏。当然
不是干尸,不可能有干尸。虽然他知道埃及有许多木乃伊,但是他首先想到的是
电视里的干尸——干巴巴的怪物。

    不,不是干尸。不可能。人人都知道,甚至连孩子都知道,电视里演的怪物
是假的。但是——不是小丑脸上的化妆。小丑也没有浑身裹满绷带。它身上的确
缠着绷带——主要是脖子和手腕——随风摆动。但是班恩真真切切看清了那张脸。

    干瘪的脸上疙疙瘩瘩地满是皱纹,像一张皱巴巴的羊皮纸地图。

    前额裂开了,却没有流血。黑洞一样的嘴上,干瘪的嘴唇向后咧开,牙齿龇
着,像一个一个歪歪扭扭的墓碑。那张脸上没有眼睛。但是黑洞洞、皱巴巴的眼
窝里闪烁着光芒,就像埃及人雕刻的圣甲虫眼上镶嵌的射着寒光的珠宝。虽然风
从背后刮来,他好像还是闻到了香料和用特殊草药处理过的腐烂的裹尸布的味道。
还有沙土味,还有经过数百年早已干成了粉末的血腥的味道……

    “在这里我们都会飞。”那具小丑木乃伊哑着嗓子说。班恩浑身一阵战栗,
意识到它已经来到了桥边,就在脚下,伸出一只干枯、变形、骷髅的手,薄薄的
一层皮肤像风中的旗帜一样飒飒作响。

    那只干枯的手触到了他的脚尖。班恩一下子惊醒过来,大踏步跑下桥,耳边
钟声还在回响。一定是幻景,一定是。小丑怎能在钟声敲响的那十多秒中走过那
么远的距离。

    但是这场恐怖并不是幻景。眼里流出的热泪一会儿就在面颊上结了薄冰也不
是幻景。他拼命地往家跑,听到身后穿着小丑服装的干尸爬上运河桥,远古的早
已变成化石的指甲刮擦在栏杆上,古老的筋腱像没有上油的门轴吱嘎作响。他听
到粗重急促的喘息,闻到裹尸布散发出的香料的味道。他知道那只干枯的手一会
儿就会落到他的肩上,扳过他的身体,使他直面那张笑眯眯满是皱纹的脸。死人
的呼吸包裹着他。那对深不可测的黑眼窝盯着他。黑洞般的大嘴张开了,然后他
就拿到气球。所有的气球。

    他一直跑到家门前那道街的拐角,哭得喘不过气来,心跳如此剧烈,甚至自
己都听得到扑通扑通的心跳。但是当他回过头来,却看到身后的大街上空空荡荡,
那座拱桥上也空空如也。他看不到运河。但是他知道即使能看得到,那里也什么
都没有。不,如果那个干尸不是幻觉也不是幻景,如果那是真的,它一定还等在
桥下——像神话故事里的巨人一样等在桥下。

    在下面。藏在下面。

    班恩匆忙赶回家,走几步就回头看看,直到身后的门安全地锁上。他跟妈妈
说他帮道格拉斯夫人数书来着。然后就坐下来吃晚饭。

    每咽一口,就觉得那具干尸离他更远,像梦一样。那不是真的,那些东西只
有在电视上的广告片里才有,根本就不是真的。

    不,它们不是真的。电视里的怪物、电影里的怪物还有漫画书里的怪物都不
是真的,除非你躺在床上睡不着;除非你把压在枕头下面用来驱邪避恶的那4 颗
糖果吃掉了;除非你身下的床变成了噩梦的湖泊,外面阴风哀号,你吓得不敢看
窗外,害怕那里会有一张脸,一张虽未腐烂却干枯得像一片落叶,露着狰狞笑容,
一双眼睛深隐在黑眼窝里的脸;除非你看到一只露着森森白骨的手举着一把气球
:来看看这里的美景,喂大象,坐惊险滑梯!哦,班恩,你会飞起来——12班恩
猛地惊醒过来,梦里的那具干尸还历历在目。黑暗包裹着他,更使他感到无比恐
惧。他用力地挪了挪身体,一枝树根恼羞成怒地戳在他的后背上。

    班恩朝着外面的光亮爬出去。午后温暖的阳光,小溪潺潺的流水声,一切又
恢复了平静。现在是夏天,不是冬天。干尸也没有掳走他,把他送到它那阴森森
的古墓里。班恩只不过藏在裸露的树根下的一个沙洞里躲过那几个小霸王的追击。
他站在这片叫做班他的土地上。

    班恩沮丧地看着自己褴褛不堪的衣服,知道回家又得挨母亲骂。

    睡了一大觉,班恩现在精神多了。他下了河堤,沿着小溪往回走。他浑身伤
痛,满是血污,每一步都像走在碎玻璃上一样,疼痛难忍。那些修水坝的孩子早
该走了吧,他安慰自己。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是比尔。邓邦和他的朋友
在与那些小霸王遭遇之后应该知道到别处去玩比较安全。

    班恩拖着伤腿吃力地向前走,心里想如果这时那些小霸王再返回来,他无论
如何也逃不掉。不过他也不在乎了。

    他从小溪的转弯处绕过来,站了一会儿,向四周看了看。修建水坝的孩子还
在那里。其中一个正是比尔。邓邦。他跪在另一个孩子身边,那孩子靠着溪岸坐
在那里,头向后仰着。他的鼻子上、下巴上沾满血迹,脖子上还有一道一道的血
痕。

    结巴比尔突然抬头看到班恩站在那里。班思吃了一惊。他看出那个背靠溪岸
坐着的孩子出了事。邓邦吓得要死。他痛苦地想到:“这梦魔般的一日难道还没
有结束吗?”

    “不知道你、你、你能帮我、我、我吗?”比尔。邓邦说,“他、他的哮、
哮、哮、喘喷、喷雾剂用光、光了。我想他要——”

    他的脸不自然地僵住了,憋得通红。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想吐出那个字来,
却结巴得像机关枪一样,急得口水都流出来了。好半天班恩才明白比尔想说的是
那个孩子快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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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比尔。邓邦:打击恶魔

    1 比尔。邓邦心想:我正在做时空旅行;我在一颗刚出膛的子弹里面。

    这个想法,尽管确切无误,但不能给他特别的安慰。实际上从飞机起飞开始,
他就感觉到有一些轻微的幽闭症。飞机里面很狭小——不可避免的狭小。食物也
不够精致,但是空姐们却是费了好大的力气;她们在狭窄的过道里送食物就像是
一群杂技演员在表演。看着这种情景,比尔还能从食物中获得少许愉悦,但是他
的邻座对此就无动于衷。

    他的邻座又有一个缺点:他身体肥胖而且不太干净。浑身上下涂了科隆香水,
可是却掩盖不住那浓郁的汗臭味。而且他的左时也不老实,不时地给比尔来那么
一下。

    比尔的眼睛不时地落到机舱前面的数字显示盘上。上面显示这颗不列颠子弹
现在的速度是两马赫。比尔换算了一下,确信是每分钟18英里。他也不明白为什
么自己想知道这个。

    尽管现在是中午,舷窗外的天却不是蓝色的,而是黄昏的粉红色。水天相接
的地方,地平线稍微有些弯曲。比尔想,我就坐在这里,端着血玛莉酒观察地球
的曲线,旁边还有一个肮脏的男人用肘子撞我。

    他笑了笑,心想一个能面对诸如此类事情的人不应当害怕任何东西。但是他
仍然害怕。不仅仅因为坐在这个易碎的壳里面以每分钟他英里的速度飞行,而是
感觉德里镇正在朝他扑来。它就像是一头等待多时的食肉猛兽从隐身处突然跃起
猛扑过来。啊!德里!我们会给德里写一首颂歌吗?歌颂那些工厂和河流呛人的
气味?绿树掩映。

    无比寂静的街道?图书馆?水塔?巴斯公园?德里小说?还是班论地区?

    他的脑袋豁然开朗。他就像是在黑暗的戏院里坐了27年,等待什么事情发生,
而现在终于开始了。

    我写的所有小说都来自德里。他想,竟然愚蠢得还带着些愉悦。

    德里是它们的源泉。它们都来自那年夏天发生的事情。所有问我那个问题的
采访者……我都给了他们错误的回答。

    优雅的回答。但他从来没有相信过。下意识?也许有,但是比尔认为人们夸
大了它的功能——可能它很简单,就像是眼睛里进了沙子就会流泪,或者像吃了
一顿大餐之后过上一会儿就会放屁。第二个比喻更形象一些。,但是你不能告诉
那些采访者什么梦想、感觉、意识之类的玩艺儿都是子虚乌有的东西,只不过像
放屁那么简单。他们似乎需要什么东西。所有的采访者都带着笔记本和采访机,
比尔只好竭尽所能去帮助他们。他只知道写作是一项艰苦的劳动,异常艰苦。但
是没有必要告诉他们这些。

    他现在想:即使在麦克没打电话之前,你一直知道那不是他们真正想问的问
题。现在你已经知道了。他们想问的不是你从哪里得到灵感,而是为什么你能得
到灵感。

    为什么?

    德里!

    他突然挺起了腰,肘部也不安地动了起来——一下子捅在他的胖邻座腰上。

    “注意点!”那个胖子抱怨起来。“这里很窄,你也知道。”

    “如果你停止捅、捅我,我就不会碰、碰你了。”那个胖子瞪着他,目光里
满是不悦和怀疑,似乎在问:“你究竟在说什么?”比尔也瞪着他,直到他嘟哝
着转回头去。

    他又向舷窗外望去,一面在想:“我们正在打击恶魔。”

    他的胳膊和后颈感到一阵刺痛。他一口把剩下的酒喝干了。他又想起了一件
东西。

    银箭。他的自行车。28英寸高。“骑上它你会杀死自己的。”比尔的父亲说,
但是他的语调里没有半点真正的关心。自从乔治死后,他对一切都不再关心,以
前的慈父已经消失了。他好像总是在侧耳倾听,期待着乔治回家的声音。

    比尔是在中心大街的自行车行的橱窗里看见那辆车的。在橱窗里展出的那些
自行车里,那辆车最引人注目。它的车身最大,看上去也最旧。在该直的地方,
它偏偏是弯的;而在该弯的地方,它又是直的。在它的前面挂着一个牌子,上面
写着“旧车转手”。

    当时比尔走了进去,卖主要价24美元,然后比尔就接受了——他根本就不知
道讨价还价。比尔从感恩节的时候就注意上那辆车了。

    比尔用他七八个月节约下来的零花钱付了款,然后就骑上车子回家了。路上
的雪开始融化了。比尔觉得很有趣,因为直到去年他还从未想过拥有一辆自行车。
那个想法是突然出现的。也许就在乔治死后的那些漫长日子的某一天。

    在开始骑车的时候,比尔到处乱碰乱闯。有几次险些出了事。但是等春天快
到的时候,他逐渐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战马“银箭”。他的父母当时根本就没有注
意比尔当时正和死亡做游戏。比尔想,父母在他买车之后就没有注意过那辆车—
—对他们而言,它只不过是在雨天时倚在车库墙边的一件掉漆的纪念物。

    银箭确实很旧,但是它跑起来就像一阵风。比尔的朋友——当时地推一真正
的朋友——艾迪。卡斯布拉克擅长机械活。他告诉比尔如何保养银箭——哪个螺
钉该拧紧,如何给齿轮上油,怎样紧链子,还有如何补轮胎。

    “你应当给它上点漆。”比尔记得艾迪曾经那么说过。但是比尔不想给它上
漆。他也不知道什么原因。银箭的样子确实有些旧,但是它跑起来像风一样快。
它将——“它将打击恶魔。”他大声说完,然后笑了起来。他的肥胖邻座转过头
来狠狠地盯了他一眼。

    是的。银箭看起来非常旧:油漆脱落了很多,后面还有一个老式的车筐,车
铃焊接在车把上像一个小拳头。非常旧。

    感谢上帝!银箭不但能跑,而且跑得飞快。

    1958年6 月的第四周——就是他第一次遇见班恩。汉斯科之后的那一周,又
是他和班恩还有艾迪筑坝的那一周,也就是班恩、理奇。

    多杰、还有贝弗莉在班伦地区出现的那一周,银箭救了比尔。邓邦的俞。理
奇一直坐在比尔的后面,就坐在车筐上……当然银箭也救了理奇的命。比尔还记
得他们逃走的那幢老房子。他记得清清楚楚。就在内伯特大街上的那幢该死的老
房子。

    那天他冲锋前去打击恶魔。没错。有个恶魔的眼睛就像是闪烁着死光的古币。
还有个满身长毛的恶魔张着血盆大口。如果说银箭救了他和理奇的命,那么就在
比尔和艾迪遇见了班恩的那一天,它还可能救过艾迪的命。班恩那天被亨利。鲍
尔斯追到了班伦地区,当时比尔和艾迪正在那里筑小水坝玩。艾迪犯了严重的哮
喘,而且他的哮喘喷雾剂也空了。于是银箭就救了艾迪的命。

    比尔。邓邦有17年没有骑过自行车了。他现在正趴在飞机舷窗向外看——在
回忆着1958年发生的那段日子。“哈哟,银箭。走嘞!”

    他忍着泪水,回想着。

    银箭以后怎么样了?他记不起来了。完全忘记了。只有黑暗。也许它还挺好。

    哈哟。

    哈哟,银箭。

    2 “走嘞!”他嚷着。风把他的吆喝声撕裂开来,顺着他的双肩飘散了。那
叫声不仅洪亮,而且得意洋洋。

    他沿着堪萨斯大街骑了下去,一开始速度很慢。看着那灰色的自行车启动就
像是看着一架飞机正在起飞。一开始你不敢相信如此庞大的东西能够离开地面,
但是当你看到它投在地面上的影子,当你还没时间想那到底是不是幻觉的时候,
飞机已经穿越云层,身姿优雅得就像是一个甜美的梦。

    银箭就像是这样。

    比尔骑着银箭到了一个下坡,然后他越蹬越快,他的双腿不停地上下蹬踏—
—银箭飞一般地疾驶而去。就在那年夏天,当理奇看见那个场景,心里想比尔那
么做是想让某些孩子能活下来。

    他和艾迪已经把车座降到最低了。但是当他骑车的时候,车座仍然不停地摩
擦着他的后腰。一个正在花园里除草的女人手搭凉棚看着他飞驰而过。她笑了笑。
一个小男孩骑在那么大的自行车上让她想起马戏团里骑独轮车的猴子。“他那样
会出事的。”尽管这不关她的事,但是她仍然想:“那辆车太大了。”

    3 当比尔看着那些气势汹汹的大孩子们从灌木丛里出来的时候,他根本没有
想过要和他们争吵。但是艾迪已然被亨利。鲍尔斯在鼻子上打了一拳,更坏的是
他在挨打的时候还张着嘴。

    比尔当然知道他们是谁。亨利、贝尔茨还有维克多是德里学校里的小霸王。
他们打过理奇。多杰——比尔的好友。在比尔看来,理奇自己也有错;他的绰号
叫“脏嘴”,但是他自己不知道那脏嘴一文不值。

    4 月的一天,当那3 个小霸王走过的时候,理奇开始评论他们竖起来的衣领。
比尔靠墙坐着,没精打采地扔着小石子,一点儿也没听过去。亨利他们一伙也没
有。……但是他们觉得察到了什么,朝理奇那边望了过去。比尔猜理奇想要低声
说话,但是问题是,理奇的声音从来就没有低过——“你说什么,小四眼鬼?”
维克多。克里斯先说话了。

    “我什么也没说。”理奇说道。他的表白就写在脸上——那张脸变得煞白,
显得非常害怕——事情可能也就那么了结了。但是糟糕的是,理奇的嘴就像是一
匹桀骛不逊的野马,常常会莫名其妙地蹶那么一蹄子。他突然添了一句:“该掏
一掏耳屎了,哥们儿。来点炸药要不要?”

    亨利一伙呆住了。他们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然后向他扑来。从那个有利的位
置,结巴比尔从头到尾观看了这场实力不均的赛跑。那3 个家伙已经发疯了。他
们随时都准备把那个小不点打个半死。

    理奇撒腿跑去,穿过小学生的操场,跳过跷跷板,躲过秋千架,然后才意识
到自己闯进了死胡同——前面一道篱笆把操场和毗邻的公园隔开了。他开始奋力
向上爬,但是刚爬了三分之二就被亨利和维克多抓住了。理奇大声尖叫,但是亨
利抓住了他的后背,维克多抓住了他的裤子,一下子就把他扯了下来。理奇仰面
朝天摔倒在地上,眼镜飞了出去。他慌忙伸手去抓,但是贝尔茨赶上来就是一脚,
一下就把眼镜踢飞了。那就是为什么那个夏天理奇的眼镜上一直都缠着胶带的原
因。

    比尔也吓坏了。他连忙绕到前面去。他看见莫伦夫人已经起来了。但是他知
道等莫伦夫人赶到时,理奇已经吃够了苦头。事实上当莫伦夫人赶到时,理奇已
在号啕大哭了。比尔只跟他们有些小磨擦。

    他们当然拿他的结巴开玩笑。一个下雨天,正当他们要吃午饭的时候,贝尔
茨。哈金斯一下把他手上的饭盒撞了出去,然后用脚在上面猛踏,把吃的东西都
挤了出来。

    “噢!天、天。天哪!”贝尔茨故意装出恐怖的样子,双手在比尔的面前比
划着。“对、对、对不起,搞、搞、搞掉了你的午、午、午餐。”然后他趾高气
扬地走向维克多那边,笑得死去活来。但是那还不太糟糕。最后艾迪给他分了一
半汉堡包,理奇也很高兴地给了他一个鸡蛋——他说那鸡蛋他妈非让他带上,但
他不爱吃。

    但是你不得不躲着亨利一伙,如果你不行的话,那你就得试着消失。

    艾迪忘记了那项规则,于是就被他们涮了一顿。

    当那些坏家伙们瞪着水向下游走去时,艾迪还能挺得住。他的鼻子不停地流
血,把手帕都湿透了。比尔把自己的手帕递给了他,然后一只手放在他的后颈上,
让他仰起头来。比尔记得乔治流鼻血的时候,妈妈也是那么做——最好还是不要
想乔治了。让人伤心。

    直到那几个家伙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后,艾迪的鼻血已经不流了,但
是他的哮喘病又犯了。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喉咙开始嘶哑起来。

    “狗屎!”艾迪喘着粗气骂道。“哮喘!药!”

    他慌忙地摸索着,最后从口袋里拿出了哮喘喷雾剂。他把喷雾剂的口对着嘴,
然后开始挤压。

    “好些了吗?”比尔焦急地问道。

    “没有。空了。”艾迪看看比尔,那双极度恐慌的眼睛仿佛在说:“我不行
了,比尔!我不行了!”

    那个空瓶子从他的手里滑了下去。小溪仍在哗哗地流淌,根本就不管他们的
事。比尔想起了那些大孩子嘲笑他们的话:那个水坝只不过是个小孩玩艺儿。他
的怒火腾地一下起来了——那些家伙一直在嘲笑他们。

    “别、别、别紧张,艾、艾迪。”比尔尽力安慰着他。

    此后大概有40分钟左右,比尔一直坐在艾迪的旁边,他希望艾迪的哮喘会逐
渐减轻直到正常。但是哮喘根本没有减轻,而是变得更严重了,这使比尔极度恐
慌。艾迪买药的地方在中心大街,离这里几乎有3 英里远。如果他去给艾迪拿药,
要是艾迪昏迷该怎么办?昏迷或者甚至死去……像乔治那样!不!他不会死的!

    于是比尔就坐在艾迪身边,知道自己应该去那里,因为像这样等着对艾迪毫
无益处。但是他不敢离开,不敢让艾迪一个人留在这里。

    他有一种几乎失去理性的想法——他刚刚转身离去,艾迪就会陷入昏迷。就
在那个时候,班恩。汉斯科出现了。他当然知道班思是谁。哪个学校里最胖的孩
子都会“臭名”远扬的。班思上五年级。比尔有时在休息的看见他。他总是一个
人站着——经常站在墙角——看着一本书或者从他那个大包里面掏东西吃。

    当时班恩的形象甚至比亨利。鲍尔斯的形象还要糟糕。他穿着一条短裤;头
发乱蓬蓬的,沾满了泥土;身上的那件运动衫更是肮脏不堪,满是血迹和野草。

    看见比尔也在看着他,班恩退缩了,目光里充满小心。

    “不、不、不、不要走、走!”比尔叫了一声。他把双手高举起来,显示他
并无恶意。“我、我、我们需要帮、帮、帮助。”

    班恩走近了一些,但是仍然小心翼翼。“他们走了吗?鲍尔斯他们一伙?”

    “是、是的,”比尔答道,“听着,你、你、你能陪我的朋、朋友待一会吗?
我得给他拿、拿药。他犯了哮、哮、哮——”

    “哮喘?”

    比尔连忙点点头。

    班恩跨过那个被弄坏的水坝,走到艾迪的身边,艰难地单膝跪了下来。艾迪
躺在那里,眼睛闭着,胸口在不停地起伏。

    “哪个家伙打的?”班恩抬起头问道。在那张脸上比尔也看见了与他同样的
愤怒。“是亨利。鲍尔斯?”

    比尔点点头。

    “我猜就是。去吧。我陪着他。”

    “谢、谢、谢谢。”

    “哦,别谢我。”班恩说道。“是我把他们引到这里的。快去吧。

    我还得回家吃晚饭。“比尔二话没说就走了。也许应该告诉班恩,让他别太
放在心上——艾迪自己也不好,傻乎乎地张着嘴。

    比尔膛过了小溪,回头看了看。他看见班恩正在面色沉重地从水边捡石头。
一开始他不知道班恩要干什么,但是他马上就明白了。班恩怕那些讲小子回来。

    4 班伦地区对比尔来说一点也不神秘。今年春天他经常来这里玩。

    有时和理奇一块来,但是跟艾迪来的更多些。有时候,他只是独自~人来。
他并不是要探险,而是因为从家里到这儿的路他很熟。他走到一座木桥上。桥下
一条不知名的小溪带走了德里镇的废水,一直流进下面的肯塔斯基河。他的自行
车就吊在木桥的下面,车把和一段桥栏用绳子捆在一起,车轮不会浸到水里。

    比尔把绳子解了下来,装进怀里,然后用力把银箭扯了上来。他累得满头大
汗。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比尔飞身跨上了他的爱车。

    像往常一样,比尔一骑上银箭就像换了个人。

    5 “哈哟,银箭!走潮!”

    他的叫声比他平时的声音要低沉——好像突然之间变成了成年人的声音。比
尔用力踏着脚蹬,手腕像举哑铃一样向上紧握着车把。他竭尽全力要使银箭突破
阻力,加速前进。

    银箭总不辜负他的努力。

    它越跑越快,道路两旁的房屋一下子就滑了过去。左边是堪萨斯大街和杰克
逊大街的交汇处,沿着堪萨斯大街,穿过十字路口,就会到达中心大街。

    比尔拼命地蹬着车子。他俯下身子趴在车把上尽力减少风的阻力,一只手放
在橡胶车铃上不停地按着喇叭。他那红色的头发被风吹着像是荡漾着的波浪。这
时,自行车链盒发出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一开始是“卡塔卡塔”的声音,到后来
几乎好像是在吼叱“哈哟,银箭!走嘞!”他兴奋地尖叫着。

    从这里开始的一段路都是下坡。比尔的双脚离开了脚蹬,让银箭自由滑行。
他现在像是在飞。

    现在一切不快都置之脑后了:他的口吃;爸爸的那双漠然、受伤的眼睛;还
有那落满灰尘的钢琴。那钢琴最后一次奏响是在乔治的葬礼——演奏了三首安魂
曲。乔治穿着黄雨衣,举着刚刚做好的小纸船离开了家;20分钟之后,加德纳先
生就用一条血迹斑斑的毯子里着他的尸体回来了;妈妈无比痛苦地尖叫。所有这
一切都置之脑后。他是一个孤独而坚强的流浪者,而不再是一个受惊之后哭喊着
找妈妈的小孩子。

    他的脚又开始用力蹬踏。他要达到一种速度——不是声音的,而是记忆的—
—他要打破痛苦的障碍。

    他不停地骑,他趴在车把上不停地骑;他要打击恶魔。

    前面是个丁字路口,中心大街马上就到了。但是他走的是一条单行道,许多
汽车都堵在了那里。比尔像往常一样,东一拐,西一扭,像一条小鱼游进了车流
里。他见缝插针,瞅准空隙就往进钻,但是毕竟太危险了——他险些被一辆公共
汽车撞上。他瞥了司机一眼,只见司机脸色煞白,朝他挥着拳头,嘴里还嚷着什
么。比尔猜大概是说“生日快乐”。

    最坏的——也是最好的旅程结束了。危险在千钧一发之际与他擦肩而过。现
在他又开始了上坡路。速度慢慢降了下来。某种东西——叫它“欲望”好不好—
—也随之消失了。所有的想法,所有的记忆又重新爬了上来,钻进了他的脑袋里。
好了!想一想乔治吧!

    你想得太多了,比尔。

    不——那并不是问题。问题是,他想象得太多了。

    他拐进了一个胡同,过了一会在中心大街钻了出来。他骑得越来越慢,汗水
湿透了他的后背和头发。在中心大街药店前面他下了车,走了过去。

    6 中心大街药店的药剂师凯尼先生并不很和蔼——或者至少比尔这么认为—
—但是他足够有耐心,还不跟人开玩笑。现在比尔的口吃更严重了,他真的害怕
如果不快点的话,艾迪会出什么事。

    所以当凯尼先生说“你好,比尔。邓邦,你要什么”的时候,比尔拿起一张
维他命的广告纸,翻了过来,在上面写到:“艾迪。卡斯布兰克和我在班伦区玩。
他犯了严重的哮喘,几乎不能呼吸了。您能充满他的哮喘喷雾剂吗?”

    他把纸条推了过去。凯尼先生读完之后,看着比尔那双焦急的蓝眼睛说道:
“没问题。你就在这儿等着。”

    凯尼先生到柜台后面的时候,比尔焦急地等着,两只脚在不安地移动。虽然
装药只用了不到5 分钟,可是比尔感觉就像是过了一年之久。凯尼先生把喷雾剂
递给了他,笑眯眯地说道:“有了这药就没问题了。”

    “多、多、多谢,”比尔说,“但是我没有带、带、带——”

    “没关系,孩子。我会把它算到艾迪妈妈——卡斯布兰克夫人账上去的。我
确信她会感激你的。”

    比尔一听放了心。他谢过凯尼先生,马上就离开了。

    凯尼先生站在柜台里面看着他走了。他看见比尔把哮喘喷雾剂扔进了车筐里,
然后笨拙地跨上了车。“他竟然能骑得了那么大的车?”

    凯尼先生心存疑虑。但是比尔竟然跨了上去,然后慢慢地骑走了。那辆自行
车看起来十分可笑,东倒西歪地晃动着。那瓶药也在车筐里面晃来晃去。

    凯尼先生咧开嘴笑了。如果比尔看见他那么笑,他就敢肯定凯尼先生并不是
什么好人。那笑有点酸涩——凯尼怀疑,那瓶对人体全无作用的药竟然会有奇效?
在每个哮喘喷雾剂的瓶子上,凯尼都整齐地贴上一个写着“氢氧雾喷剂”的标签。
那药就是氢和氧混合物,还掺了点樟脑来增添些淡淡的药味。

    换句话说,艾迪的哮喘药就是自来水。

    7 回来的路上,比尔费了不少时间,因为都是上坡。在有些地方,他还不得
不下车推着走。其实他已经精疲力竭,连一个小缓被都骑不上去了。

    等他把自行车藏好,朝艾迪那边赶来的时候,已经是4 点过10分了。他的脑
袋里充斥着可怕的设想。那个叫班恩的孩子可能把艾迪抛弃,让他去死了。那帮
坏小子可能又返回来,把他们两揍得半死。

    或者……最坏的是……那个专门谋杀孩子的人会杀死他们中的一个或者全部。
就像是它谋杀乔治那样。

    他知道德里流传着许多风言风语。比尔是个结巴,但是他并不聋——尽管有
时人们认为他一定是个聋子,因为他只是在必要时才会说话。

    比尔相信所有那些受害者都是被同一个人杀害的……如果它是人的话。有时
他也常想那些,就像是他有时想知道今年夏天他对德里的感觉。是不是因为乔治
之死才使他的父母似乎忽略了他,整天沉溺于悲伤中,而丝毫没有注意他仍然活
着而且可能会受伤?那些事情和其他的谋杀案有联系吗?为什么现在有些声音有
时似乎在他的脑子里低声说着话(当然那不是他自己的声音,因为它们不结巴—
—它们静悄悄的,)让他去干一些事情,而不是让别人去干呢?是不是那些事情
让德里变得似乎跟以前不同——有些危险,甚至有些街道似乎在保持一种阴险的
寂静?是不是就是那样才使某些面孔看起来很神秘而且很害怕?

    他不知道,但是他相信。这使德里真的改变了,而他弟弟的死只是改变的标
志。萦绕在他脑海里的可怕的设想来源于某个想法:现在在德里任何事情都是可
能发生的。任何事情。

    但是当他赶到艾迪那里时,一切看起来都挺好。班恩。汉斯科仍然在那里,
就坐在艾迪身边。艾迪自己也坐了起来,双手耷拉在腿上,弯着头,仍然在大口
喘着气。落日已经很低了,把树影投到了小溪里。

    “不错,还挺快,”班恩站了起来,“我还以为你再过半个小时才能回来呢。”

    “我的自、自行车很、很、很快。”比尔骄傲地说。此时两个孩子都小心地
看着对方。班恩先试探性地笑了笑,然后比尔也笑了。这个孩子虽然胖,但是人
好像挺好的。他不顾危险还遵守承诺。

    比尔朝艾迪眨了一下眼睛。他正充满感激地望着比尔。“给、给你,艾、艾、
艾、艾迪。”比尔把喷雾剂丢了过去。艾迪把瓶嘴伸到嘴里,据了几下,大口地
吸着气,然后向后仰着头,闭上了眼睛。班恩看着这些,脸上全是关切之情。

    “天!他的病很重,是不是?”

    比尔点点头。

    “我那阵吓坏了,”班恩低声说着,“如果他痉挛什么的,我还不知道干什
么。我只是拼命地回忆4 月在红十字会里他们告诉我们的东西。我能做的就是把
一根木棍放到他嘴里,不让他咬掉自己的舌头。”

    “我想那是对付癫、癫、癫痫病的。”

    “哦,对了。你说得对。”

    “他不、不会痉、痉、痉挛了。”比尔说道。“那药、药、药马上就会治、
治好他的。你、你、你看。”

    艾迪痛苦的喘息停止了。他睁开眼睛看着他们两个。

    “谢谢你,比尔。”他说。“这水真管用。”

    “是不是他们打破你鼻子的时候,哮喘就犯了?”班恩问道。

    艾迪悲伤地笑着,站了起来,把喷雾剂塞进了裤兜里。“根本就不是因为鼻
子的原因,而是因为想起了我妈。”

    “是吗?真的?”班恩惊讶地问着,一只手拉住自己肮脏的运动衫不安地摆
弄着。

    “她一看见我衬衫上的血迹,在5 秒钟之内就会把我送到德里家庭医院急诊
室的。”

    “为什么?”班恩又问。“已经不流血了,对不对?”

    “不管流血不流血,”艾迪忧伤地说道,“她都会把我送进去的。她会想我
的鼻骨折断了,把一些骨头扎进了脑子里,或者其他什么的。”

    “脑、脑、脑子里会、会扎进骨头吗?”比尔又问道。这是几周以来最有意
思的谈话。

    “我不知道。如果你听我妈说,你就会知道的。”艾迪又转过头对班恩说:
“她每个月都会把我送进急诊室一两次。我憎恨那个地方。她简直就是医院的汇
票。”

    “哇哟!”班恩叫了起来。他想艾迪的妈妈实在很古怪。“为什么你不反对
呢?你就说‘妈,我感觉很好,我只想待在家里看电视’。”

    “嗯。”艾迪很不情愿地应了一声,然后沉默了。

    “你是班恩。汉、汉、汉、汉斯科,对、对不对?”比尔说话了。

    “是。你是比尔。邓邦了。”

    “没错。他是艾、艾、艾、艾——”

    “艾迪。卡斯布拉克,”艾迪接上宏说,“我讨厌你结结巴巴说我的名字,
比尔。”

    “对,对不起。”

    “好了,很高兴见到你们俩。”班恩说道。他的声音有些拘谨。3 个人都沉
默了。但是那沉默只是一种默契——他们已经是朋友了。

    “那些人为什么追你?”艾迪终于说出声来。

    “他们总、总是追、追人,”比尔说道,“我厌、厌恶他妈的那些家伙。”

    班恩一下子静了下来——主要是出于自尊——比尔竟然说那些“下流的话”,
那些话班恩自己从来都不敢大声说出来。

    “期末考试的时候鲍尔斯恰好和我坐在了一起,”班恩说道,“他想抄我的
答案,我没让他抄。”

    “你一定是想找死,哥们。”艾迪钦佩地说。

    结巴比尔一下子大笑起来。班恩盯着他,发现并不是在嘲笑他,于是也笑了。

    “我想肯定是这样,”班恩说,“不管怎样,他得参加暑期补习班。

    他和他的同伙一直想报复,于是就发生了那些事情。“”看、看起来你险些
被他、他、他们杀、杀掉。“比尔说道。

    “我在堪萨斯大街被打倒了。就在小山的那边。”班恩看着艾迪,继续说:
“我可能在急诊室遇见你。如果我妈看见我现在的样子,她一定也会把我送到那
里。”

    比尔和艾迪都爆发出一阵笑声,班恩也大声笑了出来。那样大声地笑使他有
肚子很疼,但是他仍旧在笑,那笑声很尖,而且还有些歇斯底里。最后他不得不
坐了下来才停住笑声。他喜欢这种感觉。那是他以前从未听过的笑声:在那混合
的笑声里面,他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他抬起头看着比尔。邓邦。他们的眼神碰
在了一起。他们俩又哈哈笑了起来。

    比尔揪了揪裤子,又用手指弹了弹衬衣领子,然后懒洋洋而又大摇大摆地走
了起来,然后低声悲伤地说:“我要杀了你,孩子。少废话。我很笨,但是我个
大。我能用脑袋砸碎胡桃。我尿的是醋,拉的是水泥。我的名字是亨利。鲍尔斯。
我是到处作乱的坏蛋。”

    艾迪笑得倒在了地上,捂着肚子不停地打滚。班恩坐在那里,脑袋弯在两膝
中间,笑着眼泪都流了下来。

    比尔也坐了下来。3 个人渐渐地恢复了平静。

    “真是不错,”艾迪说,“如果鲍尔斯上补习班,那么我们在这里就不会看
见他了。”

    “你们常来这里玩吗?”班恩问。他以前从来没有想过会来到这里——班伦
地区的名声并不好——但是现在他竟然到了这里,而且似乎一点都不坏。实际上,
就是在这一段快黄昏的日子里,这里才变得很舒适。

    “当、当、当然了。这里很不、不错。最、最主要的是没、没人来打、打、
打扰我们。我们经、经、常来。鲍、鲍、鲍尔斯一伙根本就不会来这、这儿的。”

    “就你和艾迪?”

    “理、理、理——”比尔摇了摇头。当他给巴的时候,他的脸皱得就像是一
块湿抹布。班恩看着他,突然间想起来他刚才嘲笑亨利。

    鲍尔斯的时候比尔一点儿都不结巴。

    “理奇!”比尔终于叫了出来,停了一下,然后继续说:“理奇、多、多杰
也常、常来。但是今、今天他和他爸、爸爸得打扫阁、阁、阁——”

    “阁楼。”艾迪给他翻译着,把一块小石子投进了水里。“扑通。”

    “我认识他,”班恩说道,“你们经常一块来,对吗?”班恩觉得自己对那
有些迷恋。

    “经、经、经常来,”比尔说,“你为、为、为什么明、明、明天不来呢?
我、我和艾、艾、艾迪正在建一个水坝。”

    班恩什么也没说。惊呆他的不仅是这个邀请,而且还有伴随它的那种随意与
朴实。

    “也许我们得干点别的,”艾迪说,“水坝建得并不理想。”

    班恩站起身来,走近小溪边,用水洗去他那两条胖腿上的赃物。

    小溪的两边还堆着些树枝,但是其他的东西已经被水冲走了。

    “你们得拿些木板来,”班恩说,“拿些木板,放成一排……面对面……就
像是三明治面包那样。”

    比尔和艾迪都看着他,眼里满是不解。班思单膝跪在那里,说道:“看,木
板就放在这里和这里。把它们面对面固定在河床上。好不好?然后,没等水冲走
它们,你们就得赶快用石头和沙子把中间的地方境好——”

    “我、我、我们。”比尔说。

    “嗯?”

    “我、我们一起干。”

    “哦。”班思答应着,感觉自己非常愚蠢,但他又非常高兴——他觉得以前
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好的。我们一起。不管怎样,如果你们——我们——用
石头和沙子把中间的空隙填好,那么木板就不会移动了。上游的木板挡住流水,
第二块木板挡住沙石。如果我们再有第三块木板的话,就顶住第二块,那样就万
元一失了。”

    “你以前建过水坝吗?”艾迪问道。他的说气里充满了尊敬,甚至是敬畏。

    “从没。”

    “那么你怎、怎、怎么知道那会成、成、成功呢?”

    班恩有些迷惑地看着比尔。“当然会成功,”他反问,“难道不是吗?”

    “但是你怎、怎、怎么知、知道的呢?”比尔问道。班恩听出比尔的话里没
有任何嘲讽,而是充满了好奇。

    “我只是知道。”班恩说。他从来就没有见过真正的围堰。他也怀疑自己的
想法是从哪里来的。

    “好、好吧。”比尔拍了一下班恩的后背,说道,“明、明、明天见、见。”

    “什么时候?”

    “我、我和艾、艾迪会在八、八、八点半左右到、到这里——”

    “如果我和我妈不到急诊室的话。”艾迪说完,叹了口气。

    “我会拿些木板来,”班恩说道,“我们旁边的一个街区里,有个老人那里
有很多。我去要一些来。”

    “再带些补给,”艾迪说,“吃的东西。像三明治之类的。”

    “好的。”

    “你、你有枪、枪、枪吗?”

    “我有一把气枪,”班恩说,“我妈给我的圣诞节礼物。但是如果我在家里
放枪,她就会跟我发火。”

    “把、把它带、带、带来,”比尔说道,“我们还可能玩、玩枪。”

    “好的!”班恩很高兴。“但是,现在我得回家了。”

    “我、我们也得回、回去了。”

    三个人一块儿离开了班伦。上坡时班恩还帮比尔推了车。艾迪跟在后面,嘶
嘶地喘着气,一面不高兴地看着自己衬衫上的血迹。

    比尔说了声再见,骑上车就走了,一面还高声叫着:“哈哟,银箭,走嘞!”

    “那车可真大。”班恩说。

    “用你的毛打赌。”艾迪也说。他又呼吸了一口哮喘喷雾,呼吸才正常了。
“有时他把我带在后面。骑得那么快,把我的尿都快吓出来了。比尔是个好人。”
他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但是那双充满崇敬的眼睛似乎在加以强调。“你听说过
他弟弟发生的事吗?”

    “不知道——什么事?”

    “去年秋天遇害了。有人杀了他,还把他的一只胳膊像撕苍蝇翅膀一样撕掉
了。”

    “天哪!”

    “比尔以前只是稍微有些结巴。现在越来越厉害了。你注意他结巴没有?”

    “是的。”

    “我告诉你,如果你想让比尔成为你的朋友,那么你最好不要在他面前提起
他弟弟。别问他那样的问题。他对那些东西过敏。”

    “好,我一定不会的。”班恩回答。他现在模模糊糊地记起去年秋天是有个
小孩被杀。是不是因为乔治。邓邦,或者那些最近发生的谋杀案,妈妈才给他手
表的?他不知道。“是不是就在那场大洪水之后发生的?”

    “是的。

    他们走到堪萨斯大街和杰克逊大街的十字路口,两人得分开了。

    孩子们到处在玩耍,有捉迷藏的,还有扔棒球的。一个头戴棒球帽、身穿蓝
裤衩的胖小孩旁若无人地从他们身边跑过,一边跑一边还摇着一个呼啦圈,嘴着
嚷着:“藏好了没有?我要捉了,嗅?”

    两个大孩子看着他,觉得很有意思。艾迪说:“好了,我得走了。”

    “等等,”班恩说,“如果你不想去急诊室,我倒有个主意。”

    “真的?”艾迪看着班恩,有些怀疑但又怀有希望。

    “你有5 分钱吗?”

    “我有一角。那又怎样?”

    班恩瞅着艾迪衬衫上那些已干的血迹,说道:“在商店里买上一杯巧克力牛
奶,泼一半牛奶到衬衣上,回家告诉你妈就说把所有的牛奶都洒上去了。”

    艾迪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自从他爸在4 年前去世之后,他妈的视力每况
愈下。但是出于虚荣,她不仅拒绝去看眼科医生,也拒绝配眼镜。干了的血迹和
巧克力牛奶的污迹看起来几乎一样。也许……

    “可能行得通。”他说。

    “要是发现了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不会的,”艾迪说,“再见了。”

    “好的。你知道吗?你们一伙可真酷。”班恩发自内心地赞叹。

    艾迪看起来不只是尴尬,而是几乎有些不安了。“比尔才是。”说完,他就
走了。

    班恩望着艾迪沿着杰克逊大街走了,他也转身要回家。就在此时,他看见就
在杰克逊大街和梅恩大街的拐角处的汽车站牌下面站着3 个熟悉的身影。尽管有
3 个街区远,但是他仍旧看得很清楚。他们正背对着他——他真是太幸运了。班
恩连忙躲到一个篱笆后面,他的心跳得很厉害。5 分钟之后,公共汽车开了过来。
亨利一伙人把烟头扔到路上,上了车。

    直到汽车消失在视线之外,班恩才慌慌张张地赶回家去。

    8 那天夜里,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在比尔。邓邦身上。那已经是第二次了。

    当时他的父母正在楼下看电视,他们一边一个坐在长椅上,无声无息地像两
个书档。乔治没出事的时候,此刻客厅里会充满欢声笑语,有时连电视的声音都
听不见。“闭嘴,乔治!”比尔会大声叫嚷。

    “别把所有的爆米花都吃光,我也要。”乔治会还嘴说:“妈!你让比尔给
我爆米花。”“比尔,给他爆米花。乔治别老叫我‘妈’。只有羊才那么叫。”
或者有时他爸会讲个笑话,然后大伙会一齐笑起来。

    那时候,妈妈和爸爸也像两个书档,但是他和乔治是书籍。

    乔治死后,比尔还想成为他们中间的书,但是很难。他们俩浑身都散发着寒
意,让比尔感到寒冷刺骨。他不得不离开那里——那种寒冷总是使他的双颊冰冷,
使他想流泪。

    乔治的房间仍然是他生前的老样子。就在他被安葬两周之后的一天,扎克把
他的一大堆玩具放在一个箱子里。比尔猜爸爸大概要把那些玩具送给善心会或者
救世军之类的地方。但是爸爸抱着箱子刚出房门,就碰上了妈妈。妈妈双手发抖,
一下子抓住了自己的头发,疯狂地尖叫起来:“你竟敢拿走他的东西!”比尔见
此情形,两腿发软,不由得靠在了墙上。而爸爸也退缩了,他一句话也没说又把
一箱玩具搬回乔治的房间,甚至又把那些玩具放在了原先的地方。比尔走进去,
只见他爸双手抱着头,跪在乔治的床前(那张床也是老样子,尽管妈妈把床单一
周一换改成了两周一换)。爸爸的哭泣更加剧了比尔的恐惧。一个可怕的想法突
现在他的脑海里:也许他们会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直到一切糟糕得无法挽救。

    “爸、爸、爸爸——”

    “去干你的事吧,比尔。”爸爸含糊地说。他的声音在颤抖;背部也在不停
地起伏。“去吧。”

    比尔离开了。走到楼上的客厅,他听见妈妈也在楼下哭泣,声音那么凄惨,
那么无助。比尔心想:“为什么他们哭泣的时候要离得这么远?”然后,他把这
个想法从脑袋里赶了出去。

    9 就在暑假开始的第一天,比尔走进了乔治的房间。他的心在胸膛里怦怦直
跳;双腿也很僵硬,有点不听使唤。他常来乔治的房间,但那并不意味他喜欢这
里。这里的一切都有乔治留下的痕迹。他走了进来,心里不由自主地担心壁橱的
门会突然打开,就在那个仍然挂着乔治衣服的地方,那个乔治会突然出现:他身
上穿着的雨衣沾满鲜血,那只没有胳膊的袖子耷拉着;那双眼睛是可怕的死白色,
就像是电影里的行尸那样;当他从壁橱向比尔走来的时候,脚上的那双雨鞋会发
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一种极为恐怖的声音——某个晚上如果正坐在乔治的床上,
看着墙上的那些图画的时候,恰好赶上停电,比尔肯定自己会突然心脏病发作,
甚至会在10秒钟之内致命。但是比尔仍然走进了乔治的房间——他一面抵抗着对
乔治幽灵的恐怖,同时尽力从乔治之死的阴影中脱离。他不是为了忘记乔治,而
是使乔治不再显得那么可怕。他明白父母无法逃脱那种阴影,他只能依靠他自己。

    走进乔治的房间不仅是为他自己,而且也是为乔治。他爱过乔治,他们的关
系一直非常好。可悲的是乔治已经死了。而更糟糕的是……乔治竟然变成了某种
可怕的怪物。

    比尔想念弟弟,那是事实。他想念乔治的声音、乔治的笑声,想念乔治看他
的那种眼神。但是奇怪的是,他现在对乔治有一种莫名的害怕。他尽力在两种感
情之间调和——他感觉就要找到一个融合点。

    有时他会翻看乔治的书,有时他会察看一下乔治的玩具。

    自从去年11月以来,他还从来没看过乔治的相册。

    现在,也就是遇到班恩。汉斯科的那天晚上,比尔打开了乔治房间里壁橱的
门,小心翼翼地把相册从上面的架子上取了下来。

    我的相册——封面上是四个烫金的大字。在那四个大字的下面,贴着一条胶
带,上面写着“乔治邻邦,六岁”。比尔把相册拿到了乔治的床上。他的心跳得
更厉害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把乔治的相册拿下来。从去年11月那件事情发
生之后……

    再看一眼,就这样。只是为了说服自己去年11月发生的事不是真的。那次只
是自己的脑袋发昏了。

    好了。

    那可能是真的。但是比尔怀疑只是相册在作怪。大概只是相册造成的幻觉。
或者只是自己的幻想——现在他打开了相册。相册里装满了乔治收集的母亲、父
亲、叔叔们和阿姨们的照片。不管照片上的那些人或者认识还是不认识,乔治一
概都收进自己的相册。每当乔治又收集到一张新照片,他就会翘着腿坐到比尔现
在坐着的地方,仔细地加以研究。这是妈妈年轻时的照片,她那时很胖;这是爸
爸18岁打猎时的照片;那是哈伊特叔叔,他手里拿着一条小梭鱼站在一块石头上
;还有其他好多好多各式各样的照片,乔治一律把它们收集过来塞进了自己的相
册里。

    在这里比尔又看见了自己3 岁时的照片:他头上缠着绷带,坐在医院的病床
上。那是在中心大街商店前面的停车场被汽车撞的。他对那桩事记得很少,只记
得吃了一个冰淇淋,还有脑袋大疼了三天。

    这是他们的全家福,是在他们家的草地前面照的。比尔站在妈妈身边,拉着
她的手;乔治,只是一个小婴儿,睡在爸爸的怀里。还有这里是——这里并不是
相册的末尾,但这是最后一张,因为后面的都是空白了。这是乔治在学校里的照
片,就在去年10月他死前不到10天的时候照的。照片里的乔治穿着一件圆领的T
恤衫,头发是抹了水才压下去的。他正在咧着嘴笑着,露出了两颗豁牙,那个地
方新牙永远不会再生了——“除非在你死后还会长大。”比尔想着,不由得哆嗦
了一下。

    他盯着那张照片看了一会,但是等到他就要合上相册的时候,去年11月发生
过的事情又发生了。

    照片上乔治的眼睛开始转动起来,然后盯着比尔的眼睛。他那装出来的笑容
变成了可怕的斜睨。那只右眼还眨了一下,好像在说:“很快就见到你了,比尔。
就在我的壁橱。也许今晚。”

    比尔一下子把相册扔了出去,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相册打到了墙上,又掉到了地板上,打开了。尽管一丝风都没有,但是那纸
负仍然在翻动着——又翻到了那张可怕的照片!照片的下面还写着“学友1957-
1958”。

    鲜血从那张照片上流了下来。

    比尔目瞪口呆地坐在地上,头发直竖起来,全身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爬。他想
要大声尖叫,但是惟一发出的是从喉咙里传出的微弱的声音。

    鲜血流过纸页,开始滴到地板上。

    比尔猛地站起来,甩上门逃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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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桩失踪案:1958年夏天的一个故事

    1 他们所有的人都没找到。全都没有。人们不时地做出一些错误的判断。

    2 以下报道摘自1958年6 月21日的《德里新闻》头版——“男孩失踪引起新
恐慌家住宪章大街73号的10岁男孩爱德华。康克雷失踪。

    其生母莫妮卡。曼克林和继父理查德。曼克林已向警方报案。

    此桩失踪案在德里居民中引起新一轮的恐慌。

    据曼克林夫人说,爱德华在6 月19日上学后没有回家。

    那天是暑假开始的前一天,也就是本学期的最后一天。

    当问及为什么耽搁了24小时才报案,曼克林夫妇拒绝回答。警长博顿也拒绝
回答。但是据一位警局人士说爱德华和他的继父关系并不好,他以前也曾经在外
面过夜。这位人士还猜测爱德华的期末成绩也是他失踪的原因之一。德里学校的
督学哈罗德。曼特卡夫拒绝对爱德的成绩做出评论,并且认为此项记录不宜公开。

    “‘我希望该男孩的失踪不要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博顿警长昨晚说,‘公
众的不安情绪可以理解,但是我要强调的是每年我们都会接到30到50起失踪的报
案,大多数在报案一周之内都能安全找到。希望这次爱德华。康克雷也是如此。
’博顿还重新强调,此前发生的一系列谋杀案件(包括乔治。邓邦,贝蒂。理普
瑟,谢里尔。拉莫尼卡,马修。克莱门斯以及维朗尼卡。格罗根)不是一人所为。”
每桩案件都有明显的不同。“博顿说。但是他拒绝详细评述。他说当地警局正积
极展开调查,并已取得显著成果。但当问及何时逮捕凶手,博顿无可奉告。”

    以下报道搞自1958年6 月22日的《德里新闻》头版——“法院命令掘墓验尸
爱德华。康克雷失踪案出现意想不到的转机。受县检察官和地方法医的要求,德
里地方法院法官厄哈特。冒顿命令挖掘爱德华弟弟多塞的尸体进行检验。

    多塞。康克雷据称1957年因意外而死。死前被送进德里家庭医院时,全身有
多处骨折,包括一处头颅骨折。其继父理查德。曼克林声称当时多塞正在车库里
的活梯上玩耍,一不小心掉了下来。多塞受伤后一在昏迷,3 天后死亡。

    爱德华。康克雷,10岁,周三失踪。问及是否曼克林夫妇被警方怀疑与康克
雷哥俩的案件有联系,警长博顿拒绝评论。“

    以下报道摘自1958年6 月24日的《德里新闻》头版——“打人致死曼克林被
捕昨天德里警局召开新闻发布会,警长理查德。博顿宣布理查德。曼克林因被控
谋杀继子被捕。去年5 月对日,多塞。康克雷因所谓的‘意外’而死于德里家庭
医院。

    “验尸报告表明那个孩子曾经被残酷殴打。‘博顿说。尽管文克林声称多塞
是从活梯上掉下来摔死的,但报告显示多塞曾经被钝物毒打过。当问及是哪种钝
物,博顿说:”可能是一把锤子。验尸官的结论是多塞曾被用某种可以打碎骨头
的坚硬物多次击打。那些伤口,特别是头颅上的伤口,与摔伤的伤口完全不一样。
多塞是在被打得奄奄一息的时候,才送进医院的。’问及事态的发展对最近多塞
的哥哥爱德华失踪案有何影响时,博顿警长说:“我想事情要比我们原先预测的
严重得多,是不是?”

    以下报道摘自1958年6 月25日的《德里新闻》第二版——“老师说爱德华。
康克雷‘经常伤痕累累’亨利达。杜默特,一位曾经教过德里小学五年级的老师,
说已经失踪几近一周的爱德华。康克雷上学时经常‘伤痕累累’。杜默特夫人说,
就在爱德华失踪的3 周前的一天,他来学校时‘双眼肿得都快闭上了。当我问他
怎么会这样,他说因为不吃晚饭爸爸把他收拾了一顿’。”

    ……在一个简短的电话采访中,莫妮卡。曼克林严厉驳斥了杜默特夫人的指
控。“理查德从来没有打过多塞,也从来没有打过爱德华。”她说,“我现在告
诉你,即使我死后站在上帝的审判台前,我也会说同样的东西。”

    以下报道摘自1958年6 月28日的《德里新闻》第二版——“因为我坏,爸爸
不得不收拾我被殴打致死之前,孩子告诉幼儿园阿姨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本地幼
儿园的老师昨天告诉记者,在死前不到一周小多塞到幼儿园时,右手拇指和三个
手指严重扭伤。

    “他的手指肿得像香肠,连给图画涂色都非常困难。老师说,当我问他怎么
回事,他说因为他在母亲刚刚擦过的地板上乱跑,他的继父就向后扭他的手指。
用多塞自己的话说就是‘因为我坏,爸爸不得不收拾我’。看见他那可怜的样子
我只想哭。我给他吃了一些阿司匹林……多塞。康克雷10岁的哥哥爱德华依然没
有消息。在德里监狱,理查德。曼克林仍旧否认自己对多塞之死和爱德华失踪负
有责任。”

    1958年7 月6 日的《德里新闻》头版——博顿说曼克林将被控谋杀继子罪以
下报道摘自1958年7 月24目的《德里新闻》头版——“哭泣的继父承认打死继子
在地区法院审判理查德。曼克林谋杀继子多塞。康克雷的过程中出现戏剧性变化。
在县检察官布雷德利。惠特萨严厉的交叉盘问下,曼克林承认自己曾用锤子打死
年仅4 岁的多塞。他把凶器埋在了妻子的菜园里。

    曼克林以前曾承认打过两个继子,但只是‘偶尔,为他们好’。当抽泣着的
曼克林讲出他的恶行时,法庭里鸦雀无声。

    “我不知道什么东西控制了我。当我看见他爬在那个该死的梯子上面,我抽
出了放在长椅上的锤子。我并不是要杀死他。上帝作证,我并不想杀死他。”

    “当他临死之前,他跟你说了什么?‘”惠特萨问道。

    “他说,‘不要打了,爸爸。对不起。我爱你。’”曼克林说。

    “你住手了没有?‘终于住手了。’”曼克林说完,就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
法官厄哈特。冒顿不得不宣布法庭休庭。“

    以下报道搞自1958年9 月18日的《德里新闻》第十六版——“爱德华。康克
雷在哪里?杀害继子多塞被判刑10年的曼克林依旧声称自己不知道爱德华在哪里。
德里居民仍然可以怀疑曼克林在爱德华失踪案里是否清白,但是却完全可以排除
他是其他谋杀案的凶手。因为前三起谋杀案发生时他已经被拘留,后七起发生时
他已经在服刑了。所有十起谋杀案仍然悬而未决。”

    以下报道摘自波特兰1967年7 月19日的《新闻先驱》——“谋杀者在凡尔茅
斯自杀 9年前犯有谋杀继子罪的理查德。曼克林昨天下午被人发现在自己的公寓
里自杀。此名假释犯自从1964年在沙山克州立监狱被释,一直生活在凡尔茅斯。

    “他留下的便条说明他的头脑极度混乱。凡尔茅斯警局警长助理步兰敦。罗
切说。他拒绝透露便条的内容,但据警局一位人士说上面是两句话:”昨晚我看
见了爱德华。他死了。便条上的爱德华指的是他在1958年所杀害的继子多塞的哥
哥。他失踪已经有9 年了。“

    3 爱德华。康克雷当然已经死了。

    他死于6 月19目的夜晚,和他的继父曼克林毫无关系。就在班恩。汉斯科和
他母亲坐在家里看电视的时候;就在艾迪。卡斯布拉克的母亲焦急地摸着他的前
额看他是不是发烧的时候;就在贝弗莉。马什的继父(一个脾气和爱德华的继父
极为相似的人)踢了她一脚,告诉她去洗盘子的时候;就在麦克。汉伦在自家花
园拔草而被高年级的孩子们谩骂的时候;就在理奇。多杰在偷看从父亲抽屉里翻
出来的半裸女人照的时候;就在比尔那邦惊慌失措地扔掉乔治相册的时候,爱德
华死了。

    尽管他们当中此后没有一个人记得当时的情况,他们所有的人在爱德华死的
那一刻都始起头来……好像听到了远方传来的叫声。

    《德里新闻》的报道有一点绝对正确:爱德华的成绩很糟糕,他不敢回家面
对他的继父,还有母亲和继父这个月一直在打架,那使情况变得更加糟糕。每当
吵架白热化的时候,母亲会前言不搭后语地大声叫骂,继父先是不高兴地嘟哝,
然后就会嚷着让她闭嘴,最后就破口大骂。但是爱德华从来没有见过他曾对母亲
拳脚相加,爱德华觉得他不敢那么做。以前爱德华和多塞常挨他的毒打,现在多
塞死了,他把多塞的那一份也算到爱德华头上了。

    他们的骂架不时发生。最常发生的时候是在月底,也就是发薪水的时候。有
时他们大吵大闹引得邻居报警,最后警察来了他们的吵架才告一段落。母亲总是
向警察挑衅说他不敢碰她,而继父也从来不敢那么做。

    在家里气氛紧张的时候,他只有尽量学乖一点,不然的话,看看多塞的下场
就知道了。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具体的细节,但是他知道为什么。他想多塞是
在错误的时间跑到了一个错误的地方。他们说多塞是在车库玩耍时从梯子上掉下
来摔死的。每当继父坐在厨房的桌子旁边,手里拿着一杯啤酒,低着头一声不吭
的时候,爱德华就躲得远远的——小心为上。

    还有那把锤子不在车库了。

    它怎么了?它丢到哪儿了?

    那把锤子是曼克林的心爱之物,严禁他们哥俩动它。“如果你们中的任何一
个敢动一动,我就把你们的肚子里的杂碎都掏出来。”多塞曾经小心地问那把锤
子是不是非常珍贵,曼克林说那把锤子没有后坐力,不管用多大的劲,它都不会
弹回来。

    现在它不见了。

    自从他的母亲再嫁之后,因为耽误了许多课,爱德华的学习成绩不是很好,
但是他绝不是一个笨孩子。他想他知道那把锤子的事情。

    他想可能是曼克林在多塞身上使用了那把锤子,然后把它埋在花园里或者扔
到了运河里。在他读过的那些恐怖故事里经常发生那样的事情。

    他走近了运河。运河的水波荡漾着,好像丝绸一样光滑。月光落在水面上,
泛起点点鱼鳞。他把帽子扔到一边,在水泥岸上坐了下来。

    河水缓缓地流动着,经过爱德华现在坐着的地方,流向巴斯公园和德里中学
的木桥。那些木桥的两侧涂满了各式各样骂人的话。有一次爱德华曾经看到上面
涂抹着:“挽救俄国犹太人!收集珍贵的奖章!”

    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爱德华今晚没有去开心桥;他原来想到公园里的露天音乐台底下躺上一晚,
但是现在他决定就坐在这里了。公园是个宁静的地方,但他想公园里最好的地方
就是现在他坐的地方。他喜欢夏季来这里,因为在夏季时水位很低,流水只是冲
刷着两岸低处的石头,发出悦耳的声音。他也喜欢在3 月底4 月初左右来这里。
每到冰雪融化的时候,运河就变得梁骛不驯,携带着大量的树枝和垃圾汹涌而过。
不止一次他曾经幻想和他的继父站在运河边上,然后突然间把那个该死的坏蛋推
下去。那个坏蛋会尖叫着,双手挥舞着掉进水里,然后爱德华会站在水泥护栏边
上,看看他被汹涌的河水带走。是的,爱德华会站在那里,高声叫骂:“这是为
了多塞,该死的!到地狱里受苦去吧!”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但是想起来确实让
他心旷神怡——一只手抓住了爱德华的脚。

    他一直朝学校那边望,脸上流露着甜美的笑容,幻想着那个该死的继父如何
被河水冲走。但是,脚上的扯动使他吃了一惊,失去了平衡,险些滚到运河里。

    大概是那些大孩子们常说的同性恋者。他想着,然后低头向下看。他吓得目
瞪口呆,尿了一裤子。不是同性恋者。

    而是多塞!

    就是弟弟多塞!他仍然穿着蓝色的运动夹克和灰色的短裤,只不过夹克上面
沾满了泥土,而短裤被水浸湿了,紧贴在腿上。他那中间塌陷进去的头颅还朝着
爱德华笑!

    “爱德——华。”那个已死的多塞叫着,声音嘶哑,和恐怖电影里行尸的声
音别无二致。多塞咧着嘴,露出了闪闪发光的黄牙。

    “爱德——华……我来看你了……”

    爱德华想要叫嚷。可是无限的惊惧控制了他,使他无法叫出声。

    多塞的双脚竟然紧紧地贴在运河的水泥护墙上,而其中的一个脚跟也不知道
被什么东西咬掉了。

    “下来,爱德——华……”多塞的手上力气非常大,正把爱德华拖向运河的
边缘。爱德华发出一声低低的悲嚎,一下手抓住了水泥护栏,拼命挣脱了那只手,
然后连滚带爬地往前跑,心里想着:“它决不是多塞卢爱德华终于叫出声来。尖
利的叫声刺破了夜空。他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多塞在哪儿,结果一头撞到了一棵
榆树上。

    他的眼前金星一片,摔倒在树底下。但他仍然挣扎着站起来,用手擦了擦头
上流下来的鲜血。

    他四处望了望,到处都是可怕的寂静。

    就在他以为已经脱险的时候,身后又传来了幽幽的叫声:“爱德——华,难
道你不想见我吗?”

    爱德华又向前猛冲。他的眼睛盯着前方的那盏路灯,那是公园的正门。他心
里想,跑出这片树林,到路灯那边就安全了。

    什么东西赶了上来,而且越来越近。

    灯!跑到那边就好了。不要回头!不要!几乎就到了——身后的腥臭包围了
他,使他不得不转过头来。

    追着他的不是多塞了,是一个像电影《黑色礁湖》中怪物一样的东西:长长
的满是皱褶的鼻子上下翻卷着;绿色的液汁不断地从那个可能是嘴的黑色裂口中
流出;那双白色透明的眼睛露着凶光;许许多多长着利爪的手指像一张大网正向
他罩来。看见爱德华看着它,怪物咧着嘴笑了。

    就是这个喘息如牛的怪物在追他!爱德华一下子明白了。它想把他扯进运河
里,带到一个漆黑无比的地方,然后吃掉他。

    爱德华猛地加快了速度。路灯越来越近了。他能看到飞绕在路灯周围的蛾子
和小虫了。一辆卡车从前面疾驶而过,向2 号路驶去。司机根本没有注意到就在
不到200 码的地方一个男孩就要在20秒钟后死去。

    爱德华一阵绝望。身后的腥臭也越来越近了。终于包围了他。

    “啪”。爱德华撞在了路边的一条长椅上。黑暗中长椅很难看清楚。他一下
摔倒了,腿上一阵钻心的疼痛。

    他连忙向身后看——怪物已经逼近了他!那双银铃一样的大眼闪烁着寒光。

    “啊!”那是他惟一能发出的声音。“啊!啊!啊!”

    他拼命想往前爬,但是怪物那散发着鱼腥味的手已经抓紧了他的喉咙。就在
那一瞬间,一个舒适的想法闪现在爱德华脑海:这只是梦;没有真正的怪物,即
使有也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这只是梦,明天我会在床上醒来,或者可能在路天音
乐台下面,然后我——怪物的手指越收越紧,他几乎喘不过气了。

    “你……不是……真的……”爱德华喘息着说道。但是他眼前一阵发黑。他
模糊地意识到这一切是真的,就是这个怪物要杀死他。

    但是真是怪物?爱德华的双手竟然在怪物的背上摸索着,要去找拉链——在
怪物把他的头从肩膀上撕裂下来的时候,他的手才垂落下来。

    4 被噩梦折磨,整夜不能入睡,一个名叫麦克。汉伦的男孩在暑假第一天很
早就起床了。其实天刚蒙蒙亮——浓雾笼罩的第一缕光线揭开了暑假完美的一天。

    但是已经太迟了。现在整个世界都是灰色弥漫,安静得像一只从地毯上走过
的小猫。

    麦克穿上灯芯绒裤子,T 恤衫,黑色旅游鞋,吃了一碗方便面,下了楼。他
蹬上自行车,沿着人行道向城里奔去。雾气仍然很浓——它改变了一切,使那些
最常见的东西都变得神秘而且有点邪恶。你能够听见汽车在行驶,但你却看不见
;你不知道它们是近还是远,直到你看见它们像幽灵一样从浓雾中显现。

    在杰克逊大街,他向右转弯,经过镇中心,然后沿着帕莫小巷横穿梅恩大街,
沿着这条小巷往下骑。

    在梅恩大街上他向右转弯,然后一直向巴塞公园骑去。快到公园门口的时候
他下了车,停好车子,然后向运河走去。他完全被一种莫名的力量驱使,根本没
有想到他现在的行动和昨天的梦有关。他甚至记不住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只是
记得在5 点钟的时候,自己大汗淋漓地醒来,想着自己应该赶快吃完早饭,骑车
到城里去。

    在公园里有一种他不喜欢的味道,是海水的腥味,他以前也曾经闻过。尽管
海岸离这里还有40英里远,你仍能闻到海水的味道。但是今天早晨浓雾当中的腥
味似乎更加浓重,几乎有些危险。

    有什么东西进入了他的视线。他弯下腰去,捡起了一把小刀。那是一把折叠
式的小刀,小刀的一侧还刻着“E.C ”两个字母。麦克若有所思地看着小刀,然
后把它折叠起来。谁丢了东西谁倒霉。

    他又向周围看看。就在距离他找到小刀地方木远处,是一条被掀翻了的长椅。
长椅的另一边,草地都被压平了……离那个地方不远,有两道浅沟。尽管草地很
厚,但是那两道沟仍然清晰可见。它们是朝运河的方向去的。

    而且还有血迹!

    大概是狗打架——一只狗把另一只狗咬伤了。但是这个想法几乎连他自己都
不能说服。他想起了那只鸟。他在凯辰特纳铁制品厂看见的那只鸟。

    别胡思乱想了!快离开这里吧。

    但是不知什么原因,他还是沿着那两道沟走了下去。在他的头脑中出现了一
个故事。是一个恐怖故事。谋杀案。对了。这是一个晚归的孩子——宵禁之后还
没有回家,然后凶手抓住了他。那么凶手如何处理尸体呢?当然是把它拖到运河
边上,然后扔到运河里。就像希区柯克电影里所演的那样。

    他正在追踪的两道沟有可能是两只脚拖出来的!

    麦克哆嗦起来,不安地向四周看去。故事也有点太逼真了。

    试想谋杀案不是人干的,而是一个怪物!就像是那些恐怖故事,或者噩梦中
的怪物!

    他确信自己不喜欢那样的故事。那听起来很蠢。但是没办法,那个故事依然
萦绕在他的心头。今天早上骑车到镇里有点无缘无故。沿着草地的两道浅沟追踪
更是无聊。他爸还有很多家务活等他去干。回家吧。最好回去吧。

    但是——他又沿着那两道沟走了下去。到处都是斑斑点点已干的血迹。尽管
不如长椅那边的血迹多,但是也不少。

    他已经听到运河的声音了。运河岸上的水泥边猛地出现在眼前。

    草地上有东西!天哪!麦克退缩着,又想起了春天的时候他看见的那只鸟。

    我不要看!

    但是他仍然弯下腰,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是一块上面沾着血污的破布。

    海鸥的叫声在他的耳边响起。麦克盯着那块破布,想起了春天发生的事情。

    5 每年4 月到5 月间,麦克。汉伦家的农场就会从冬日的长眠中醒来。

    春天的来临对麦克来讲,不是妈妈厨房窗户下面的第一朵藏红花,不是孩子
们带到学校里的蛐蛐和小鱼,不是棒球联赛的首场开战,而是爸爸喊着他的名字
让他帮忙把卡车从车棚里推出来。那辆卡车是由一辆老掉了牙的福特汽车改装而
成的,车座是威廉。汉伦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半个烂沙发,换档杆上安着的是一
个房门的圆头把手。

    汉伦父子俩把老爷车推到车道上,发动着了以后,麦克兴奋地喷着汽油的味
道,感觉着微风拂过面庞,一种温暖的感觉油然而生。

    “春天回来了!我们都醒了!”

    一年之计在于春。汉伦一家一年工作是从捡石头开始的。为了防止石头打坏
犁烨,他们不得不把田地里的石头检干净。这样的工作要平整整一周。一次检完
石头回家时,麦克问他的父亲,为什么每年都有这么多的石头。威廉点着了一根
烟说道:“我爸爸曾经告诉我,上帝热爱石头、苍蝇、野草和穷人胜过热爱其他
的东西,所以他制造这些东西就要多一些。”

    “但是每年它们都要回来。”

    “是的。我想是这样。那是推一解释的办法。”威廉说。

    落日的余辉中,肯塔斯基河那边传来了一只潜鸟孤独的叫声。那叫声是那么
凄凉,让麦克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爸爸我爱你。”他情不自禁地说了出来。他的爱是那么强烈,泪水在他的
眼眶里滚动。

    “傻孩子,我也爱你。”父亲说完,用力抱住了他。“我们该回去了。先洗
个澡,然后好好享受你妈妈做的饭菜。”

    晚上,当父亲母亲正在房间里看电视的时候,麦克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想
:“春天来了,感谢上帝,春天又回来了。”

    春天是个繁忙的季节,一个让人愉悦的季节。

    等到检完石头,耕完地,他们就得播种了。忙忙碌碌地种菜种豆,夏季会不
知不觉地过去,最后迎来丰收的季节。但是收获刚过,天气就变得越来越冷,地
上就会结满白色的霜。麦克就会站在院子门口,鼻子通红,看着父亲又把拖拉机
和那辆福特老爷车开回去。他的心里有点失落,“我们又得睡觉了,……春天消
失了……夏季过去了……收获也结束了。”不管是那南飞的鸟儿还是日渐昏黄的
日光都让他伤感,有时甚至想哭出声来。

    干杂活和上学、上学和干杂活,这是麦克的生活。但是有时也不总是这样。
每当麦克放学回家,他先放下书包,然后吃点东西,最后就是看看父亲给他留下
的便条。父亲会告诉麦克他在哪里,然后布置给他除草之类的杂活。但是一周至
少会有一次——有时两次——父亲会不留便条。在那样的日子里,麦克就会觉得
全身轻松。

    有时父亲还会留其他的便条,让他四处逛逛。那让麦克了解了德里镇的不少
东西。

    但是有一次,父亲带他到法庭去看博顿警长在阁楼里发现的一个可怕的机器。
那是一把铁铸的椅子,四周还有铁链,让麦克想起了星星监狱里的电椅。博顿警
长让他坐进椅子里,然后给他上了链子。

    麦克满眼疑惑地看着他的父亲和博顿警长,不知道这把椅子怎么成为惩罚
“游民”(博顿的话)的可怕的刑具。

    “真是个孩子,”博顿警长笑了起来,“那些游民绑在这里两三个小时也没
事,但是四五个小时过去,这把椅子就不那么美好了;等到十六七个小时过去他
们大多数会哭叫起来;等到24个小时过去,所有的人都会愿意在上帝面前发誓,
以后再也不敢到德里来了。用这把椅子说服人可真是有效。”

    坐在椅子里,麦克突然感觉全身无比难受。“能让我出来吗?”他很有礼貌
地说。博顿又大笑起来。有那么一刻,麦克觉得博顿会用手场着钥匙对他说:
“我当然会让你出来……等24个小时之后。”

    回家的路上,麦克问父亲:“为什么你带我到那里,爸爸?”

    “等你长大以后就知道了。”威廉回答。

    “你不喜欢博顿警长,是不是?”

    “是的。”父亲的回答那么简洁,麦克不敢再问下去了。

    但是麦克喜欢父亲让他去看或者带他去看的大多数地方。这样,在麦克10岁
的时候,威廉已经成功地把德里的一些历史传授给了他。

    1958年的春天,父亲在一个信封的背面给他留了一张便条,上面写到:“没
杂活。如果愿意的话,骑上自行车到帕斯彻路。在路的左边,你会看到许多旧建
筑物和旧机器。周围走一走,然后带个纪念品回来。不要靠近地客口!天黑以前
回来。你知道为什么。”

    麦克当然知道为什么。

    麦克独自一人骑车到了帕斯彻路。路不远,只有4 英里多一点。

    他把自行车靠在路左边的一道水围栏上,然后从围栏上翻了过去。时间大概
是3 点钟,他只能退留一个小时。要不然的话,他回家就会晚,然后母亲就会着
急。

    他穿过田野,走向中间的一大片废墟。那当然是凯辰特纳铁制品厂的废墟—
—他曾经骑车路过那里,但是从来没有想过去真正地探寻一番;也从来没有听说
过有任何的小孩到过那里。现在,他俯下身去,审视着一些就要坍塌的砖堆,他
想自己已经明白了是什么原因。

    一碧如洗的天空下,这片田野显得异常明亮;但是同时还有些怪异——除了
风声之外,整片废墟无声无息。麦克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探险家,发现了一个传说
中已经消亡的城市的最后遗迹。

    再往前走,他看见右边的草地上突出一个巨大的砖制圆柱。他跑了过去,原
来是铁制品厂倒塌的大烟筒。他朝烟筒口瞅了瞅,一阵寒意从他的后背升起。里
面是那么大,如果愿意的话他完全可以走进去。但他不想进去。只有上帝知道附
着在烟筒内侧的黑乎乎轮乎乎的东西是什么。说不准有甲虫或野兽之类的东西住
在里面。一阵风过,里面发出奇怪而尖利的声音。麦克不安地后退着,突然想起
了昨天晚上他和父亲看过的一部电影。电影的名字叫《罗登》。每当罗登出现,
父亲就会大笑着叫嚷:“抓住那只鸟,麦克!”麦克就会用手指比划着射击。最
后母亲进来,要他们安静一些,说是吵得她头都疼了。

    但是现在似乎并不可笑了。电影里罗登是一只被一群日本煤矿工人从地壳深
处挖出来的大鸟。看着烟筒里黑乎乎的地方,麦克觉得那只鸟就绒伏在那里,正
瞪着眼睛恶狠狠地瞅着他……

    麦克战栗着,向后退去。

    他顺着倒塌的烟囱走了下去。烟囱的小半截埋在土里。出于一种冲动,麦克
爬上了烟囱。从外面看,它没有那么可怕,而且表面上热乎乎的。他站起身,沿
着烟囱走了起来,一面张开双臂,感受着风吹动他的头发。

    走到尽头,他跳了下来,开始检查地上的那些东西:更多的砖块,扭曲的模
子,大块的木头,还有生锈的机器零件。“带个纪念品回来”。父亲的便条上那
么说。麦克想要个好一点的。

    他慢慢地靠近了那个张着嘴的地窖口,看着地上的东西,小心翼翼怕让碎玻
璃扎着脚。

    麦克记着父亲的警告,让他不要靠近地窖;他也记着犯多年前在这里发生的
惨剧。他曾经想过如果德里有什么地方闹鬼的话,那肯定就是这里。但是不管那
些或者就是因为那些事情,他决心就在这里寻找,直到找到真正好的纪念品。

    他更加小心地接近了那个地窖口。一个声音一直在提醒着他,叫他离开那个
地窖口,那边的泥土可能会坍塌,会把他陷进去。只有上帝知道那里会有什么样
锋利的铁器刺穿他的身体,让他痛苦不堪地死去。

    他捡起了一个窗框,又扔到了一边。地上还有一个非常大的长柄勺,在阳光
下闪闪发光的柄子看起来有些弯曲。那边还有一个活塞,他用手推了推,纹丝不
动。于是他从上面跳了过去——“要是发现一个头颅骨怎么办?”麦克突然想。
“要是那是一个寻找巧克力复活节蛋的时候被杀的小孩头颅骨呢?”

    他环顾四周的田野,感觉有些恐慌。风在他耳边吹奏着低沉的音符;一片阴
影静静地穿过田野,就像一个巨大缩幅……或者大鸟的影子。他再次意识到在这
个地方多么寂静,多么奇怪。那些倒塌的建筑和东倒西歪的铁家伙好像是说很久
以前这里曾经进行过一场残酷的战争。

    在野草丛中,麦克找到了一个散了架的抽屉。他瞅了一眼,扔到一边,又朝
地窖那边靠近了一些。那里的东西很多。肯定能找到有意义的。

    “要是有幽灵怎么办?要是一双手从地窖口伸出来?要是那些死去的小孩从
那里出来怎么办?穿着桔满泥土、腐烂的衣服……没有头……没有腿……被剥了
皮……”

    啊!上帝!快别想了!

    又是一个寒战。拿点什么东西赶快走吧。他弯下腰去,几乎很随意地翻出了
一个直径大概7 英寸的齿轮。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铅笔,挖出了轮齿上粘着的泥
土,然后放进了口袋里。现在他得走了——但是他竟不由自主地朝地窖走去。不
管多么危险,他必须得看看里面是什么。

    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心里一直在提醒自己:“快走吧,我已经得到了纪念品。
没有必要去看那个地客了。爸爸告诉我要远离它。”

    他的心在“通通”地狂跳。但他仍然走到了地窖口,向下看去。

    地窖的底部,一只鸟抬起头来。

    麦克一开始不敢确信眼前的东西。他全身的神经和血液都好像凝固了。他吃
惊的不只是因为看见任鸟,一只前胸橘黄、羽毛灰色的大鸟;而是地窖里的东西
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他原来以为里面是插在泥土里的铁机器;但是他看到的是
一个鸟巢,里面铺满了银色的干草。那只鸟就坐在中间,眼睛黑得就像是刚刚熬
好的沥青。

    突然脚下的泥土动了起来,麦克意识到自己就要滑落下去。他叫了一声,一
下子向后摔倒,后背碰上了坚硬的铁器。但是他还没有时间来想后背上的疼痛—
—呼呼的鸟翼扇动的声音在耳边炸响。

    麦克一面滚爬,一面向后看去。只见那只大鸟从地窖中升了出来。它的那双
覆盖着鳞片的爪子上也是橘黄色。两个10英尺多长的翅膀扇得地上的草四处飞扬。
它不停地尖叫着,几根羽毛掉了下来,盘旋着掉进了地窖里。

    麦克站起身,狂奔起来。

    他跳跃着在田野里奔跑,不敢再回头。那只鸟不像罗登,但是他想是罗登的
精灵。

    他摔倒了,然后爬起来又接着跑。尖利的鸟鸣在他的头顶响起,一片乌云罩
住了他。麦克抬起头,那只马就在离他头顶不到5 英尺的地方飞了过去,然后又
盘旋着扑了下来。风声过处,一股掺杂着尘土的难闻气味扑面而来。

    他转身向左边跑去,看见了那个倒塌的烟囱。他摆动双臂,拼命地朝那里跑
过去。随着一声尖利的鸟鸣,他的后脑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打了一下,脖子上一阵
火辣辣的感觉。他感觉鲜血沿着他的后背流了下来。

    大鸟又打了一个盘旋,向他再次扑来。但是麦克在千钧一发之际躲了过去。

    他现在沿着烟囱倒塌的方向跑。到达尽头,向左拐,跑到烟囱里面,可能就
安全了。那只鸟那么庞大的身体是钻不进去烟囱的。在他就要到达的时候,大鸟
俯冲下来,卷起了一阵飓风;从它的叫声中麦克听到了胜利的喜悦。

    麦克双手护着头,没命地向前跑。但是,大鸟的利爪一下子抓住了他的一只
胳膊。麦克的手臂上一阵剧痛。然后就感觉自己的身体慢慢地挺直了,然后脚尖
就要离开地面……

    “放开我!”麦克尖叫着,不停地挣扎。突然间,他的那只被抓手臂的衣袖
撕脱了。大鸟嚎叫起来。麦克挣脱之后,又跑了起来,一面用手拂去大鸟脱落的
羽毛。

    他一边咳嗽着,一边忍受着眼睛里眼泪和尘土的刺痛,跌跌撞撞地跑进了烟
囱里。不管里面是什么东西,先进去再说。他跑进去大概有20英尺,然后回头看
着明亮的洞口。他剧烈地喘息着。

    突然,他的心又一沉:如果他对大鸟的体形和烟囱口的判断出现了错误,那
么他就等于拿起父亲的猎枪对着自己的头扣动了扳机!而且……这是一个死胡同!
烟囱的另外一端是埋在地下的!

    大鸟嚎叫起来,洞口的光线一下子遮上了许多。麦克只看见它那两条黄色的
覆盖着鳞片的鸟腿,就像小牛的腿那么粗。大鸟伸进头来,向里面看。麦克看见
它那黑漆漆的眼珠,还有一张一歙的鸟喙。

    每次开合,那只鸟喙都发出叮叮的声音,感觉无比的锋利。

    它又叫了起来。声音那么亮,在烟囱里回响着,麦克不得不捂住耳朵。

    然后,它竟然开始从那个洞口往里挤!

    “不要!”麦克吓得大叫。

    烟囱里的光线一点也没有了,变得漆黑一片!只能闻到大鸟身上令人窒息的
气味,还有鸟羽和墙壁摩擦的声音。

    “出去!”麦克尖叫着。

    鸟羽摩擦的声音停了……然后又响了起来。麦克在地上摸索着,找到了一些
砖块,然后接二连三地扔了出去。砖块打在大鸟身上,又弹了回来,撞在墙壁上。

    “上帝!”麦克慌张地想。“上帝,不要!上帝!”

    但是麦克又意识到自己还算幸运——他跑进来的地方是烟囱的底部,而上部
正是他现在所在的地方,一部分扎进了土地里。所以大鸟不会钻到他这里。但是
——要是它卡在那里怎么办?

    如果那样的话,他就得和这只鸟死在这里。死在这里,然后一块在黑暗中腐
烂。

    “上帝!不要!”他大声吼叫着,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哭出声来。他又
投出一块砖头,这一次非常有力——以后他告诉别人,就像是有人在他身后给他
的手臂加了巨大的推力。砖头打了出去,这次没有听到打在羽毛上的那种“噗”
的声音,而是“啪”的一声。接着便是大鸟疼痛的叫声。烟囱里的空气剧烈地震
荡着,尘土和烟灰让麦克不停地咳嗽。

    光线又出现了。一开始很微弱,等到大鸟从洞口出去之后就完全明亮了。麦
克大声地哭着,跪在地上疯狂地检着砖块。他要阻止那只鸟再次进来。

    大鸟弯着头,又朝里面看。麦克发现他的反击起了作用:大鸟的右眼几乎没
有了。那只原来黑漆漆的地方现在血迹斑斑。

    它看见了麦克,又要往里钻。麦克的砖块又不停地飞了出去,打在它的头上
和喙上。大鸟退了一下,喘着气,张开嘴,露出了银白色的舌头。

    麦克奋力把最后的一块砖头掷了出去——不偏不倚恰好打进大鸟嘴里。随着
愤怒而痛苦的鸣叫,大鸟又退了出去。

    麦克抬起头看着上面。他的脸粘满了尘土和烟灰。惟一干净的地方就是被眼
泪冲刷出来的两道泪痕。

    头顶上传来了大鸟走来走去的声音。“嗒,嗒,嗒,嗒”。

    麦克又向后退了退,又捡了很多砖块,一直向烟囱口的方向堆积——如果它
再敢进来,他要来个近距离射击。外面仍然很明亮。已经5 月了,天不会黑得太
早——但是要是那大鸟要等着他该怎么办?

    “嗒,嗒,嗒,嗒。”

    现在他又有足够的弹药了。他把双手在裤子上擦了擦,等着下面要发生什么
事。

    过了一段时间——他也不知道是5 分钟还是25分钟,大鸟的翅膀又扑腾起来
了,然后它落到了洞口上。麦克躲在砖堆后面,把他的“炮弹”接二连三地发射
出去。又一块砖头打在了大鸟的腿上,流出的血像它的眼睛那么黑。

    麦克兴奋地叫嚷着:“快滚!我向上帝发誓,我要把你打走!”

    大鸟飞到一边,又开始走了起来。“嗒,嗒,嗒,嗒”。

    麦克等待着。

    终于听到了大鸟起飞的声音。麦克等待着它的双腿在洞口出现,但是却没有。
他怕那是一个陷阶,又等了一会儿。

    最后,他开始说服自己:“不要害怕!我又不是兔子!”

    他尽其所能拿了很多砖块,又在衬衫里面塞了一些,然后万分小心地踏出了
烟囱口。大鸟不在了。环顾四周,也没见大鸟的踪迹。它真的走了。

    麦克的神经一下破裂了。他一边尖叫着,扔掉了手里的砖头,没命地向大路
跑去。衬衫下摆从裤带里脱了出来,里面的砖块也全漏光了。他一只手按住围栏,
一下子跃了过去。然后推起车子,跳了上去,疯狂地蹬了起来。他不敢回头,也
不敢放慢速度,直到到达车来车往的帕斯彻路和梅恩大街的交叉口,他才松下一
口气。回到家里,父亲正在给拖拉机换火花塞。威廉上下打量着麦克。麦克迟疑
了一下,然后告诉父亲说他在躲避路上的一个坑时,从车子上摔了下来。

    6 别管那些了。麦克。汉伦看看那两道一直延伸到运河边上的浅沟。

    别管那些事情了。说不准那只是一场梦而已。还有——在运河的边上也有干
了的血迹。

    看看这些,麦克又向下望去。黑色的运河水缓缓地流淌着。沿着运河的两侧
是肮脏的黄色泡沫,有时顺着河水流走,形成圆圈。突然之间,那个圆圈好像形
成了一个孩子的脸,眼睛里满是恐怖与痛苦。

    麦克好像被针扎了一样,屏住了呼吸。

    泡沫又分开了。就在此时,他的右面传来一声很大的溅水声。麦克一下子转
过头来,就在那一刻,他确信自己在运河的水流中看见一个什么东西。

    然后它就不见了。

    麦克身上一阵发冷。他哆嗦着,从口袋里掏出了刚才在草地上捡到那把折叠
小刀,把它扔到了运河里。它溅起一个小水花,水面上形成了几圈涟游……然后
什么也没有了。

    他转过身来,准备向他的自行车走去。然后——他突然加快了速度,拼命地
向公园大门跑去,一脚踢开了车子支架,箭一般地疾驶而去。海水的腥味太浓了
……无处不在。

    有什么东西过来了,他听到了草地上拖曳着的脚步声。

    他竭尽全力蹬着自行车,连头也不敢回。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驱使
着他到了那里。

    然后他尽力地想着家里的杂活。什么也不想,只想着杂活。他终于成功了。

    当他第二天在报纸上看到那个标题——《男孩失踪引起新恐慌》时,他又想
起了那把他丢进运河里的小刀——上面还刻着E.C.他想起了草地上的血迹;想起
了一直延伸到运河边上的那两道浅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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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班伦低地上的水坝

    1 且从高速公路上望去,晨曦中的波士顿像一个死寂的城市,在那里舔尝着
过去发生的悲剧——一场瘟疫,也许吧,或者一场灾祸。海风送来咸咸的海水的
味道。晓雾中天地间的一切都显得朦朦胧胧。

    驾车沿着斯塔罗快车道向北行进,艾迪。卡斯布拉克感到这个城市太古老了。
也许在美国的其他任何地方你都不会感到这种古老。跟伦敦相比,波士顿是一个
毛孩子;跟罗马相比,波士顿简直就是个婴孩。但是按照美国的标准,它却是个
老人。300 年前,还没有茶叶和印花法案的时候,波士顿就已经在这里诞生了。

    它的古老,沉寂,晨雾笼罩的大海的味道——所有这一切都使艾迪感到紧张
不安。艾迪一感到紧张,就不由自主地掏出他的哮喘喷雾剂。

    街上还没有几个人影。若不是天桥上走着一两个行人,艾迪还以为自己来到
了一个被灾难洗劫的城市,到处都是远古的恶魔和叫不出名字的怪物。在市中心
坎默尔广场汽车站,他看到许多人在等车。服务员、护士、公务员,个个睡眼惺
松的样子。

    这就对了,艾迪想着。这就对了,还是坐汽车好。让地铁见鬼去吧。坐地铁
可不是什么好主意。要是我,我就不坐地铁。决不走到地下,钻进黑洞洞的隧道。

    这个想法让人痛苦。如果不赶快忘掉这个想法,他又得用哮喘喷雾剂了。艾
迪看到前面有一块绿色的路牌,上面写着:“通往缅因州、新罕布什尔州、新英
格兰北部各地。”他看着路标,突然一阵透彻骨髓的战栗袭遍全身。他的双手紧
紧地握住方向盘。艾迪真希望这是某种病症的先兆,某种病毒或者他母亲所说的
什么“奇怪的热症”。但他心里很清楚,是身后的这座城市,静静地位立在白昼
与黑夜的交界线上,仁立在过去和未卜的未来之间。他感到很难受,但不是因为
病毒或者什么奇怪的热症,而是痛苦的回忆。

    我害怕了,艾迪想。这种感觉一直深藏在心里。恐惧。但是最终我们克服了
恐惧,并且利用它。但是怎么用的呢?

    他想不起来了。他怀疑是否他们当中其他的人能想起来。为了大家,他真希
望能回忆起来。

    他按路标指示来到I ——95路口。这么一大早,虽然向南进城的路上已经开
始塞车,朝北去的车辆却很少。他向前开着车,心里猜测下一个路标通向哪里。
艾迪的方向感极强。对他来说选择道路就如同在德里班伦低地众多纠缠不清的小
路上选择一条小径一样轻而易举。

    他突然想起一点那个夏天里发生的事情。有一天比尔对他说:“艾迪,你…
…你的脑子里有……有一个罗盘。”

    那话真让他高兴。他想那时候他可以为比尔去死;只要比尔发话,艾迪就会
毫不犹豫地说:“没问题,老大……”

    想到这儿艾迪笑了——不是笑声,只是用鼻子哼了一下,但是那声音使他吃
了一惊,竟真的笑起来了。这些日子他很少露出笑脸。这是一次危险的“朝圣之
旅”,他当然没指望会有什么开心的事。但是,他想,如果上帝是个卑鄙无耻之
徒,非跟那些虔诚的朝圣者过不去的话,那么这朝圣途中便会让你吃尽苦头。

    “最近有什么好事吗,艾茨?”他大声地对自己说,又笑了起来。

    哦,去年理奇叫他“艾茨”的时候,他多不爱听……却又有点喜欢。

    就像班恩喜欢理奇管他叫“干草堆”一样。那是……一个神秘的名字,神秘
的身份,和父母的担心。希望、没完没了的命令毫无关系。

    理奇的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但是也许他知道对于他们这些别人眼里一无是
处的人,能成为不同的人有多么重要。

    汽车前部的仪表板上整齐地摆着一排零钱。这些硬币里有两三个银币。他突
然又想起过去。银币。不是那种伪造的铜夹币,而是真正的、上面印着自由女神
像的银币。班恩。汉斯科的银币。对,难道不是比尔或者班恩或者贝弗莉用了一
块大银币救了他们的命吗?他记不清了。事实上,许多事他都记不清了……或者
是他根本就不想想起那些事来?

    那里很黑,他猛地想起来。我记得很清楚,那里很黑。

    波士顿远远地落在后面,雾慢慢地散开了。前面通往缅因州、新罕布什尔及
新英格兰北部各地。前面是德里。那儿有一种神秘的东西,已经死去27年了(或
许没死)。那神秘的东西有许多不同的面孔。但是到底是什么呢?他们还没有看
到它撕下面具后的真实面目吗?

    啊,他记得这么多……但是还不够。

    他记得他很爱比尔。邓邦;他记得很清楚。比尔从不拿他的哮喘病开玩笑。
比尔从不说他是娘娘腔。他爱比尔,就像爱自己的大哥哥……或者父亲。比尔知
道该做什么,该去哪里,该干什么,从来不会陷入困境。和比尔赛跑,跑得飞快,
还开心地笑着……但是你从来不会感到气短。多好的感觉啊,太棒了。和比尔在
一起,每天都感到快乐。

    在班伦低地修水坝是比尔的主意,也正是因为那个水坝,他们大家才聚集到
一起。班恩指挥他们该怎么干,但是修水坝是比尔的主意。而且从那年年初,除
了理奇,他们都看见了一些很奇怪——很恐怖——的事情,但是是比尔首先勇敢
地说出来。

    那个水坝。

    那个狗屁水坝。

    他想起了维克多。克里斯的话:“再见,伙计。那真是毛孩子的把戏。你们
还是别干了。”

    一天后,班恩。汉斯科笑着对他们说:“我们可以。”

    “我们可以淹了——”

    2 “整个班伦低地,如果我们高兴的话。”比尔和艾迪疑惑不解地看了看班
恩,又看了看他带来的一大堆东西:木板,大锤、铁锹。

    “我不干了,”艾迪看了一眼比尔说,“我们昨天就试过了,根本不行。水
流把树根都冲走了。”

    “这次准能成功,”班恩看着比尔,等他拍板。

    “好,我们再、再试、试一次,”比尔开口了,“我今天早、早晨给、给、
理、理、理、理奇打过电话。他说、说,他会、会晚、晚点、点到。也许他和斯
坦、坦、坦利愿意帮、帮忙。”

    “哪个斯坦利?”班恩问。

    “尤利斯。”艾迪告诉他。艾迪还小心地看着比尔。他今天有点儿怪怪的—
—不多说话,对修水坝也没有那么高的兴致了。比尔看上去有些苍白,很遥远。

    “斯坦利。尤利斯?我想我不认识他。他也上德里小学吗?”

    “他跟我们同岁,不过刚上完四年级,”艾迪说,“因为小的时候体弱多病,
他比我们晚一年入学。昨天你还觉得自己倒霉呢。幸亏你不是斯坦利。那些人老
欺负他。”

    “他是犹、犹、犹太人,”比尔解释说,“好、好多、多孩、孩子都不喜、
喜欢你,因为他、他是犹太人。”

    比尔把那木板扔在一边,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走到小溪边。比尔的手
插在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沉重地叹了口气。艾迪知道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他神
色严肃地看着他们两个。艾迪突然感到一阵恐惧。

    但是比尔只说了一句:“你带哮、哮、哮喘喷雾剂了吗,艾、艾迪?”

    艾迪拍拍口袋。“足够了。”

    “嗨,巧克力牛奶管用了吗?”班恩问。

    艾迪笑了。“好极了!”说完他和班恩大笑起来。比尔笑着看着他们,却摸
不着头脑。艾迪给他解释了一番,比尔点点头,也跟着笑了起来。

    艾迪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看那德行。”比尔说,听起来出奇地像亨利。鲍尔斯。“我把你的脖子拧
到脑后,让你看得见自己擦屁股。”

    班恩笑得直不起腰来。比尔看了他一眼,手还插在裤子后面的口袋里,微笑
着。对,是微笑着,但是看起来有点遥远,有点茫然。他看了看艾迪,然后扭过
头对着班思。

    “小孩子都很娇嫩。”他说。

    “是。”艾迪表示同意。但是却感到他不过只是作作样子而已。比尔有心事。
等到时机成熟,比尔才会说出来。问题是,艾迪真想知道吗?“小孩子都很笨。”

    “应该重新改造改造。”班恩还在笑个不停。

    “你、你是、是教、教我们怎么修、修水坝呢,还、还、是在、在、这儿坐、
坐一、一天呢?”

    班恩站起来,看了看小溪。河水缓缓流过。肯塔斯基河流到班伦的时候,河
面并不宽。但是昨天他们还是失败了。艾迪和比尔都不知道怎么才能在水流中找
到一个支点。但是班恩知道。

    3 那是一个美好的夏日。微风轻拂,天空湛蓝、晴朗,鸟儿在岸边的树丛里
欢畅。艾迪不得不用了一次哮喘喷雾剂,之后整个上午他再也没有用那玩意儿。

    前一天班恩还好像那么胆小,没有信心。现在身心投入地修着水坝,仿佛一
个志在必得的将军。他不时地爬上溪岸,泥乎乎的手叉在腰间,看看工程的进展
情况。还不时地用手捋捋头发。到11点他们就搭起了一个古怪可笑的架子。

    起初艾迪不敢相信,之后感到一种快感,再后来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
—不可思议。惊叹、愉快掺杂在一起。他无法用言语来描述这种全新的感觉。直
到那天夜里,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回想起那一幕,他才找到一个合适的词
:力量。那种感觉就是——力量。

    他、比尔,也许就连班恩自己也从未想到,那就是力量。

    他看出比尔也很投入——刚开始时还是满腹心事,可是后来就完全投入了。
他还拍着班恩胖胖的肩膀说简直太不可思议了。班惠高兴得满脸通红。

    班恩指挥艾迪和比尔用木板拦腰截断小溪,自己用大锤把木板钉进河床。然
后又从溪岸上运来沙土、石块、淤泥填在两块木板之间。

    不到20分钟他就造出一条泥土和石块堆成的运河。艾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
眼睛。

    “如果我们有水泥的话,那么不到下个周末全城就都得搬到开普老区去。”
班恩说着把铁锹扔在一边,坐在岸边歇口气。比尔和艾迪笑起来,班恩也冲他们
笑了笑。在上游木板后的水越积越高。

    “太棒了!”艾迪惊叹不已。

    “太伟。伟、伟大了。”比尔开心地笑了。

    “是,”班恩说,“我们去吃点儿东西。”

    4 他们坐在岸边吃着,不多说话,看着河水在水坝后面越涨越高。

    他们改变了溪岸两旁的地貌。艾迪看到:被分流的河水冲刷溪岸基部,对面
溪岸快要塌了。

    水坝上游的河水形成一个圆形的水洼。一处的河水溢上岸来,汩汩清流流入
岸边的草丛。艾迪这才慢慢地明白过来:水坝已经修成了。木板和堤岸之间的空
隙形成新的水道。肯塔斯基河水在水坝后聚积起来。潺潺的溪流不见了;水坝上
游的石头都已被水淹没;越来越宽的溪流经过时,草皮、泥土扑通扑通地落进水
里,溅起一串一串的水花。

    水坝下游的河道基本已经干涸,只有几道溪流穿过河床中央。不知在水底埋
藏了多少年的石块露出水面,很快就被太阳烘干了。艾迪惊讶地看着这一切……
心中又涌起那种奇怪的感觉。他们改变了这一切。他们。

    班恩麻利地将吃剩的包装纸塞进装午餐的书包。艾迪和比尔不禁为他的食量
感到惊讶。他们一边吃着,一边聊着。

    突然艾迪叫起来:“看,流过水坝的河水又变得一片混浊了。”

    “哦,天啊!”艾迪腾地跳起来。“水流冲走了我们填的泥土石块!我们要
是有水泥就好了。”

    险情迅速排除了。但是就连艾迪也看得出,如果没人在旁边不时地填几锹新
土,水流的侵蚀最终会冲垮整个水坝的。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刺耳的叫好声:“上帝,有人在班伦修了水库,真他妈的
了不起。”

    艾迪转过身,注意到班恩抿着嘴,听到这个声音显得很紧张。理奇步杰和斯
坦利。尤利斯站在上游远处那条小路上。

    理奇跑到溪边,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班恩,然后拧拧艾迪的脸蛋。

    “别这样!我讨厌你摸我的脸,理奇。”

    “啊,你很喜欢,艾茨,”理奇冲他灿烂地一笑,“最近运气好吗?”

    5 4 点左右他们才彻底收工。5 个人坐在河岸高处欣赏着他们的杰作,刚才
比尔、班恩、艾迪一起吃饭的那块地方已经被水淹没了。就连班思自己也不敢相
信眼前的一切。一种成就感,夹杂着疲倦,还有一丝不安。他突然想到幻想国里
的米老鼠。它知道如何让奇迹发生,却不知道如何让一切停止。

    “真他妈的不可思议。”理奇。多杰轻声说着,推了推眼镜。

    艾迪膘了他一眼,但是理奇并不是在开玩笑;他神情严肃,若有所思。

    小溪对岸那片起伏舒缓的土地现在已经变成了一片沼泽。羊齿渡和冬青丛泡
在水里。沼泽还在不断地向西蔓延。被水坝拦住去路的肯塔斯基河,今早还在欢
腾跳跃地流淌,现在已经变成一条沉静、宽阔的水带。

    两点钟的时候,水坝后的水洼越来越宽,漫上河堤。水坝两侧泄水的通道几
乎有河那么宽。大家赶忙四下寻找各种救援物资。只有班恩留守在那里,不停修
补水坝上的裂缝。不一会儿,这一群拾荒者带回各种战利品:木板、废旧轮胎、
一个锈迹斑斑的车门、一大块波纹钢挡板。在班思的指挥下,他们又给大坝修建
了两个侧翼,截住从两侧泄漏的河水。大坝现在看起来更加壮观了。

    “别装酷了,”理奇说,“你简直是个天才,伙计。”

    班恩笑了笑。“过奖,过奖。”

    艾迪注意到班思正看着理奇,有几分敬畏,又有几分警惕。艾迪完全理解。
他认识理奇4 年了,还摸不透他的脾气。在学校里,理奇各门功课都能得A 或B ,
但是品德操行却总是得C 和D.每次得了那么差的德育分回家,他爸爸就会对他一
顿“严刑拷打”,他妈妈则哭得死去活来。他也会发誓今后好好表现,也还真能
收敛几天。但是理奇的问题是他一分钟也静不下来,也管不住自己的嘴。但是班
伦不是久留之地,他们也不能总在这里做“绿林”小子。他们总得离开班伦。可
一回到那个世界里,理奇那张不干不净的嘴就会给他惹麻烦——和大人,就已经
很糟糕了;若是碰到亨利。鲍尔斯那种小太岁,就更糟了。

    他今天刚到的那一幕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还没等班恩开口跟他打招呼,他
就连滚带爬地跪在班恩脚下,开始行他的宗教大礼了——双臂伸展,每叩一个头
双手都拍在泥乎乎的岸上,嘴里还念念有词。

    理奇会模仿各种声音。他曾经告诉艾迪他的理想就是成为著名的模仿秀。艾
迪对他的伟大理想感到无比钦佩,但是觉得对理奇太遥远了。

    理奇发疯似地行着他的宗教大礼,模仿着他所说的“黑人吉姆的声音”,把
班恩弄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别、别担、担心,”比尔忙说,“理、理、理奇说、就、就是这样。他是
个疯、疯、疯子。”

    理奇一下跳起来。“我可听见了,邓邦。你最好别管闲事,不然我也在‘干
草堆’面前说你坏话。你好,‘干草堆’。我叫理奇。多杰,喜欢模仿各种声音。”
说着向班恩伸出手来。班恩一头雾水,也伸出手。理奇猛地拽过他的手,班恩大
吃一惊。理奇这才和颜悦色地握握他的手。

    “我叫班恩。汉斯科,如果你感兴趣的话。”

    “在学校见过你。”理奇说,他用手一指蔓延开来的水洼问道:“这是你的
主意吧。那些笨蛋可想不出来。”

    “你在说你自己吧,理奇。”艾迪辩驳道。

    “哦,你是说这是你的主意了,艾茨?上帝,真对不起。”说着又一头扑倒
在艾迪脚下,开始行他的宗教大礼。

    “起来,别来这套,弄我一身泥!”艾迪惊呼。

    理奇又跳起来,在艾迪的脸上拧了一把。“乖乖,聪明!”理奇高兴地叫着。

    “少来,讨厌!”

    “坦白交待,艾茨——谁修的水坝?”

    “班、班、班思教、教我们的。”比尔答道。

    “太棒了。”理奇转过身,发现斯坦利。尤利斯站在他的身后,双手插兜,
不做声地看着他表演。“这是男子汉斯坦利。尤利斯。”理奇告诉班恩。

    “嗨。”斯坦利跟班恩打了个招呼,好像根本没看到理奇。

    “你好。”班恩也向斯坦利问好。“二年级的时候我们在一个班。你是那种
——”

    “——从不说话的人。”斯坦利接过他的话,笑了笑。

    “对”

    “即使斯坦利有一肚子话,也放不出一个屁来,”理奇又插嘴说道,“他就
那样——乌拉——乌拉——乌拉——”

    “闭、闭、闭、嘴、嘴,理奇。”比尔命令他。

    “好,不过我得先告诉你们一件事,虽然找很不想说。我想你们的水坝要决
口了。山洪就要经过峡谷,朋友们。咱们先把妇女和孩子疏散出去。”

    说完裤腿也不卷——甚至连鞋也没脱——理奇就跳进水里,填堵水坝侧翼的
豁口。一条眼镜腿上贴着一块印有红十字标志的胶布。比尔和艾迪相视一笑,耸
耸肩。这就是理奇。让你受不了……但是跟他在一起真的很开心。

    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他们一直在修理水坝。理奇毫无怨言地服从班恩的命令
——这位将军麾下多了两员猛将,说起话来又变得很委婉——并且神速地完成各
项任务。每做完一项,就跑回来,像英国士兵一样,一磕水淋淋的后脚跟,反手
敬礼,向班恩报告请示新的命令,还不时地学看各种声音——德国统帅、英国管
家、南方的参议员、新闻纪录片解说员——呵斥别人。

    工程不但没有什么进展,反而险情不断。快5 点的时候,理奇说的话真的应
验了。车门、波纹钢、旧轮胎全被冲垮了。幸亏有泥土石块的支撑,形成一道二
级堤坝。比尔、班恩和理奇坐在那里抽烟;斯坦利仰面朝天地躺着。不知道的人
还以为他在看天,但是艾迪了解他。斯坦利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小溪对岸的树林,
仔细观察那里有什么鸟儿可以记入他的“观鸟笔记”。艾迪自己盘腿坐在那里,
回味着那令人沉醉的疲倦的快乐。此刻在他眼里这些哥们是世界上最棒的小伙子。
他们在一起那么自在,那么投合。

    他抬眼看看班恩,只见他笨拙地夹着半支香烟,不停地吐唾沫,好像他并不
喜欢那香烟的味道。艾迪看着他把烟指灭,又用土埋上。

    班恩抬头发现艾迪正看着他,不好意思地转过脸去。

    艾迪看了比尔一眼,又看见了那种他不喜欢的表情。比尔的目光越过河水,
注视着远处的树林。灰色的眼睛那么遥远,好像在思考着什么。脸上又是那副忧。
已忡忡的表情。艾迪觉得他简直是中了邪。

    比尔好像看出了他的心事,回过头看着他。艾迪笑了笑,但是比尔却没有笑。
他捻灭烟头,看了看大家。就连理奇也安安静静地想着自己的心事,这可真是少
见。

    艾迪知道如果木完全安静下来,比尔从不开口讲一些重要的事情。因为讲话
对他来说实在是件太困难的事情。他突然希望自己有什么可说的,或者理奇又开
始模仿谁的声音。他敢肯定比尔一开口就要告诉他们一些可怕的事情,一些改变
眼前这一切的事情。艾迪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从裤子后兜里掏出哮喘喷雾剂,握
在手里。

    “我能、能跟你们几、几、几个说点事、事儿吗?”

    大家都望着他。“讲个笑话,理奇!”艾迪在心里喊着。“开个玩笑,多么
粗俗都没关系,哪怕让他难堪也没关系,只要让他住口。不管是什么,我都不想
听,我不想改变眼前的一切,不想体验恐怖的感觉。”

    他的脑海里回响起那个阴沉嘶哑的声音:我一次收一毛钱。

    艾迪浑身战栗,努力忘掉那个声音和那个声音在脑中产生的联想:内伯特大
街上的那所老屋,杂草丛生的前庭,荒凉的花园一角上巨大的向日葵。

    “当然,比尔,”理奇说,“什么事?”

    比尔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说了。

    “如、如、如果你、你、你们嘲、嘲、嘲笑我,我、我从此跟、跟你们断绝
来往,”比尔说,“这根荒、荒、荒唐,但我发誓我没说、说谎。这真、真、真
的发生了。”

    “我们不会笑的,”班恩说着看了看大家,“是吧?”

    斯坦利摇了摇头。理奇也摇了摇头。

    艾迪真想说:“不,我们会嘲笑你的,比尔,我们会笑得肚子疼,还说你真
愚蠢。现在为什么还不住口呢?”可是当然这话他说不出口。

    那毕竟是他们的头儿比尔呀。他痛苦地摇摇头。不,我们不会笑话你。这个
时候他怎么笑得出来呢?

    他们坐在高高的河堤上,看看比尔的脸,又看看蔓延的水洼和沼泽,又看看
比尔,静静地听他讲在翻看乔治的相册时发生的怪事。相片里的乔治冲他点头,
眨眼。他把相册扔出去,结果相册流出鲜血。

    他痛苦地讲了好长时间,讲到最后已经满脸通红,浑身冷汗。艾迪从没见过
比尔结巴得这么厉害。

    这个离奇的故事终于讲完了。比尔看着大家,既勇敢又恐惧。班思、理奇、
斯坦利脸上都是同样的表情——严肃、敬畏还有恐惧,没有一点怀疑的表情。艾
迪感到一阵冲动,想跳起来大叫:“多么离奇的故事啊!你相信这种事吗?即使
你相信,你觉得我们会相信吗?照片会眨眼睛!相册会流血!你疯了,比尔。”
但是他就是张不开口,因为他自己脸上也是同样严肃和恐惧。虽然他看不到,但
是他感觉得到。这时艾迪注意到除了理奇,人人脸上都有异样表情。他知道那是
什么,因为他自己脸上也有同样的表情认可。

    内伯特大街29号就在德里货运场的外边。破败的老屋已经被封死。门廊倒在
地上,院里杂草丛生。一辆锈迹斑斑的三轮车翻倒在高高的草丛里,一个轮子斜
伸出来。

    但是门廊左边的一块草地光秃秃的,从那里能看到地客的脏兮兮的窗子嵌在
坍塌的砖头地基里。6 个星期前,就是从其中的一个窗口,艾迪第一次看到那张
麻风病人的脸。

    6 星期六没有人跟他玩的时候,艾迪经常去那个货运场。没有什么特殊的原
因,他就是喜欢去那儿。

    他骑着车穿过威产姆大街,再沿着2 号路向西北拐。内伯特大街教会学校就
坐落在2 号路拐角。破破烂烂的一幢木结构建筑,房顶竖着一个大十字架。有时
候,艾迪听到里面传出音乐——唱的是福音书,不过艾迪一点儿也听不出什么虔
诚的感觉。但是他还是喜欢这些声音。有时候他就在街对面的草地上停下一会儿,
把车子靠在树上,装作看书的样子。实际上是在随着音乐摇摆。

    碰到教会学校星期六放假的日子,他就一口气骑到货运场,骑到内伯特大街
尽头的那个停车场。然后把车子靠在木栅栏上,看着来来往往的火车。艾迪特别
喜欢看那些开向北方,满载崭新移亮的福特汽车的货车。“总有一天我也会有一
辆那样的汽车。”艾迪暗暗下定决心。“跟那些一样,甚至更好。或者也许是一
辆卡迪拉克!”

    货运场的人口原来有一扇大门,被一场暴风卷走了之后也没人修理,所以艾
迪出出进进畅通无阻。但是若是布雷德克先生看到他,就一定把他赶走。有时一
些货车司机以为他在那里晃来晃去准备偷东西,也追出他好远。

    但是多数时候这里一片寂静。道口值班室里空无一人,窗子也被砸碎了。大
概从1950年以来就一直再没有人全天看守。所以白天布雷德克先生把孩子们轰走,
晚上一个守夜的人用探照灯来回巡视四五次。

    不过有时一些流浪汉经常出没那里。如果货运场里有什么让艾迪害怕的,就
是他们——那些胡子拉碴,皮肤破裂,满手水泡,嘴角生疮的男人。他们坐着火
车来,在德里逗留一段,再坐上火车去别的地方。有时候会碰到没有手指的流浪
汉。他们总是醉醺醺地问你有没有香烟。

    一天一个流浪汉从内伯特大街29号的门廊下钻出来,对艾迪说口交一次25美
分。艾迪吓得浑身冰凉,直往后退。那个流浪汉的一个鼻孔已经烂掉,结了红红
的痴。

    “我没有25美分。”艾迪说着,一步一步向后退却。

    “那一次一毛钱。”那个流浪汉声音嘶哑,朝他走过来。那人穿着绿色旧法
兰绒裤子,膝盖上粘着脏兮兮的东西。他拉开裤子拉链,伸手进去。笑起来的时
候红鼻子显得更加可怕。

    “我……一毛钱也没有。”艾迪突然想到:天啊,他有麻风病!如果他碰到
我,我就传染上了!他的意识清醒过来,撤退就跑。他还听到那个流浪汉拖着腿
在后面跑,听到自己跑过那片乱草地时鞋带的响声。

    “回来,孩子!口交一次,不收钱。回来!”

    艾迪飞身跳上自行车,喘着粗气,喉咙发涩,胸口闷闷的。他用力蹬车,加
快速度。这时那个流浪汉已经抓住了挂在后面的车筐。车子晃了几下。艾迪回头
看到那个家伙还跟在车子后面跑,紧咬着嘴唇,那样子好像又绝望,又气愤。

    胸口好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但是艾迪还是越骑越快,想象着那双长满痴疥的
手会随时抓住他的胳膊,把他从自行车上一把拉下来,甩在路边的臭水沟里。鬼
知道在那里会发生什么事情。艾迪一直骑车穿过教会学校,来到2 号路口,才敢
回头看。那个流浪汉已经不见了。

    差不多过了一个星期,当艾迪和理奇、比尔一起在车库里看连环画的时候,
他才告诉他们这次可怕的经历。

    “他得的不是麻风病,笨蛋,”理奇嚷道,“他得的是梅毒。”

    艾迪看看比尔,想确定理奇是不是在开玩笑——他从没听说过有这种病。好
像是理奇编造出来的。

    “真有这种病,比尔?”

    比尔很认真地点点头。

    “得了那病会怎样?”艾迪问。

    “浑身腐烂。”理奇回答得斩钉截铁。

    艾迪吓得瞪大了眼睛。

    7 从那天起,内伯特大街29号的那间老屋在艾迪的心中有着别样的光彩。荒
草杂芜的庭院、坍塌的门廊、用木板封死的窗户,都莫名其妙的吸引着他。6 个
星期前,他把车子靠在路边,穿过草地,走向那间老屋的门廊。

    他的心在剧烈地跳动,只感觉口干舌燥——他那时的心情和比尔走进乔治房
间的心情没什么两样。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驱使着他,使他无法控制自己。

    他的手里死死地抓着哮喘喷雾剂,但是奇怪的是,那天哮喘并没有发作。他
觉得一切都静止了,只有那间老屋好像沿着一条看不见的轨道悄悄地向他逼近。

    艾迪看了看门廊下面——空无一人。那并不奇怪。当时正值春季,9 月末到
11月初的时候那些流浪汉才到德里来。在严寒的冬天到来之前,他们可以在这里
找些挖土豆、摘苹果,修篱笆、谷仓、屋顶的零活。

    那里虽没有流浪汉,但是却留下了许多在此停留过的痕迹:空酒瓶,又破又
脏的毯子像条死狗般地堆在墙根,揉碎的报纸,一只旧鞋,还有垃圾味。那里落
着厚厚一层树叶。

    虽然艾迪不想这么做,但是却无法控制自己,最后还是钻进门廊下面。心扑
通扑通跳个不停,使他感到有点地头晕。下面的味道难闻极了——酒气、汗味夹
杂着树叶腐烂的味道。

    艾迪捂住鼻子,用手指捏着轻轻地把一条硬梆梆的毯子拽到一边。地窖的一
扇窗子正在身后。窗子的一块窗格玻璃打碎了,其他几块蒙上了一层土。他精神
恍惚,探身向前。越来越贴近那扇窗于,越来越贴近地窖的黑暗,闻到那陈朽、
干腐的霉味,越来越靠近那里的黑暗。如果他的哮喘病在这个时候发作,那个麻
风病人肯定能抓住他。那种无痛的恐惧紧紧地箍住他的胸口,他的呼吸又变得急
促起来。

    他缩回身,看到了那张脸。它出现得如此突然,让人心惊肉跳,艾迪哑然失
声。那张脸上双眼凸出、嘴唇撕裂。不是那个鼻子烂掉的流浪汉,但是很像。像
极了。然而……那不可能是人。没人能全身烂成那个样子还活着。

    那个人前额裂开露出森森白骨,上面还有一层黄色的黏乎乎的东西,像昏黄
的探照灯一样盯着他。鼻子上只剩一根软骨架在两道血红的鼻孔上。一只蓝色的
眼睛笑眯眯的,另一个眼窝里塞着一团深棕色的软乎乎的东西。那个麻风病人的
下嘴唇干瘪得像动物的肝脏。它根本没有上嘴唇,一圈牙齿露在外面,好像在嘲
笑谁。

    一只手伸出那个破窗户,另一只手砸碎左边的玻璃。忍着疼痛摸索着,好像
要抓住什么。各种甲虫到处乱爬。

    气喘吁吁的艾迪哭了,弯着腰退出来。他几乎喘不过气,心跳得像发动机。
那个麻风病人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银白色衣服,乱蓬蓬的头发里爬满小虫。

    “来一次口交怎么样,艾迪?”那个幽灵声音嘶哑,仅剩的半边嘴冲他咧了
咧。那幽灵说话的声调抑扬顿挫。“博比干一次要一毛钱,超过时间加15美分。”
幽灵挤挤眼睛。“是我,艾迪——鲍勃。格雷。既然我们已经互相介绍过了……”
说着一只手拍在艾迪的右肩上。艾迪失声惊叫。

    “没关系。”那个麻风病人说。像梦一样,艾迪惊恐地看着那个幽灵爬出来。
前额的骨头撞在窗框上,双手拼命地抓地上枯叶。肩膀挤出来。那只蓝色的眼睛
始终盯着艾迪的脸。

    “我来了,艾迪,没关系,”幽灵哑着嗓子说,“你会喜欢到下面来跟我们
大家在一起的。你的一些朋友就在这里。”

    那只手又伸过来了。艾迪吓得快疯了,在惊慌纷乱的思想的某个角落,艾迪
突然清醒地意识到如果那东西碰到他的露在外面的皮肤,他就会开始腐烂。这个
想法唤醒了他的已经麻木的思维。他迅速转过身朝门廊的另一端爬过去。阳光透
过木板的缝隙晃在脸上,布满灰尘的蛛网挂在头上。他回过头,看见那个麻风病
人已经爬出了半截。

    “跑可对你没什么好处,艾迪。”那个麻风病人叫着。

    艾迪爬到门廊的尽头。这里有一段格子围栏。他低下头,毫不犹豫地钻过去。
外面是一片玫瑰花丛,艾迪跌跌撞撞地站起来,穿过花丛,甚至没有感觉到花刺
扎在身上的疼痛。他弯着腿一边向后退着走,一边掏出哮喘喷雾剂,对准喉咙喷
了些药。当真没有发作?他一直在想那个流浪汉,他的头脑中在……在(上演一
处戏)放映一部电影,一部恐怖电影。仅此而已。是自己吓唬自己!真他妈的笨
蛋!

    艾迪正要嘲笑自己,突然一双烂手从门廊下伸出来,狂怒地抓住玫瑰花丛,
连根拔起。血一滴一滴流在花丛上。

    艾迪尖声高叫。

    那个麻风病人爬了出来。那人穿着小丑的衣服,胸前缀着一排硕大的扣子。
它笑着看着艾迪,张开半张嘴,吐出舌头。艾迪吓得尖叫。那条舌头耷拉在外面,
足有3 英尺长,而且伸缩自如。箭头一样的舌头卷起泥土。黄色的黏液顺着舌头
流下来,有臭虫在那黏液上爬来爬去。那簇刚刚露出一抹新绿的玫瑰花丛顿时枯
死了。

    “口交。”那个麻风病人低声说着,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艾迪拼命朝他的自行车跑去,像上次一样。但这一次像在一场噩梦中,无论
你多么使劲儿也跑不快……在那些梦里,你不是总听到、感觉到有一个幽灵在向
你逼近?你不是总能闻到幽灵的恶臭的呼吸,就像艾迪现在闻到的味道一样?

    他突然有一个离奇的想法:也许这真是场噩梦。也许醒来的时候躺在自己的
床上,一身冷汗,浑身颤抖,甚至还哭了……但是还活着。很安全。然后又甩掉
这个想法。那种魅力是致命的,是死亡的诱惑。

    他没有立刻跨上自行车,而推着车把往前跑。他感到自己快被淹死了,淹死
在自己的胸口。

    “口交,”那个麻风病人又低声在说,“随时回来,艾迪。带着你的朋友一
起来。”

    它那溃烂的手指好像触到他的后背。艾迪跳上车子,飞奔而去,没有在乎胸
口的疼痛,没有在乎哮喘发作,也没有回头。直到回到家里,他才敢回过头来,
只见到正准备去公园踢球的两个孩子。

    那天晚上,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直手里紧紧地握着他的哮喘喷雾剂,定
定地看着周围的影子,耳边又响起那个麻风病人的低语:“跑可对你没有好处,
艾迪。”

    8 “哇!”理奇充满了敬佩。比尔讲完他的故事后,艾迪第一个说出了自己
的经历。

    “还、还有、有香、香、烟吗,理、理、理奇?”

    理奇把最后一根烟递给比尔,给他点上火。

    “你不是在做梦,比尔?”斯坦利突然问。

    比尔突然头。“不、不、不是、梦。”

    “是真的。”艾迪低声说。

    比尔突然看着他。“什、什、什么?”

    “我说,是真的。”艾迪生气地看着他。“真的发生过。是真的!”

    艾迪无论控制自己——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要做什么——开始讲述从内伯特
产街29号的地窖里爬出的那个麻风病人的故事。讲到一半时他就紧张得喘不过气
来。到最后竟然又哭又叫,瘦弱的身体抖作一团。

    大家都不安地看着他。斯坦利拍拍他的后背。比尔趁大家不注意时,不好意
思地拥抱了他一下。

    “没、没事、事了,艾迪。没事、事、事了。”

    “我也看到了。”班恩突然说。他的声音既平淡又刺耳,还有几分恐惧。

    艾迪抬起头,脸上挂满泪痕,双眼红肿。“什么?”

    “我见到过那个小丑,”班恩说,“不过不像你说的那样——反正我见到的
时候不是那样。他没有全身溃烂。他是……他是干的。”他顿了顿,低下头,看
着自己的苍白的手。“我还以为他是具干尸。”

    “像电影里?”艾迪问。

    “像,也不像,”班恩慢慢地说着,“电影里的看上去都很假。很恐怖,但
是你看得出那是化妆的效果。那些绷带,看起来太整洁了。

    但是这个家伙……看起来像真的干尸。金字塔的墓室里埋的那种。除了那身
衣服。“”什、什、什、么、衣、服?“

    班恩看着艾迪。“胸前钉着一排橘黄色的大扣子,银白色的衣服。”

    艾迪听得目瞪口呆。“要是你在开玩笑,就这么说。我还……还想着门廊下
的那个麻风病人。”

    “不是开玩笑。”班恩说,接着开始讲他的遭遇。他慢慢地说着,没有看其
他人,好像为自己的行为深感羞愧。直到讲完故事,他才抬起头。

    “你肯定是做梦吧?”理奇还是很怀疑。他看到班恩有点退缩,又接着说:
“我不是不信任你,班恩。但是谁都知道气球不可能像你说的那样,逆风飞行—
—”

    “相片也不会眨眼啊。”班恩说。

    理奇看了看班恩,又看了看比尔,不知怎么说。指责班恩白日做梦是一回事
;指责比尔则是另一回事。比尔是他们的头儿,大家都尊敬他。没人公开说过,
也没有必要说。比尔是个有思想的人,无聊的时候他能想出可做的事情,他能记
得别人都已经忘记的游戏。虽然说不清,但大家都感觉得到比尔身上有一些成年
人才具备的东西——也许是责任感,在需要的时候,比尔会为大家担起责任。因
此理奇相信比尔的故事,虽然那故事荒诞离奇。也许他不想相信班恩的故事……

    或者艾迪的故事。

    “你从没遇到过那种事吗?”艾迪问理奇。

    理奇摇摇头。

    班恩又问:“那你呢,斯坦利?”

    “没有。”斯坦利说完就看着别处了。他那张小脸面无血色,紧紧抿着嘴唇。

    “遇、遇、遇到过、这种、事吗,斯、斯坦、斯坦利?”

    “我说过了,没有!”斯坦利说着站起来,手插在兜里,走到河堤边上。他
站在那里看着水流越过他们修的水坝,在第二道水闸后聚积起来。

    “来吧,斯坦利!”理奇夹着嗓子,尖声尖气地模仿老太太说话的声音。
“坦白地说出来,斯坦利,告诉老奶奶小丑的故事,我就奖给你一块巧克力饼。
快说吧——”

    “闭嘴!”斯坦利突然转过身,冲着理奇嚎叫。吓得理奇倒退两步。“快闭
嘴!”

    “好吧,老板。”理奇说着坐下了。他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斯坦利。

    斯坦利的脸憋得通红。但是看他那表情,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恐惧。

    “没什么,”艾迪平静地说,“别放在心上,斯坦利。”

    “不是个小丑。”斯坦利开口了。他的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好像在无
望地挣扎。

    “你、你、你说、说出来,”比尔也很冷静,“我、我、都说、说、说了。”

    “不是个小丑。是——”

    这时突然传来了内尔先生的叫骂声:“万能的主啊,看看他们都干了些什么!
上帝啊!”大家仿佛挨了一枪,噌地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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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乔治的房间和内伯特大街的老屋。1

    1 理奇。多杰关掉收音机,把车靠在路边,下了车,他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
那块路标让他感到后背一阵一阵地发冷。他走到汽车的前面,一只手支在车厢盖
上。马达声慢慢地消失了。四周一片寂静。

    他看到那块路牌,开车过去,突然又回到了德里。25年过去了,“臭嘴”理
奇回家了。他已经——他突然感到眼里有一种灼痛感,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痛苦
地叫了一声,急忙用手去捂脸。在大学里有一次他不小心把一根睫毛戴在隐形眼
镜下边。那次也是这种感觉——但是那次只有一只眼睛疼,而这一次却是两只眼
睛。

    他的手刚抬起一下,那种痛感就消失了。

    他又慢慢地低下头,心事重重地看着7 号路。他在文特纳——海文出口下了
高速公路。不知为什么他不想经过高速公路进城。当年他。

    和他家人离开这个神秘危险的小镇搬到中西部去的时候,德里境内的这段路
还正在修建。不——走高速公路也许会快一些,但是那也许是错误的选择。

    于是他驾车沿着9 号路穿过沉睡中的海文村,然后拐到7 号路。

    这时天色已经渐亮。

    哦,这块路牌。它与竖立在缅因州600 多个城镇边界上的路牌并无两样,但
是为什么独独这一块这样揪着他的心!

    佩诺布斯科特县德里缅因州笔直的7 号路两旁栽满了松树和杉木。寂静的晨
曦中那些树仿佛灰蓝色的烟雾,梦一般堆积在一间尘封已久、空气静止的房间里。

    德里,他想。德里,我的上帝。德里。

    我真不知道能不能面对那一切,理奇想着。我说的是真的,朋友。我不知道
自己是否能够面对。

    昨夜恍然如梦。车行,梦行。现在他停下了——或者说是那块路牌使他停下
来——猛然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那梦是真的。德里是真的。

    他似乎无法停止回忆,他觉得这些回忆会把他逼疯的。他紧咬嘴唇,手掌紧
紧地贴在一起,好像这样自己就不会爆裂开来。他觉得自己很快就要炸成碎片。
心里有点儿疯狂地盼望着即将到来的一切。但是同时又更加怀疑自己该怎样度过
接下来的这几天。他——他的思绪又被打断了。

    一只母鹿站在路中央。温顺的目光注视着理奇。那眼光里充满了好奇、没有
丝毫恐惧。

    他惊讶地看着那头母鹿,想着这是吉兆还是凶兆。他突然想起了内尔先生。
那天大家都沉浸在比尔、班恩、艾迪的故事里。内尔先生一声怒吼,把他们一伙
人吓得魂飞魄散。

    看着那头鹿,理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发现自己在讲话……但是25年来他还
是第一次想起模仿那个爱尔兰警察的声育。那声音像个巨大的保龄球打破黎明的
静寂——那么洪亮,连理奇自己都不敢相信。

    “万能的上帝!亲爱的,这么漂亮的姑娘在这荒郊野外做什么?

    上帝啊!再不赶快回家,我就去告诉你爸爸了!“回声未尽,惊起的鸟儿还
没来得及抱怨他的惊吓,那头母廉就冲他摆摆尾巴,消失在烟雾迷蒙的松林里,
身后只留下一堆冒着热气的鹿粪。

    理奇忍不住笑了。起初只是窃笑,随后想到自己很滑稽——一大早晨,站在
离家3400英里的缅因州,学一个爱尔兰警察的声音,冲着一头鹿大喊大叫。由窃
笑到格格地笑,又到放声大笑,最后几乎嚎叫起来。他不得不伏在汽车上,眼泪
顺着面顿流了下来。

    笑了好一阵,他才终于控制住自己,回到驾驶座位上,发动引擎。一辆运送
化肥的卡车飞驰而过。理奇离开路边,又朝德里驶去。

    他现在感觉好多了,能够控制自己了……或许是因为他又动起来,向前行,
梦又开始了。

    他又想到内尔先生——内尔先生,还有水坝边度过的那一天。内尔先生询问
他们是谁出的主意。他们5 个人忐忑不安地看着对方。最后班恩站出来,面色苍
白,低着头,脸不住地抽搐,竭力控制自己别哭出来。理奇现在想起来,那时可
怜的孩子还以为因为他使盛产姆大街上污水倒灌,得坐几个星期的牢。但是他还
是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而且他那样做又迫使其他几个孩子站出来替他说话。如果
不是那样,便是认为他们几个都是坏东西、懦夫。电视里的英雄可不是那样。不
管好坏,班恩的举动把他们大家凝聚在一起,在过去的27年里把他们紧紧地联系
在一起。

    理奇在想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得不同了呢?是从他和斯坦利出现,一起
帮忙修建大坝开始的吗?是从比尔告诉他们他弟弟的照片会摇头、会眨眼睛开始
的吗?也许吧……但是理奇觉得这一副多米诺骨牌真正开始倒落是在班恩挺身而
出,说“我教他们——”

    2 “——怎么做。是我的错”那一刻开始的。

    内尔先生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他看看班恩,又看看水坝后越积越大的水洼,
简直无法相信。他刚要开口,比尔也站了出来。

    “那、那、那、那是、是、是、是我、我的主、主、主、主、主意。”他好
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来,松了一口气。内尔先生站在那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比尔又结结巴巴地说出后边的话:那不是班恩的过错;班恩只是偶然参与进来,
教他们如何把水坝修得更好。

    “还有我。”艾迪突然开口,跨上一步,站在班恩的另一边。

    “‘还有我’是什么意思?”内尔先生问。“是你的名字还是你的地址?”

    艾迪满脸通红。“班恩还没来,我就跟比尔在一起,”他说,“我就是这个
意思。”

    理奇也站到艾迪身边。突然他想到,也许模仿一两种声音可以逗内尔先生开
心,便放过他们。但是又一想(理奇很少会有这种时候),没准那样会把事情搞
得更糟。内尔先生看上去不像平时那么好心情。

    于是他只低声说“我也参加了”,然后就不再做声了。

    “还有我。”斯坦利也跨前一步,站在比尔身边。

    现在他们5 个齐刷刷地站在内尔先生面前。班恩吃惊地看着大家——他们的
支持把他惊呆了。那时理奇觉得班恩感动得快要哭了。

    “上帝。”内尔先生发话了。虽然他听起来很生气,但是脸上却露出几分笑
意。“我从没见过像你们这样的孩子。要是你们的父母知道你们在这儿,我保证
今天晚上准有人挨揍。”

    理奇再也忍不住了,就像平时一样,他只要一张嘴,就再也管不住自己了。

    “你们老家现在情况怎么样,内尔先生?”理奇的小嘴说个不停。

    “啊,你好像得了红眼病。你是一个可爱的人。你真为你们国家增了光。”

    “我马上就让你的屁股增光添彩,亲爱的小朋友。”内尔先生很冷淡。

    比尔发了火:“看在上、上、上帝的份、份儿上,理、理、理奇你住、住、
住嘴吧!”

    “好主意,邓邦先生,”内尔先生说,“我敢保证扎克先生不知道你跑到班
伦的烂泥地来玩吧,对吗?”

    比尔不敢正视他,摇了摇头,羞愧得满脸通红。

    内尔先生看着班恩。“我想不起你的名字,孩子。”

    “班恩。汉斯科,先生。”班恩的声音小极了。

    内尔先生点点头,又看着远处的水坝。“这是你的主意?”

    “对,怎么修。”班恩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噢,你是个工程师的材料,小伙子,但是你不了解班伦,也不了解德里的
排水系统,是吧?”

    班恩摇摇头。

    内尔先生亲切地给他们介绍德里的整个排水系统。说着说着,大颗大颗的泪
珠顺着班恩的脸颊流了下来。

    “你们干的好事。现在威产姆大街、杰克逊大街和堪萨斯大街以及附近的四
五条小街的8 个中央集水池有6 个倒灌了污水。”内尔先生冷冷地盯着比尔。
“其中一个就供应你们家,年轻的邓邦先生。现在看看吧。水槽不漏水了;洗衣
机不能排水了;水管里流出的污水灌进了地窖——”

    班恩哭出声来。大家看了看他,又转过头去。内尔先生的大手抚在他的肩上。
那只手粗糙有力,但是也很温和。

    “好了,好了。用不着伤心,小伙子。也许事情还没有糟糕到那个地步。我
说得夸张一点儿,只是为了让你们明白问题的严重。他们派我到这里看看是不是
树刮倒了,挡住了溪水。常有这种情况。这件事只有我们6 个人知道就行了。最
近镇子上发生的一些事情可比污水倒灌更令人担忧。我在报告里就说发现了一棵
被风刮倒的树,几个孩子帮我清除了障碍。我当然不提你们的名字。我也不提你
们在班伦修水坝的事。”

    他看了看眼前这5 个孩子。班恩用手绢不停地抹眼泪;比尔满腹心事地看着
水坝;艾迪手里攥着哮喘喷雾剂;斯坦利紧靠着理奇,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准备随时提醒他——如果理奇又要多嘴的话。

    “你们这些孩子不应该到这种肮脏的地方来玩,”内尔先生接着说,“垃圾、
污水、臭虫……你们怎么到这种又臭又脏的地方来玩。

    有4 个干净的公园可以打球,我却在这里抓住你们。上帝!“”我、我、我
们、喜、喜、喜、喜欢这、这、这里,“比尔大着胆子说,”当、当我、我、我
们在、在这里、里的时候,没、有、人给我们任、任、任何约、约、约束。“

    “他说什么?”内尔先生问艾迪。

    “他说我们在这里没有人给我们任何约束。”艾迪的声音很小,夹着喘息声,
但是很坚决。“他说得对。”

    理奇咯咯地笑了。“艾迪说得好!好样的!”

    内尔先生转过头看着他。

    理奇耸耸肩。“对不起。不过他说的是对的。比尔也是对的。我们喜欢在这
里。”

    理奇还以为内尔先生又会大发雷霆。但是使他感到惊奇——使他们都感到惊
奇的是这个头发花白的警察笑了。“啊,”他说,“我小的时候也喜欢来这里玩,
也没人禁止我来。但是你们现在记住我说的话。”他指着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
很严肃。“如果你们要来这里,你们就要像现在这样一起来。一起来。明白吗?”

    他们点点头。

    “就是说你们要一直在一起。别走散,东一个、西一个地玩捉迷藏。你们都
知道最近发生的事情。还有,我不禁止你们来这里,因为你们总是会来的。但是
为了你们好,到这里,到任何地方,都一起去。”他看着比尔。“你同意我的看
法吗,年轻的邓邦先生?”“同、同、同意,先生,”比尔答道,“我、我们会
待在一、一”

    “那我就放心了,”内尔先生说,“握握手吧。”

    比尔伸出手,内尔先生握了握。

    理奇甩掉斯坦利的手,走上前来。

    “我们肯定会在一起,内尔先生。您真是个好人。好人!”他伸出手,抓住
这个爱尔兰人的大手,使劲晃,脸上挂着微笑。

    “谢谢,孩子。”内尔先生说着,抽回他的大手。“你想学爱尔兰话。现在
你听起来像个地地道道的爱尔兰人。”

    其他几个孩子都笑了,终于松了口气。笑的时候斯坦利还用责备的目光看了
理奇一眼:成熟点吧,理奇!

    内尔先生跟大家—一握手,最后握着班恩的手说:“你只不过是判断失误,
没什么可内疚的,小伙子。那个水坝……你是看书学来的?”

    班恩摇摇头。

    “自己想出来的?”

    “是的,先生。”

    “我保证你将来一定能干成大事。不过班伦不是干大事的地方。”

    他环顾四周,沉思着。“这里什么大事也干不成。鬼地方。”他叹了口气。
“把水坝拆了,亲爱的孩子们。现在就拆。你们快干。我到树荫下坐会儿,喝两
口。”

    “好的,长官。”理奇显得很谦卑,内尔先生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在班恩的指挥下——这一次是教他们怎样以最快的速度拆除水坝——孩子们
又大干起来。内尔先生从上衣口袋掏出一个棕色的瓶子,灌了一大口。他咳嗽了
一阵,又大口大口地喘气。眼睛湿汪汪的,慈祥地看着这些孩子。

    “您的瓶子里装的是什么,先生?”理奇站在及膝深的河水里。

    “理奇,你就不能闭嘴?”艾迪小声提醒他。

    “这个吗?”内尔先生有点惊讶地看了看理奇,又看了看瓶子,上面没贴任
何标签。“这是上帝赐予的止咳药,孩子。好,让我看看,你能不能干活干得像
你的舌头摇得那么快。”

    3 后来比尔和理奇一起走在威产姆大街上。比尔推着他的自行车;水坝修了
又拆,他自然没精神骑飞车。两个孩子浑身是土,头发乱蓬蓬,没精打采的。

    比尔和理奇走着,谁也不多说话。理奇突然想起比尔讲的照片会摇头、会眨
眼的故事。虽然已是筋疲力尽,他头脑中突然生出一个想法。虽然有点疯狂……
但是紧紧地吸引着他。

    “比尔,”他说,“我们歇一会儿。我快累死了。”

    “没门、门。”比尔说着还是停下了,小心地把他的自行车停在神学院门前
的草地边上。两个孩子在宽阔的石阶上坐下来。

    “真倒霉、霉、霉。”比尔阴沉着脸。他的下眼圈有些黑青。他的脸色苍白,
看上去很疲倦。“等我、我们回到我、我家的时候,你最好给家里打个电话。”

    “好的,一定。听我说,比尔——”

    理奇顿了顿,想起班恩讲的干尸,艾迪讲的麻风病人,还有斯坦利没有说出
的故事。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关于镇中心那尊塑像的事。

    但是感谢上帝,那只是一个梦。

    他甩掉这些不相关的想法,向前一跃。

    “咱们去你家,你说怎么样?去看看乔治的房间。我想看看那张照片。”

    比尔震惊地望着理奇,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他太紧张了,只好摇摇头。

    理奇说:“你听了艾迪的经历。还有班恩的。你相信他们说的吗?”

    “我不知、知、知道。我想、想他们肯、肯、肯定看、看见什么东、东西了。”

    “对,我也这么想。这里所有被杀的孩子,我想他们都有故事要讲。班恩和
艾迪与那些孩子不同的是,班恩和艾迪没有被抓住。”

    比尔抬起眉头,但是并未感到奇怪。

    “所以现在仔细想想,比尔,”理奇说,“一个穿着小丑衣服的人杀害孩子。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作,但是谁也解释不了疯子的所作所为,是吧?”

    “对、对、对——”

    “正是。那跟连环画里的编福侠没什么不同。”听到自己说的这番话,理奇
更激动了。

    他一时怀疑自己是真的想证明一些事情,还是为自己寻找借口,好看看那个
房间,那张相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看到比尔激动不已,眼睛一下子亮了。

    “但。但、但是那张照、照片和那些凶、凶杀有什、什、什么联系‘!”

    “你觉得呢,比尔?”

    没抬头看理奇,比尔低声说他认为相片和那些谋杀案没有任何关系。“我想
那是乔、乔、乔治的鬼魂吧。”

    “照片里的鬼魂?”

    比尔点点头。

    理奇想了想。他的脑子里装着许许多多关于鬼怪的故事。他相信世上确有这
种东西。他乐意接受比尔的任何解释,这种逻辑使他非常痛苦。

    “但是你说你很害怕。乔治的鬼魂为什么要吓唬你呢,比尔?”

    比尔用手擦了一把嘴,那只手微微颤抖着。“可能他、他很生、生、生我、
我、我的气,让他被、被害、害,是我的过、过、过错。我把他打、打发出去,
用小、小、小……”比尔摆了摆手,那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理奇点点头表示他
听明白比尔的话,但并不表示同意。

    “我不这样认为,”他说,“如果你一刀刺在他的后背或者用枪打死他,那
就不同了。甚至你,比如说,把你爸爸装了子弹的枪给他玩,结果误杀了自己。
但是那不是枪,只是一只小船。事实上是你并不想伤害他。”理奇伸出一根手指,
像个律师一样在比尔面前晃动——“你只是想让小孩子高兴,对吧?”

    比尔想起过去——很痛苦。在乔治死后的这几个月里,理奇的话第一次使他
感到安慰了许多。但是他的心里仍然有个声音坚决地告诉他,他不能为自己开脱。
那当然是你的过错;也许不全是,但是也有你的责任。

    如果不是,为什么父母坐在按发上中间会空着一个冰冷的位置?

    如果不是,为什么在饭桌上大家都沉默无语?只有刀叉磕碰的声音。

    知道最后你再也受不了了,请求他们是否能够原、原、原、原谅他。

    他隐隐地感到自己好像是个鬼魂,可以说话,四处走动,却没有人听见他,
看见他。

    他不想承认自己应当受到谴责,但是对于父母的反应,他所能想到的另外一
个解释则更糟:从前父母给予他的关爱和照顾都是因为乔治的存在。现在乔治走
了,他也就一无所有了——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发生的,没有任何缘由。如果你
把耳朵贴在那扇心灵之门上,你会听到他的心在疯狂地良号。

    他回想乔治死的那天自己做过的事情,自己的感受,自己说过的话,希望理
奇说的是真的;同时又同样渴望他的话是假的。对于乔治来说,他肯定不是个好
大哥。他们经常打架。那一天也打过吗?

    不,没有。那天比尔自己身体不好,没有心请和乔治吵架。他一直睡着,做
梦,梦到一种有趣的小动物(海龟入他记不清到底是什么。醒来时听到外面的雨
声小了,乔治正在餐厅里气呼呼地自言自语。他问乔治怎么啦,乔治进来说他想
按书上教的叠只纸船,可是总是叠不成。比尔让他把书拿来。比尔现在还记得小
船叠好了,乔治的眼睛光彩熠熠。那眼神使他觉得自己真的很了不起,觉得自己
像个大哥。

    那只小船害了乔治。但是理者说得对——那跟给乔治一支子弹上膛的枪去玩
不一样。比尔怎么也不可能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仿佛搬掉了心头的一块巨石,一下子感觉好多了。

    他想告诉理奇,但是一开口却痛苦失声。

    理奇不知所措,揽住比尔的肩膀。“你没事吧,”他问,“你没事吧,比尔,
嗯?好了,别哭了。”

    “我不想、想、想他、他被、被、被人杀、害!”比尔泣不成声。

    “我、我、我真的没、没、没想到会、会是这、这样!”

    “上帝,比尔,我知道不是你的错,”理奇安慰他,“要是你存心害他,你
把他从楼梯上推下去就行了。”理奇笨拙地拍了拍比尔的肩膀,紧紧地拥抱他。
“好了,别哭了,好吗?听起来像个孩子。”

    比尔渐渐地平静下来。他仍然感到心痛,不过这次的痛苦好像干净了许多,
就像他自己用刀划开自己的身体,取出了里面的烂东西,感到一阵轻松。

    “我、我不想、想他被人、杀、杀、杀害,”比尔还重复不停,“如、如果
你、你、你告、告诉别人我哭、哭、哭了,我就拧、拧、拧掉你的鼻、鼻、鼻子。”

    “我不说,”理奇保证,“别担心。不管怎么说,他是你弟弟嘛。如果我弟
弟被人杀害了,我也会哭得死去活来的。”

    理奇小心地观察比尔,看他是否真的平静下来了。他还用手绢擦着红红的眼
睛,但是理奇知道他已经没事了。“我就想不通为什么乔治的鬼魂会纠缠你。所
以那张照片也许跟……跟另外一个人有关系。那个小丑。”

    “也、也、也许乔、乔、乔治不、不、不知、知、知道真相。也许他、他认、
认为——”

    理奇明白比尔想说什么,摆了摆手。“你死后才知道大家对你的看法,比尔。”

    “我明、明、明白那句话的意、意、意思。”比尔说。

    “那么你说该怎么办?”

    “哼——哼?”

    “咱们去到他的房间里看个究竟。也许我们能找到是谁杀害那么多孩子的线
索。”

    “我怕、怕、怕——”

    “我也怕。”理奇说。他本来觉得就这么说说而已,这样就能说服比尔。可
是他突然感到心里有什么沉沉的东西翻了个个,发现原来他说的竟是真的:他怕
得要死。

    4 两个人悄悄溜进邓邦家。

    比尔的父亲还没下班,邓邦太太正在厨房里看书。厨房里飘出鳍鱼的味道。
一进比尔家,理奇立刻给妈妈打了一个电话,告之他还活着。

    “那儿有人吗?”理奇放下电话的时候邓邦太太高声问道。两人都呆住了,
心虚地看着对方。比尔赶忙回答:“我、我,妈妈。还有理。理、理。理、理—
—”

    “理奇。多杰,邓邦太太。”理奇高声回答。

    “你好,理奇,”邓邦太太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留下来吃晚饭吗?”

    “谢谢了,邓邦太太。半个小时后我妈妈来接找。”

    “你我向她问好。”

    “好的,我一定转告。”

    “快……快走,”比尔悄声说,“说得够……够多了。”

    他们上楼来到比尔的房间。房间里乱糟糟的,书堆得到处都是。

    桌子上还摆着一台旧打字机。那是两年前比尔的父母送给他的圣诞节礼物。
比尔有时用它来写故事。自从乔治死后,更是如此。那好像能使他的心里感到片
刻的安宁。

    地板上还放着一部留声机。比尔选了几张唱片,打开留声机。虽然他心情很
紧张,还是笑了笑。“他、他们不、不喜、喜、欢摇滚乐,但是如果她听到音、
音、音乐声就以、以为我们在、在我、我的房间里。快、快、快走、走吧。”

    乔治的房间在走廊对面,门关着。理奇看了一眼,舔了舔嘴唇。

    “他们没给门上锁?”理奇低声问比尔。突然间他真希望门是锁着的。他甚
至不敢相信自己竟有这种想法。

    比尔脸色苍白,摇摇头,转动门的把手。他走进去,回头看看理奇。过了一
会儿,理奇跟进来。比尔关上房门。门锁碰上的时候理奇吓得差点跳起来。

    他看看房间,既感到害怕又非常好奇。他首先注意到房间里空气干燥、散发
着霉味——已经许久没有开过窗户了,他想。哎呀,好长时间没人来过这里了。
想到这儿,他不禁浑身哆嗦了一下,又舔舔嘴唇。

    他的目光落在乔治的床上,想着乔治现在正睡在墓地舒适的泥土下,在那里
腐烂。他的手没有叠在一起,因为人要有两只手才能按照古老的仪式叠起双手。
乔治下葬的时候只有一只手。

    理奇清了清嗓子,比尔转过身,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

    “你说得对,”理奇的声音有点嘶哑,“这里很恐怖。我真想象不出你一个
人怎么敢来这里。”

    “他、他是我弟、弟嘛。”比尔的回答很简单。“有时我想、想。

    想来。那有什么。“理奇看到靠窗的书桌上摆满了乔治的成绩卡片。看着那
些卡片,理奇意识到卡片再也不会增加,乔治还没来得及和别的孩子一起排着队
去上学就死了,仅仅留下几张幼儿园和一年级时的成绩卡片生命便无可挽回、永
远地结束了。理奇第一次清楚地了解死亡的含义。”我会死的!“他的思想突然
对他尖叫,暴露了他的恐惧。”谁都会死的!

    谁都会死的!“他的声音颤抖着,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是啊。”比尔压着嗓子,说着在乔治的床边坐下。“看。”

    理奇顺着比尔手指的方向,看到地板上躺着一本相册。“我的相用,”理奇
念着,“乔治。埃尔默。邓邦,6 岁。”

    5 6 岁!他的脑中又响起那个尖利的叫声。永远是6 岁!任何人都可能!胡
说!去他的!

    “那是开、开、开着的,”比尔说,“以、以前。”

    “现在合上了。”理奇有些紧张。他挨着比尔在床边坐下,看着那本相册。
“好多书都会自己合上的。”

    “中、书、书页,还有可能,但是封、封、封皮不、不会。相册的封皮却自
己合、合上了。”他很严肃地看着理奇,苍白疲倦的脸上眼睛黑亮亮的。“但、
但是它等、等、等着你、你再去把它打、打开。

    我这样想、想。“理奇站起来,慢慢地走过去。窗子上挂着一块薄薄的窗帘,
相册就躺在窗根下。理奇抬头看到比尔家后院里种的一棵苹果树,皱巴巴、黝黑
的树干上挂着一个秋千,在那里荡来荡去。

    他又低头看看乔治的相册。

    一个已经干结了的褐紫红色的污点弄脏了厚厚的相册。可能是番茄汁吧,肯
定是。不难想象乔治一边吃着热狗或者一个大汉堡包,一边看相册。咬了一大口,
挤出的茄汁滴在相册上。小孩子总是那样。

    可能是番茄汁吧。但是理奇知道那根本不是。

    他碰了碰那本相册,又缩回手来。相册冰凉。相册一直放在阳光照得到的地
方,只不过挡了一层薄薄的窗帘,但是摸上去却是冰凉的。

    哦,算了吧,理奇想。我一点儿也不想看他的破相册,全都是我不认识的人。
要不我告诉比尔我改变了主意。我们可以回他的房间里看上一会儿连环画,然后
回家吃晚饭,早点儿睡觉。今天实在太累了。等明天早晨我再醒来时,我就能肯
定那东西是番茄汁了。就这么做。

    他还是打开了那本相册,一双手好像是假肢,离他十万八千里远。他飞快地
翻着相册。有几张空及。他翻过去,虽然不想这么做,却控制不住自己。有一张
德里镇中心的相片,大概是30年代的梅恩大街和运河街,远处一片空白。

    “没有乔治在学校的照片。”理奇看着比尔,感到既安慰又恼火。

    “你在骗我,比尔?”

    “什、什、什么?”

    “相册里最后一张照片是德里镇中心从前的样子。剩下都是空页。”

    比尔站起来走到理奇身边。他看着那张德里镇中;动的照片,好像是30年前。
旧式的汽车、卡车,旧式的街灯,还有运河边散步的人们。他翻过那页,正如理
奇说的,什么都没有。

    不,等等——不是什么都没有,还有一个照片用的相角。

    “本来在、在、在这儿,”他指着那个相角,“看、看。”

    “哎呀!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不知、知、知道。”

    比尔从理奇手里接过相册,放在腿上,一页一页翻回去,寻找乔治的照片。
不一会儿他就放弃了,但是那相册并没有放弃,自己翻动起来,缓缓地,发出纸
页翻动的声响。比尔和理奇瞪大了眼睛看着对方,倒退了几步。

    到了最后一页,纸反停止了翻动。那张深褐色的德里镇中心的照片记载着早
在比尔或者理奇出生前的城市面貌。

    “哎呀!”理奇从比尔手里拿过相册。他的声音里没有丝毫恐惧,顷刻间脸
上显出惊异的神情。“天啊!”

    “怎、怎么了?是什么?”

    “我们!是我们!我的上帝,快看!”

    比尔凑过去。他倒吸一口凉气,理奇知道他也看到了。

    在这张黑白照片里两个男孩正沿着梅恩大街,向梅恩大街与中央大街交叉的
路口走去——在那里运河潜入地下,在地下流过大约一英里半。在运河边上低矮
的水泥墙的衬托下,两个孩子显得更加清晰。

    一个穿着短裤,另一个穿着水手装,头顶戴着粗花呢帽子。他们好像在看街
道那边的什么东西。毫无疑问,穿短裤的那个男孩正是理奇,另外一个正是结巴
比尔。

    好像在梦里一样,他们惊奇地看着相片中的自己。理奇紧张得感到口舌发干。
照片里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个男人,手扶着帽边,衣服在风中飞舞,街L 还
有各种汽车。

    “我、我、我、我不、不相、相、相信——”比尔说。这时照片里的东西开
始动了。

    本应永远停在十字路口的那辆汽车竟开过去了,排气管里还喷出一股一股的
尾气。一只白色的小手从司机达上的窗口伸出来,做了一个左转弯的手势。汽车
强上法庭大街,驶出照片的白边,消失了。

    各种汽车都开动起来,穿过十字路口。经过大概28年,那个男人的衣服下摆
终于不再飘动。他把帽子稳稳地戴在头上,走了。

    两个孩子转过弯,迎面走过来。过了一会儿,理奇看到一条狗正穿过中央大
街走过来。那个穿着水手衣服的孩子——比尔——把手指放在嘴角,吹起口哨。
虽然理奇已经吓得动不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但是他还是意识到他能听到那口哨
声,听到汽车的马达声。那声音很微弱,像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但是的确听得
到。

    那条狗瞥了他们一眼,继续走自己的路。两个孩子笑得前仰后合。他们继续
往前走,那个穿短裤的男孩一把抓住比尔的胳膊,指指运河那边,然后他们便向
那边拐去。

    不,理奇想着,不要去,不要——他们来到那道低矮的水泥墙边。一个小丑
猛地冒出头来,像一个可怕的木偶。那个小丑长着乔治的脸孔,头发梳在脑后,
嘴角淌着油彩,露出阴险的笑容,两只眼睛好像两个黑洞。小五一只手抓着3 个
气球,另一只手伸过来,揪住那个穿着水手衣服的男孩的脖子。

    “不、不、不!”比尔大叫着,伸手去抓那张照片。

    手伸进了那张照片。

    “住手,比尔!”理奇惊叫一声,伸手抓住他。

    已经晚了。比尔的指尖已经穿透了那张照片,伸向了另一个世界。他看到照
片里的指尖粉红鲜嫩的血肉变成僵死的奶白色,又变成白色。那些手指变得越来
越小,断开了。就像把手伸进一只盛满水的玻璃碗时所看到的一样:水下的部分
好像漂在水里,一点一点脱离了水上的那一部分。

    比尔的手指上斜着划了几道伤口。好像他没有把手伸进照片,而是伸进了风
扇的扇页里去了。

    理奇抓住他的小臂,使劲往回拉,两个人都跌在地上。乔治的相册掉在地板
上,啪地一声合上了。比尔用嘴含着手指,疼得眼泪都流出来了。鲜血顺着他的
手掌流到手腕上。

    “让我看看。”他说。

    “疼、疼。”比尔手背向上,把手伸给理奇。比尔的中指、食指和无名指上
有一道道刀伤。小指也差点碰到那张照片的表面(如果有表面的话),虽然手指
没有被割伤,但是指甲被齐刷刷地剪掉了。

    “天啊,比尔。”理奇惊呆了。他想到的惟—、一样东西就是止血胶布。上
帝,算他们走运——要不是他及时拉回比尔的胳膊,他的手指也许就全部被砍掉
了。“我们得赶快处理一下。你妈妈该——”

    “别、别、别管、管我、我、妈。妈。”比尔又一把抓过那本相册。血流在
地板上。

    “不要再打开了!”理奇惊叫着,用力抓住比尔的肩膀。“上帝,比尔,你
的手指差点儿没啦!”

    比尔甩开他,迅速地翻着相册。他脸上那严肃坚决的表情吓坏了理奇。受伤
的手指在相册上印下新的血迹——现在看起来还不像番茄汁,但是等一段时间,
干了之后就像了。

    相册那页上又出现镇中心的街景。汽车、男人都凝固在那里。

    两个孩子消失了。

    照片上根本没有男孩的身影。但是——“看。”理奇指着照片,低声说。他
十分小心,手抬高照片远远的。运河边那道低矮的水泥墙上有一道圆弧——是什
么东西的圆顶。

    好像是气球。

    6 比尔用手绢缠住受伤的手指,很快手绢就被染红了,鲜血直流。

    两个人去了洗手间,比尔把手伸到水龙头下用凉水冲,直到流血止住。伤口
看上去很细但是很深。理奇赶忙用止血胶布给比尔包扎好伤口。“疼、疼、疼死
了。”比尔忍不住低声叫道。

    “哎,为什么要把手伸进去?你个笨蛋!”

    比尔神情严肃地看着裹在手指上的一圈圈胶布。又抬起头看着理奇。“那、
那、那是个小丑,”他说,“是、是、是个假扮成乔、乔、乔治的小、小丑。”

    “说得对,”理奇说,“就是班恩看见的那个假扮成干尸的小丑。

    就是艾迪看见的那个假扮成流浪汉的小丑。“”那个麻、麻、麻风病人?“

    “对。”

    “但是那真、真、真是、是个小、小、小丑吗?”

    “是个怪物,”理奇断然地说,“一种怪物。一种怪物正在德里。杀害孩子。”

    7 星期五早晨理奇一看到报纸上关于星期六日场电影连放两部恐怖片的广告,
就忘了昨晚的不眠之夜——他最后不得不坐起来,拧亮壁橱里的灯。真是小孩子
的把戏,但是不那样,他怎么都睡不着。到了第二天早晨,一切似乎又恢复了正
常……哎,差不多吧。他开始觉得也许他和比尔看到的全是幻像。比尔手指上的
伤口当然不是幻像,但是那也许是被乔治的相册割伤的。那么厚的纸及。完全可
能。而且,没有哪条法律规定在今后的10年里他必须一直想着这件事啊。

    要是换个大人,经历过那么恐怖的场面之后一定会马上跑去看精神病医生。
而理奇。多杰起了床,早餐吃了一个大煎饼,看到报纸上宣传那两部恐怖电影的
广告,看看腰包里所剩无几(哎……根本就一个子儿也没剩),就开始磨着爸爸
给他分配点活干。

    “恐怖电影?”温特。毕斯说。

    “对。”理奇一脸堆笑。

    “非常想去?”温特哗斯又问。

    “是!”

    “如果你不能去看那两部垃圾电影,就失望得要死?”

    “是,是,我会失望死的!”说着理奇从椅子上跃在地上,揪住喉咙,伸着
舌头。这是理奇装乖学酷惯用的手法。

    温特探过身,笑着对理奇说:“我想我正有你想做的事情。”

    “真的吗,爸爸?”理奇冲爸爸笑笑……心里有点不安。

    “哦,当然。你知道我们的草地吧,理奇?你对我们的草地很熟悉吧?”

    “我当然知道,长官,”理奇又模仿英国管家的腔调,“草长得有点儿高。”

    “正是,”温特附和着,“你,理奇,去改变这种状况。”

    “我吗?”

    “就是你。修剪草坪,理奇。”

    “好吧,爸爸,没问题。”理奇说。但是心头升起疑团。爸爸指的不光是门
前的草坪吧?

    温特大笑起来。“所有的草坪,傻孩子。前后左右。等你干完了,我就给你
两美元。”

    “整块草坪才两美元?”理奇嚷起来,真的很伤心。“这可是整个街区最大
的一块草坪!哎哟,爸爸!上次克拉克兄弟子的时候,你可给他们每人两美元啊!”

    “没错,”温特承认,“但就我所知,他们明天并不想去看电影。

    如果他们要去的话,他们肯定有足够的积蓄。而你确实想去,并且发现自己
的钱不够。“说完温特又看起报纸。”他敲诈我,“理奇向妈妈告状,”我真希
望您明白这简直是敲诈。“”是的,亲爱的,我明白,“妈妈说,”下巴上粘了
鸡蛋。“

    理奇擦掉下巴上粘的鸡蛋。“三块钱,如果今晚您到家之前我把所有的草坪
都能剪好?”

    “两块半。”

    “哦,天啊,”理奇还不死心,“您太吝啬了。”

    “宝贝儿,”温特还在看着报纸,“快做决定。我要看拳击结果了。”

    “成交了。”理奇叹了口气。家里人了解你的弱点,就知道怎么对付你,这
想起来就憋气。

    理奇一边修剪草坪,一边练习他的模仿秀。

    7 星期五下午3 点钟他就把前后左右的草坪全部修剪完毕。星期六兜里多7
两美元五十美分,也算小发了一笔。他打电话约比尔,比尔沮丧地告诉他自己得
去班戈,参加什么语言障碍测试。他又打电话找艾迪。艾迪比比尔还惨,要去拜
访他那三个胖姑妈。斯坦利更倒霉,玩飞碟的时候不小心砸碎了落地窗,他父母
罚他周末留在家里干家务。

    理奇刚要离开客厅,突然想起了班恩。汉斯科。他从电话簿上查到班恩家的
号码。拨通了电话。

    “我很想去,可是我的零花钱都用光了。”班恩听起来很沮丧,为说出自己
的窘迫感到难为情——其实,他把钱都买了糖果、汽水、薯条、牛肉干。

    理奇刚发了一笔小财(又不想一个人去看电影),便慷慨地说:“我有的是
钱。这次算你欠我的。”

    “是吗?”真的?你愿意?“

    “当然,”理奇感到很不理解,“为什么不?”

    “好的,”班恩高兴地说,“好的,太棒了!两部恐怖电影!你是说其中一
部是关于狼人的吗?”

    “没错。”

    “太好了,我最喜欢看狼人的电影。”

    “天啊,干草堆,别高兴得尿了裤子。”

    班恩笑了。“那我在阿拉丁剧院门口等你,好吗?”

    “好,说定了。”

    理奇挂断电话,若有所思地看着听筒。他突然觉得班恩很孤独。

    这使他感到自己很了不起。他吹着口哨,跑上楼拿了几本小画书准备在电影
开演前看。

    8 天气晴朗,微风轻拂,凉爽宜人。理奇打着响指,哼着歌儿,朝电影院走
着。他心情好极了。看电影让他很开心——他喜欢那里面的神秘世界,美妙的梦
境。这么美好的一天,他为那些杂务缠身的人感到难过——比尔得去治他的结巴,
艾迪要去看望他的姑妈。可怜的斯坦利整个下午都得趴在那里擦洗门前走廊上的
台阶,还要打扫车库。

    理奇从裤子后兜掏出他的游游球来玩,想让那小玩具老老实实地停在他的手
里。他一直想学会这么一手。但是到现在,还是玩不转。

    越想学会,就越弄不成。那小玩意儿不是顺着线圈滑下去,又突然跳起来,
就是被钱缠住,不肯滑上来。

    走着走着,理奇突然看到一个身穿米黄色百褶裙,白色无袖罩衫的女孩坐在
一家杂货店门前,吃着蛋卷冰淇淋。红褐色的头发垂在肩上,在阳光下一会儿闪
着红棕色,一会儿闪着金黄色。理奇知道只有一个女孩的头发是这种特殊的颜色
——贝弗莉。马什。

    理奇很喜欢贝弗莉。不过。他虽然喜欢她,但绝没有别的意思。

    他喜欢她的漂亮,但是更主要的是因为贝弗莉很坚强,有幽默感。而且,她
还经常抽烟。总之,他喜欢她,因为她是个好人。理奇还必须承认,她是个美人。

    理奇准备学汉弗雷。鲍嘉的声音(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可在别人听起来他
还是理奇,只不过好像有点伤风),朝她坐的长椅走过去。

    “你好,亲爱的。”理奇说着走过去,看着街上来往的车辆。“在这里等不
到巴士。纳粹已经切断了我们的退路。飞机今晚子夜起飞。

    你坐飞机离开。他需要你,亲爱的。我也需要你……我总会挺过去的。“”
嗨,理奇。“贝弗莉招呼他。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理奇看到她的右脸颊上有一
块黑青。他又被她漂亮的容貌惊呆了……只想到她真的很美。直到这一刻他才相
信电影以外真有这么漂亮的女孩,或者说他认识的漂亮女孩。那块瘀伤让他注意
到她的美丽:灰蓝色的眼睛,红润的嘴唇,洁白无瑕的肌肤。鼻子上还有几个小
雀斑。

    “看到什么新鲜事了?”贝弗莉问他,头微微向后仰着。

    “你啊!亲爱的。”

    “你讨厌,理奇。”听起来一点儿也不像汉弗雷。鲍嘉。贝弗莉笑着说。

    理奇在她身边坐下。“你去看电影吗?”

    “我没钱,”她说,“我能看看你的游游球吗?”

    他把游游球递给她。“我应该把它卷回来,停在我的手里。但是怎么也玩不
好。”

    她把手指套在线圈上,翻起手掌,那个游游球就老老实实地蹲在她的掌心里。
她又用手指轻轻一弹,游游球便滑到线的末端,睡在那里。贝弗莉一钩手抬,游
游球又醒过来,沿着线圈爬到她的掌心里。

    贝弗莉给他表演了各种各样的玩法,让理奇看得目瞪口呆。

    “能教我怎么让这玩意儿睡觉吗?”

    “我想可以。我还从没教过别人呢。”接下来的10分钟,她用心地教理奇怎
么让游游球停在线绳上。

    理奇看看街对面梅瑞尔信托公司上的大钟,一下子跳起来,急忙把他的玩具
塞进兜里。“天啊,我得走了,贝弗莉。我得去见‘干草堆’。他该以为我改变
主意了。”

    “谁是‘干草堆’?”

    “哦,班恩。汉斯科。我管他叫干草堆。”

    贝弗莉皱了皱眉头。“那可不好。我喜欢班恩。”

    “别逗我了,小姐。”理奇学着匹克尼尼的声音,又是翻眼睛,又是摆手。
“别逗我,你真会开玩笑,女士。”

    “理奇。”贝弗莉的声音很低。

    理奇不笑了。“我也喜欢他,”他说,“前两天我们一起在班伦修水坝——”

    “你们去那儿了?你们去那里玩?”

    “没错。我们一伙人。那里真好玩。”理奇又看了一眼大钟。“我真得走了,
班恩还等我呢。”

    “好吧。”

    他又停下来,想了想说:“如果你没什么事,跟我们一起去吧。”

    “我跟你说了,我没钱。”

    “我付钱。我有好几块呢。”

    她把剩下的一点冰淇淋扔进垃圾桶,那双灰蓝色的眼睛笑眯眯地望着他。她
假装把打头发,问他:“哦,亲爱的,我是被邀请出去约会吗?”

    理奇一下慌了手脚,他感到自己的脸膛发烫。他突然感到很不自然,垂下眼
睛,躲开她那笑盈盈的目光。每当他不知所措的时候,理奇就会装疯卖傻。

    “对,是约会!”他尖叫着,扑通一声跪在贝弗莉脚下,握住她的手。“去
吧!去吧!如果你拒绝了,我就会自杀的。答应吧,好吗?”

    “哦,理奇,你真是个疯子。”她说着咯咯地笑起来……但是她的脸颊不也
有点红吗?那使她看上去更漂亮。“再不起来,警察就把你逮起来了。”

    他站起来,又扑通一声跪在她的身旁。他觉得自己的沉着又回来了。他相信,
当你头晕目眩、不知所措的时候,一点愚蠢总是很起作用。“你去吗?”

    “当然去,”她说,“非常感谢。想想看,这可是我第一次约会。

    今晚我就要记在日记里。“她双手握在胸前,眨眨长长的睫毛,笑起来。

    “我希望你不要那样说。”理奇说。

    她叹了口气。“你一点儿也不浪漫。”

    “一点没错。”

    但是他心里还是很快乐,好像整个世界离他很近,很友好。他不时地从眼角
偷看她。她看着商店橱窗里的衣服、睡袍、毛巾、瓶瓶罐罐。他偷偷地看她的头
发,下饭的轮廓,白皙的胳膊,清晰的唇线。

    这些都让他无比快乐。他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感到很遥远。该走了,去见
班恩。可是他真想在这儿多坐一会儿,看着她的目光在橱窗之间移动。看着她真
好。跟她在一起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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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光───

    第八章 乔治的房间和内伯特大街的老屋。2

    9 孩子们都挤在那里买糖果、爆米花,到处也不见班思的影子。

    “也许他已经进去了。”

    “他说他没有钱。那个凶抑恶煞似的收票员决不会让他进的。”理奇翘起手
指,指指科尔夫人。

    “嗨,我不想等不到他就先进去,可是电影就要开演了。”理奇说。“他到
底去哪儿了?”

    “你可以买张票留在票房那里。”贝弗莉的建议听起来不无道理。

    “等他来了——”

    正在这时班恩出现在街角。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胖胖的肚子颤巍巍的。他
看见理奇,赶忙跟他招手。突然他看到了贝弗莉,手停在了空中,惊奇地瞪大双
眼。他放下手,慢慢地走了过去。

    “嗨,理奇。”他说着看了贝弗莉一眼,好像再多看一会儿,自己的脸就会
红了似的。“嗨,贝弗莉。”

    “你好,班恩。”她说。接着是一阵奇怪的沉默——不完全是尴尬;理奇觉
得那几乎是一种震颤的力量。他感到一丝嫉妒,因为有一种感情在他们之间交流。
不管是什么,他都被排除在局外。

    “哎呀,干草堆!”理奇又来了。“我还以为你吓得不敢来了。这电影会吓
得你掉10磅肉。哦,会让你的头发变白。等你走出剧院的时候,得要领坐员搀着
你。你会吓得浑身发抖。”

    理奇转身要去买票。班恩碰了碰他的胳膊。他吞吞吐吐,看了一眼贝弗莉。
她正笑眯眯地望着他。班恩终于还是说了。“我本来在这儿,”他说,“但是我
刚拐弯就看到那帮家伙走过来。”

    “哪伙人?”理奇问,但是他心里已经明白是谁了。

    “亨利。鲍尔斯,维克多。克里斯,还是贝尔茨。哈金斯。”

    理奇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他们肯定已经进去了。我没看见他们在那里买
糖果。”

    “嗯,我想也是。”

    “我要是他们,我根本不用花钱来看什么恐怖电影。”理奇说。

    “只要在家里照照镜子就行了。还可以省几个钱买面包。”

    贝弗莉开心地笑了,班恩却笑得很勉强。班恩心里很清楚,上星期那天,亨
利。鲍尔斯开始只是想教训教训他,但是最后就想杀他了。

    “跟你说,”理奇安慰他,“我们坐在楼座,而他们会全部坐在楼下第二排
或第三排,翘着二郎腿。”

    “你能肯定?”班恩问道。他不敢说理奇理解那些家伙对他是多大的威胁…
…当然,亨利是最大的威胁。

    理奇,3 个月前他也刚刚逃过亨利一伙的毒打,深深地了解亨利和他的那伙
死党。

    “要是我没有十足的把握,我就不会进去了。”他说,“我想看那两部电影,
但是我可不想为看电影而搭上性命啊。”

    “再说,如果他们找碴儿,我们可以告诉福克斯先生把他们轰出去。”贝弗
莉说。

    班恩怀疑地看着贝弗莉和理奇。

    “你不能让他们毁了你的生活,”理奇耐心地开导他,“明白吗?”

    “我想也是这样。”班恩叹了口气。实际上,他根本不理解理奇的话……但
是贝弗莉的存在使他心里的天平倾斜了。如果她没来,他会劝理奇改天再看电影。
如果理奇坚持,他就先撤了。但是贝弗莉在这儿,他不愿在她面前表现得像个胆
小鬼。而且,能和她在一起,坐在楼座阴暗的角落,对他有一种强大的吸引力。

    “我们等电影开演了再进去。”理奇笑着,对准他的胳膊猛打一拳。“笨蛋,
干草堆,你还想长生不老吗?”

    他们站在外面一直等到电影开始。理奇学着内尔先生的爱尔兰口音,给贝弗
莉讲了那天在班伦的故事。贝弗莉一开始只是咯咯地笑着,后来忍不住大笑起来。
班恩也放松了一些。可是他的目光却不断地在阿拉丁剧院的玻璃门和贝弗莉的脸
上游移不定。

    10楼座上还不错。理奇看到亨利和他那帮狐朋狗友坐在楼下第二排。有五六
个,都穿着大头皮鞋,翘着二郎腿。福克斯先生走过去提醒他们把脚放下,他们
就放下。福克斯先生刚转身离开,他们又把脚仰上来。过上5 分钟、10分钟,福
克斯先生又走过去,那一幕便又重新上演一次。他们知道福克斯不敢把他们撵出
去。

    片子很棒。不过那部《少年狼人》比较恐怖……可能还因为那个粮人好像有
点忧郁。一切都不是他的过错,是那个催眠土毁了他的一生。而那个催眠士之所
以能够得逞是因为那个变成狼人的孩子对一切总是满腔愤怒和怨恨。理奇怀疑世
上是否真的有人那样压抑自己的怨恨。亨利。鲍尔斯就是满腔怨恨,不过他当然
从不掩饰了。

    狼人终于被杀掉了。在最后一幕一个警察很严肃地告诉他的同事,这应该教
育人们不要轻易去玩只有上帝才懂的游戏。幕落了,灯亮了,人们不停地鼓掌。
虽然有点头疼,理奇还是觉得很过瘾。他也许应该尽快去看眼科医生,再换一副
眼镜。

    班恩扯扯他的衣袖。“他们看见我们了,理奇。”声音里充满惊慌。

    “嗯?”

    “鲍尔斯和克里斯。他们出去的时候抬头看这儿。看见我们了!”

    “没关系,没关系,”理奇说,“冷静点儿,干草堆。冷静点儿。

    我们从侧门出去。不用怕。“他们下了楼,理奇带路,贝弗莉走在中间,班
恩垫后,走两步就回头看看。

    “那些家伙真的要报复你吗,班恩?”贝弗莉问道。

    “是的,我想是。”班恩说,“学校放假那天我跟亨利。鲍尔斯打了一架。”

    “他打伤你了吗?”

    “没能得逞,”班恩说,“我想因此他们还不罢休。”

    “那个混蛋也吃了亏,”理奇低声说,“我听人这么说的。我想为这他也不
会甘心吧。”理奇推开剧院出口的门,三人来到阿拉丁剧院和安娜快餐店中间的
一条小巷。小巷尽头用一块木板封住了。一只在垃圾箱里找食的猫峻地从他们身
边蹿过去,翻过巷子尽头的那块木板。一个垃圾桶的盖子咋嘈一声关上了。贝弗
莉吓了一跳,紧紧抓住理奇的胳膊,紧张地笑了起来。“我还想着电影里那些可
怕的镜头。”

    她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你不会——”理奇刚开口,背后传来亨利。鲍尔斯的声音。

    “你们好,臭小子。”

    10几个人吃惊地转过身。亨利,维克多和贝尔茨正站在巷口。他们身后还站
着两个家伙。

    “妈的,我就知道躲不过去。”班恩低声抱怨着。

    理奇立刻转身想退回阿拉丁剧院。但是身后的门已经锁上了,根本没有办法
从外面打开。

    “说告别吧,臭小子。”亨利说着朝班恩冲过来。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理奇觉得像是电影里的情节——在现实生活中决不可能有
这种事情。现实生活中,小孩子打打架,捡起牙齿,就回家了。

    而这一次却完全不同。

    贝弗莉一步跨上前,又闪向一边,好像要迎接亨利,跟他握手。

    理奇听到亨利的鞋针敲击路面的声音。维克多和贝尔茨紧随其后,另外两个
家伙堵在巷口。

    “不许欺负他!”贝弗莉高声呵斥道。“有本事去找跟你力气相当的人决斗。”

    “他蠢得像头死大象,婊子。”亨利吼叫着,丝毫没有男子汉的风度。“你
滚开——”

    理奇伸出一只脚。他并不是故意的,他的脚伸出去了,就像说俏皮话一样自
然。亨利绊在上面,跌倒在地上。小巷的砖路上洒满了垃圾,亨利像游戏转盘一
样滑出好远。

    他慢慢地站起来,衬衫上沾满了咖啡渣、烂泥、葛笋。“你们死定了!”他
厉声尖叫。

    班恩刚才吓呆了,这会儿才醒过神来。他怒吼一声举起一个垃圾桶,用力掷
出去,正砸在亨利的后腰上,把他打倒在地。

    “我们快走!”理奇高声叫道。

    他们朝巷口跑去。维克多挡在前面。班恩咆哮着,一头撞在维克多的肚子上。
“嗷!”维克多哼叽一声,坐在了地上。

    贝尔茨抓住贝弗莉的辫子,将她一把推在墙上。贝弗莉跳起来,就往巷口跑。
理奇跟在后边,顺手抄起一个拉圾筒盖,当贝尔茨一拳打过来的时候,理奇举起
盖子。只听“砰”的一声,直震得理奇胳膊发麻。贝尔茨抱着那只肿胀的手,尖
叫着蹦来蹦去。

    理奇转身去追班恩和贝弗莉。这时守着巷口的一个家伙抓住了贝弗莉,班周
正和他扭打。另一个家伙雨点般的拳头落在班恩的后腰上。理奇飞起一脚,正揣
在他的屁股上。那家伙疼得高声嚎叫。理奇一手抓住贝弗莉,一手抓住班恩,喊
道:“快跑!”

    他们沿着中央大街跑过去,行人都回过头来看着他们。班恩的大肚子一颤一
颤;贝弗莉的辫子甩来甩去;理奇用手扶着眼镜。他的头还嗡嗡地响,刚刚挨过
一拳的耳朵好像要肿了,但是他感觉好极了,忍不住大笑起来。贝弗莉也笑起来。
班恩也跟着大笑起来。

    他们穿过法庭街,一屁股坐在警察局门前的长凳上:此刻这里似乎是德里推
一安全的地方。贝弗莉搂着班恩和理奇的脖子,紧紧地拥抱他们。

    “太棒了!”她的眼睛闪烁着喜悦的光芒。“你们看见那些家伙的狼狈相了
吗?你们看见没有?”

    “我看见了,清清楚楚。”班恩上气不接下气,“我再也不想看到他们了。”

    他们又开心地大笑起来。

    “失败者俱尔部万岁!”理奇慷慨激昂地叫个不停。“乌拉!乌拉!乌拉!”

    一个警察从二楼的窗口探出头,高声命令他们:“你们这些孩子快离开这里!
现在就走!快走!”

    理奇刚要开口回答,班恩踢了他一脚。“闭嘴,理奇。”话一出口,班恩简
直不能相信那是自己说的。

    “对了,理奇。”贝弗莉也说。温柔地看着他。

    “好吧,”理奇说,“你们想干点儿什么?去找亨利。鲍尔斯,问问他是不
是想一对一地决斗?”

    “闭嘴吧。”贝弗莉嗔怪他。

    “嗯?什么意思?”

    “没什么,”贝弗莉说,“有的家伙太傲慢。”

    满脸通红的班恩吞吞吐吐地问道:“那家伙弄疼你的头发了吗,贝弗莉?”

    她冲他温柔地笑笑,立刻明白了一件她一直在猜测的事情——是班恩寄给她
那张写了优美的徘句的明信片。“没有,不太疼。”他说。

    “咱们到班伦去玩吧。”理奇建议。

    于是他们就去了那里——或者说逃到那里。后来想起来,理奇觉得那成了那
个夏天的主题。班伦是他们的天堂。贝弗莉是第一次来到班伦。他们穿过肯塔斯
基河那条修有堤坝的支流,踩着水坝的残迹,找到另一条小路,终于爬上东边那
条支流的河堤。往左看去是那两根水泥圆柱。水泥圆柱的脚下一根根粗大的管子
伸在溪水上方。一泪泊泥乎乎的脏水就从这些排水管流进肯塔斯基河。有人在上
游的镇子里大便,现在又从这里流出来了,班恩想着,又想起那天内尔先生对德
里排水系统的介绍。他隐隐约约感到一种无助的愤怒。河水里曾经有鱼儿游来游
去,现在却连一个癫蛤螺也见不到,只能捞起一把手纸。

    “这里真漂亮。”贝弗莉感叹着。

    “是,不错,”理奇表示赞同,“没有黑蝇,风也吹走了那些蚊子。”

    那边传来一阵汽笛声。他们看到一列长长的货车轰隆隆地驶过远处的河堤,
向货运场行进。哎,要是一辆客车,人们就会看到这美丽的景色了,理奇想。先
看到开普老区穷人住的房子,然后是肯塔斯基河对岸长满竹子的沼泽地,最后在
即将驶过班伦之前,还能看到垃圾如山的碎石坑。

    这时他突然又想起了艾迪的故事——内伯特大街废弃的老屋下藏着的麻风病
人。他把这个想法赶出脑子,转身问班恩:“你最喜欢哪个部分,干草堆?”

    “嗯?”班思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当贝弗莉欣赏着远处的肯塔斯基河,想着
自己的心事的时候,班恩一直看着她的侧影……看着她脸上的那块瘀伤。

    “那两部电影,笨伯。我最喜欢哪部分?”

    “弗兰斯坦拿那些尸体喂鳄鱼那段,”班恩说,“我最喜欢那段。”

    “那太可怕了!”贝弗莉说着,不禁哆嗦了一下。“我讨厌那种东西。鳄鱼
啊、水虎鱼啊和鲨鱼。”

    “是吗?什么是水虎鱼?”理奇好奇地问。

    “一种小鱼,”贝弗莉说,“长着小小的牙齿。但实际上它们是一种鲨鱼。
如果你掉进有水虎鱼的河里,就会被它们吃得只剩下骨头。”

    “哇!我真想有几条那种鱼。”理奇高兴地说,“我就把它们放在亨利的澡
盆里。”

    班恩咯咯地笑了。“不知道他洗不洗澡。”

    “我可不知道那个,但是我知道的是我们必须提防那些家伙。”贝弗莉说着
换了摸脸上的伤痕。“前天我爸打的,因为我打碎了一摞盘子。一星期一次就够
了。”

    一阵沉默。理奇赶忙聊起电影中他最喜欢的情节,打破了沉默。

    贝弗莉发现河地上有一些雏菊,便摘了一朵。当她举着那朵雏菊蹭他们的下
巴的时候,两个人都感到肩头上的轻抚,都嗅到了她发上的清香。她的脸庞靠近
班恩的脸,只那么短暂的一刻,那一夜便梦到她那短暂又永恒的凝视。

    他们的谈话刚刚结束,就听到小路上传来了沙沙的脚步声——比尔。邓邦站
在那里,后面还跟着一个孩子。理奇知道他叫布雷德利,有些口吃不清。

    “老大!他说着又改成英国管家的声音。”很高兴见到你,邓邦先生,我的
主人。“比尔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当比尔看了看他、班恩、贝弗莉,又看了看
那个什么布雷德利的时候,理奇心头浮起一种异样的肯定。比尔的眼睛告诉他,
贝弗莉是他们中的一员。而那个布雷德利却不是。

    他也许今天在这里停留一会儿,也许还会再来。但是,对不起,失败者俱乐
部的会员已满。我们已经有了有语言障碍的会员了——他不是他们中的一员。

    这个想法突然使他感到一种毫无理性的恐惧。好像一个游泳的人刹那间意识
到自己已经游得太远,水已经没过头顶。直觉告诉他:我们被卷进了一件事情,
被选中了参加。这绝不是偶然。我们都在这儿吗?

    然后这个直觉就像摔在石头地板上的碎玻璃一样,混杂在一起,毫无意义。
再者那也没有关系。比尔在这里,他会料理一切,不出乱于。在他们当中,比尔
最高也最帅。理奇歪过头,看见贝弗莉的眼睛注视着比尔;远处班恩快快不快地
看着贝弗莉的脸。比尔还是他们当中最强壮的一个——不仅是体力上。理奇还不
懂“感召力”和“魅力”的含义。他只知道比尔身上深深地埋藏着一种力量,而
且会在许多场合,出其不意地表现出来。理竞猜想如果贝弗莉喜欢上比尔,班恩
就不会嫉妒(他会嫉妒,理奇想,如果贝弗莉喜欢我的话);他会认为那是很自
然的事情。除此,比尔还很善良。他的身上闪耀着善良和力量的光芒。他就像旧
时电影里的骑士,强壮、善良。

    比尔。邓邦双手叉腿,站在那里灿烂地笑着。“好、好、好,现在大家都在、
在、在这、这里。我、我们玩、玩、玩什、什、什么?”

    “有烟吗?”理奇满怀希望地问。

    11 5天后,也就是快6 月末的时候,比尔告诉理奇他想去内伯特大街,到艾
迪看到麻风病人的那个门廊下看看。

    “你说什么?”理奇感到很震惊,又有点好奇。

    “我想。想、想去看、看看那个门廊下面。”比尔说。他的口气很坚决,但
是却不看着理奇。

    理奇又说:“那里什么都没有。他可能就看到了一个流浪汉,然后就添油加
醋。上帝啊,你还不了解艾迪吗?”

    “没、没错,我了、了解艾、艾、艾迪。但、但是你还记、记得相、相册里
的那张照、照、照片吗?”

    “记得,但是——”

    “听、听、听我、我说。”比尔直视着理奇,讲得很漫。他又分析了班恩的
经历和艾迪的经历的相似之处,又把它们和那张会动的照片联系起来。比尔推测
从去年11月以来德里所有死去的孩子都是被那个小丑杀害的。“而、而且也、也、
许还不止他们,”比尔最后说,“还、还有所。所、所有那些失、失踪的孩、孩
子呢?”

    “那你想要什么?小丑的亲笔签名?”

    “如果那个小、小、小、丑杀了其他的孩子,那么他、他也杀。

    杀、杀了乔、乔治。“比尔说。他的眼睛注视着理奇,像一块石板——冷酷、
坚定、毫不退让。”我、我想杀、杀、杀死了它。“”上帝!“理奇吓坏了,”
你怎么能办到?“

    “我、我爸、爸有一支手、手、手枪,”比尔说,“就放在他的壁、壁、橱
里最上面的一层架、架子上。”

    “如果是人还好,”理奇说,“如果我们能够发现他正坐在一堆孩子的尸骨
上面。比尔,我可不想仅仅因为一个人穿着一件小丑的衣服就杀他。你是我最好
的朋友,但是我不愿这么做;如果我能制止你的话,我也不会让你这么做。”

    “要、要是真、真有、有一堆、堆尸、尸、尸骨怎、怎么办?”

    理奇舔了舔嘴唇,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又问比尔:“如果不是人,你怎么办,
比尔?如果真是什么怪物怎么办?要是真有这种事怎么办?班恩说那是干尸,气
球逆风飞行,而且那干尸没有影子。乔治相册里的照片……要么是我们的幻觉,
要么就是巫术。我想告诉你,我不相信那是幻觉。你手上的伤当然不是幻觉,对
吧?”

    比尔摇摇头。

    “所以如果那不是个人,我们怎么办,比尔?”

    “那、那我、我、我们就得想、想想别、别的办法了。”

    “哦,对了,”理奇说,“我想到了。如果你连射四五枪,那个怪物像电影
里的狼人一样继续朝我们走过来,你可以试试你的弹弓。要是那个不灵,我就撤
一把喷嚏粉。如果它再往前走,我们就叫暂停,说,‘嗨,停止。到此结束,怪
物先生。哦,我得去图书馆继续阅读这方面的书籍。我会再回来的。请原谅。’
你准备这么说吗,老大?”

    他看着自己的朋友使劲摇头。他既希望比尔坚持要去察看那座老屋的门廊,
同时又希望——拼命地祈祷——比尔能放弃这个想法。从某些方面来说这一切就
像去看恐怖电影,但是从另外一方面来讲——很重要的一个方面——那眼看恐怖
电影完全不同。因为这很不安全。

    不像看电影你知道最后一切都会结束;即使没有结局也没有任何伤害。可乔
治房间里的那张照片却跟电影不同。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但是那显然是自
欺欺人,因为现在他能看见比尔手指上那一圈圈的伤痕。如果他没有把比尔拖回
来——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比尔笑了。真的在笑。“你、你、你想、想让我、我
带你去看、看、看那张照、照片,”他说,“现、现在我想、想带、带你去看、
看看那座房、房子、扯平、平了。”

    理奇咒骂着。两人放声大笑起来。

    “明、明天早、早、早晨。”比尔说,好像一切已经决定了。

    “如果是个怪物呢?”理奇盯着比尔的眼睛。“如果你爸爸的枪也挡不住那
个怪物,比尔?如果怪物继续往前走呢?”

    “我、我、我们想、想、想想别、别的办法。”比尔还是这句话。

    “我们必、必、必须要想。”他仰起头像个疯子似地笑起来。过了一会儿,
理奇也跟着笑起来。不笑简直是不可能的。

    12“弄到手了吗?”理奇急切地问。

    第二天上午10点钟他们两个骑车穿过和班伦相接的堪萨斯大街。

    天空灰蒙蒙的。理奇直到半夜一直都没睡着。邓邦看上去好像昨晚也没睡好,
下眼圈黑黑的。

    “弄、弄到了。”比尔拍拍他那件绿色连帽风衣。

    “让我看看。”理奇十分向往。

    “现在不行,”比尔笑了笑,“别、别人会看见的。看、看、看看我还带、
带来了什么?”

    “哦,糟了,我们遇到麻烦了。”理奇说着大笑起来。

    比尔假装委屈。“这、这、这是你、你的主意、多、多、多杰。”

    这个铝制弹弓是比尔前年收到的生日礼物。说明书上说如果你学会如何使用,
这种弹弓会成为有利的捕猎工具。说明书上声称“如果使用得当,这个弹弓会像
弓箭和枪炮一样高效,有杀伤力”。吹捧了这么多优点之后,说明书上还警告玩
这种弹弓很危险,就像不要将子弹上膛的手枪对准别人一样,切莫将那20颗滚珠
子弹对准别人。

    比尔还用不太好这玩意儿。但是他想说明书上的警告正是他所希望的——弹
弓上粗粗的皮筋弹性很大,用这个射击易拉罐,能打穿一个洞呢。

    “你现在会用了吗,比尔?”理奇问他。

    “还、还、还行。”比尔说,虽然这并不属实。他认真研究过说明书上的图
示,又在德里公园里练得胳膊酸疼,射击纸靶,10次能中3 次,有一次还差点中
了靶心。

    理奇试了试那个弹引又还给比尔。心里怀疑如果要杀那个怪物。这东西是否
能像手枪那么管用。

    “唉!”他说,“你带来了弹弓,够棒,但那也算不了什么。看我带的,邓
邦。”说着从兜里掏出一袋喷嚏粉。

    两个人互相看了一会儿,突然忍不住了,又笑又叫,用力拍对方的后背。

    “我、我、我们一、一、一切都准、准备好了。”比尔还咯咯地笑个不停,
不时地用袖子擦眼睛。

    “一切就绪。结巴比尔。”理奇说。

    “喏,听着。我、我们把你、你的自、自、自行车藏、藏在班、班伦。我骑
车带、带你,以防万、万一我、我们不得不迅、迅速撤、撤、撤退。”

    理奇点点头,丝毫没有异议。他的那辆22英寸的自行车搁在比尔的那辆又高
又大的“银箭”边上就像个什儒。他知道比尔更高大,银箭也更快。

    比尔帮理奇把车藏在小桥下。他们坐下来,头顶偶尔有汽车隆隆驶过。比尔
拉开上衣拉链,掏出他爸爸的手枪。

    “你、你千万要小、小、小心,”比尔提醒他,“这种手、手枪没。没有保、
保、保险栓。”

    “上子弹了吗?”理奇向道,感到有点紧张。这支枪掂起来很有分量。

    “还、还、没、没有。”比尔说。他拍拍口袋。“我这、这、这儿有、有、
有几颗子、子、子、子弹。但是我爸、爸、爸爸说、说有、有时你要很小、小心。
如、如果身上的枪、枪、枪、枪觉、觉得你放松了警、警、警惕,自、自、自己
就会上、上好子弹,就可能杀、杀、了你。”他的脸上露出一种很奇怪的微笑,
表明他根本不相信有这么可笑的事,又表明他完全相信有这种可能。

    理奇明白。他父亲的那只猎枪也比不上这支枪的杀伤力。这支手枪,好像专
门是做杀人用的。理奇不禁打了个冷颤,明白了人们为什么要造这种东西。手枪
还能用来做什么呢?用来点香烟吗?

    他把枪口对准自己、小心翼翼地不要碰到扳机。看着那黑洞洞的枪口他明白
了比尔那神秘的微笑。他把枪还给比尔,很高兴枪不在自己手上。

    比尔又把枪藏在上衣里。理奇突然觉得内伯特大街没有那么可怕了,但是他
越来越强烈地预感到今天必定会流血。

    他看着比尔,想再告诉他自己的这种预感。但是他仔细捉摸着比尔的表情,
只说:“准备好了?”

    13像往常一样,当比尔跨上车的那一瞬间,理奇就觉得他们要摔在坚硬的水
泥地上,脑浆进裂。那辆大自行车左右摇摆,喀啦喀啦响得像机关枪。理奇紧闭
双眼,等着那不可避免的结局。

    这时比尔吆喝了一声:“哈——哟,银箭,走嘞!”

    车子的速度加快了,终于不再摇摆不定。理奇也松开了刚才死死抱住比尔后
腰的手,抓住后轮上方的车售。比尔斜插过堪萨斯大街,沿着一条小街,飞速驶
向威产姆大街。他们飞也似地穿过斯特海姆大街,穿行在威产姆大街上。比尔一
只脚踩着脚蹬靠在车上,又吆喝起来:“哈——哟,银箭!”

    “快骑,老大!”理奇尖叫着。他吓得快要尿裤子了还在不停地笑。“坐在
上面!”

    听到这话比尔跨上车座,伏在车把上,飞速地蹬车。看着比尔宽阔的肩膀在
风衣下左右晃动,理奇突然确信他们是不可战胜的……他们会永远活着。哦……
可能不是他们,但是比尔会长生不死。比尔不知道自己是多么强壮,多么自信、
完美。

    他们向前飞驶,路两边的房屋渐渐稀少。他们经过一片一片平坦无垠的田野。
理奇看到远处的旧火车站,右边活动板房盖成的仓库一字排开。银箭颠簸着驶过
一条一条铁轨。

    向右拐就是内伯特大街了。街牌下面歪歪扭扭地挂着一块锈迹斑斑的蓝色标
志,上面写着“德里货运场”。下面还挂了一块黄底黑字的大牌子,写着“死巷”
二字——正像是对货运场的评价。

    比尔骑车拐到内伯特大街上,沿着人行道向下滑行了一段距离,跳下车。
“咱们从这里走、走、走过去。”

    理奇应了一声,从车上跳下来,心情万分复杂:既感到安慰又有点后悔。

    他们沿着路面龟裂、长满杂草的人行道向前走。前面就是货运场。那边传来
一阵马达声,偶尔也能听到车钩相撞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你害怕吗?”理奇问比尔。

    比尔推着他的银箭,看了理奇一眼,点点头。“有、有点儿。你呢?”

    “当然怕。”理奇说。

    比尔告诉理奇他前一天晚上问父亲了一些关于内伯特大街的情况。他父亲说
二战结束前这里住着很多铁路上的人——工程师、乘务员、单身汉、货运场工人、
行李搬运工。货场衰落了,这条街也冷清下来。再往前走,房屋更加稀少,也更
加破旧、肮脏。街尽头的那三四座空屋已经用木板封死,庭院里长满杂草。人行
道消失了,他们走在一条众人踏平的小路上。

    比尔停下来,指了指前方。“就在、在、在那、那儿。”他低声说。

    内伯特大街29号本是一座整洁的科德角式红色房屋。现在红漆已经腿成谈粉
色,一块一块地剥落下来,像是伤口。黑洞洞的窗户用木板封住了。房屋两侧荒
草丛生;草地上长满蒲公英。左边一块高高的木栅栏歪歪斜斜地立在阴湿的树丛
里。离栅栏不远处有一大丛向日葵——最高的足有5 英尺。微风吹过,那些向日
葵摇摇晃晃地点着头,好像在说:这些孩子在这里,难道不好吗?更多的孩子,
我们的孩子。理奇不寒而栗。

    趁比尔停车的功夫,理奇观察了房屋四周。他看见门廊附近茂密的草丛里伸
出一个车轮,便指给比尔看。比尔点点头,这正是艾迪提到的那辆翻倒的三轮童
车。

    他们上上下下打量着内伯特大街。马达声此起彼伏,好像咒语在空中回旋。
街上空无一人。那硕大的向日葵又在摇摆:新来的男孩。

    好孩子。我们的孩子。

    “你、你、你准、准、准备好了吗?”比尔的问话把理奇吓了一跳。

    “唉,我刚想起来我从图书馆借来的书今天到期。”理奇说。“也许我应该
——”

    “少、少、少说废、废话,理奇。你、你准备好了还是没、役。

    没好?“

    “我想好了。”理奇说,虽然他根本就没有准备好——他一辈子也不会知道
如何应付这样的场面。

    他们穿过杂草丛生的草地来到门廊下。

    “看、看那、那、那里。”比尔说。

    远处门廊左侧的格子栅栏倒在一团树丛上,那里曾经是玫瑰花丛。没有被倒
塌的栅栏压住的地方玫瑰花懒洋洋地开放着,而栅栏下面和前方的树丛却是一团
枯死的树枝。

    比尔和理奇相视无言,神情严肃。艾迪说的全是真的。7 个星期过去了,还
留有那天的痕迹。

    “你不是真想钻到那下面去吧,是吗?”理奇几乎是在哀求。

    “不、不、不想,”比尔说,“但、但是我想、想……”

    看到他是那么认真,理奇的心直往下沉。比尔的灰色眼睛里闪烁着执着。他
的表情是那么坚决、那么迫切,使他显得更加成熟。理奇心里暗暗墙咕,看来比
尔真想杀了那个怪物,如果它还在这里的话。

    杀了它,也许还要割下它的头拿去送给他爸爸,说:“看,这就是杀害乔治
的那个家伙。现在你下班回来该跟我说话了吧。该告诉我这一天过得怎样,掷硬
币决定谁来买早茶咖啡的时候谁输了吧?”

    “比尔——”但是比尔已经不在那里。他已经绕到门廊右侧,艾迪曾经爬过
的地方。理奇赶忙追过去,差点被草丛里的那辆三轮童车绊倒。

    他赶上来,比尔正蹲在那里,察看门廊的下面。门廊一边的栅栏已经被什么
人——哪个流浪汉——拆掉了,以便于出入。

    理奇在他身旁蹲下来,心里敲着小鼓。门廊下面空空荡荡,只有腐烂的树叶、
泛黄的报纸和影子。很多影子。

    “比尔。”他又叫了一遍。

    “怎、怎、怎么了?”比尔掏出手枪。他小心地取出子弹夹,又从裤兜里掏
出那4 颗子弹,一颗一颗地装进去。理奇看得着迷。他又看看门廊下面。这次他
发现了新的东西,碎玻璃,闪着幽光的碎玻璃片。他不是笨孩子,知道这几乎完
全证实了艾迪的故事。门廊下枯枝腐叶上的碎玻璃表明窗子是从里面被砸碎的。
从地窖里。

    “怎、怎么了?”比尔抬头看着理奇,又问了一遍。他的脸色严肃、苍白。
看着他那坚定的表情,理奇在心里认输了。

    “没什么。”没说。

    “你进、进、过去吗?”

    “进。”

    他们爬到门廊下面。

    理奇曾经很喜欢这种树叶腐烂的味道,但是这里的味道丝毫不能让人产生愉
快的感觉。树叶软绵绵的。好像有两三英尺厚。他突然想到如果有一只手或者爪
子突然从树叶下伸出来,抓住他,他该怎么办。

    比尔正在观察那扇破窗户,到处都是玻璃碴。窗框都碎成两截,扔在门廊台
阶下。窗框上面的一根木条伸出来,像根折断的骨头。

    “被什么东西用力砸碎的。”理奇低声说。比尔点点头。

    理奇也挤过来看。阴暗的地窖里堆满了筐子、盒子。地上的泥土散发着潮湿
的霉味儿。左边有一个大火炉,一根管子伸向挪顶。在地窖的最里面有一个很大
的隔间,是马厩。但是谁会在这里养马呢?他突然明白过来,这种老房子里,火
炉烧的是煤。那东西肯定是煤仓。

    最右面有一截楼梯通向地上。

    比尔坐下来、躬身向前,理奇还没搞清他要干什么,比尔的脚已经伸了进去。

    “比尔!看在上帝的份儿上,”理奇急了,“你要干什么?快出来!”

    比尔没有回答,编身进去。“不要命啦!”看着比尔消失在黑暗中,理奇急
得直抱怨。“比尔,你疯了?”

    下面传来比尔的声音:“要是你愿、愿意,你、你就、就、就待在上面。在
那里看、看着。”

    理奇顾不得害怕,也缩身钻进地窖。不知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腿,理奇惊叫
起来。

    “是、是、是我、我。”比尔压低了嗓门。理奇跳下地窖,站在比尔身边。
“你以、以为是、是谁、谁?”

    “巨兽。”理奇勉强笑了笑,声音还颤抖着。

    “你、你走、走那、那条路,路,我、我、找走、走、走——”

    “放屁。”理奇说。他能听见自己狂乱的心跳。“我要跟你在一起,老大。”

    他们朝那个煤仓走过去。比尔举着枪,走在前头。理奇紧紧地跟在后面,不
停地四处张望。比尔在煤仓的一侧站了一会儿,突然绕过去,双手举枪。理奇闭
紧眼睛,等着枪响。枪声没响,他才慢慢地睁开眼睛。

    “没、没、没什么,就是些煤、煤。”比尔咯咯地笑了,却很紧张。

    理奇走到他身边,看到那里还有一点没有用完的煤,几乎堆到房顶。

    “咱们——”理奇话音未落,楼梯顶端那扇门砰地一声撞在墙上,打开了,
透进一丝光亮。

    两个孩子尖叫起来。

    理奇听到一阵吼声——像是困在笼中的野兽发出的曝叫。一个流浪汉走下台
阶。褪色的牛仔裤上——一双手来回摆动。

    那不是手,是爪子。巨大、变形的爪子。

    “爬、爬、爬到煤、煤、煤堆上去!”比尔高声叫喊,但是理奇却僵在那里,
一动不动,猛然意识到将要发生的一切,是什么将要把他们杀死在这阴暗、恶臭
的地窖里。虽然知道了还要亲眼看看。“煤、煤堆项、顶上有一扇窗、窗、窗户!”

    那双利爪上长满棕色的绒毛,像电线一样蜷在一起;指尖上长着锯齿型的指
甲。理奇看见了一件丝绸上衣。黑色衣服、橘黄色滚边——德里中学的校服。

    “快、快、快走!”比尔尖叫着,使劲推了理奇一把。理奇爬上煤堆,煤块
的尖角戳痛了他,使他清醒过来。煤堆像雪崩一样塌落下去,耳边不断传来疯狂
的咆哮。

    理奇吓得魂飞魄散,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爬上煤堆,刚直起身,又
滑下去。他又尖叫着,纵身跳上去。上面的窗子被煤灰染得污黑,透不进一点光
亮。理奇抓住插销,用尽全身的力气转动。但是插销丝毫末动,而那咆哮声越走
越近。

    身后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声。浓烈的硝烟刺激着理奇的鼻子,使他完全清
醒过来,他这才意识到刚才转动插销的方向错了。他向相反的方向用力,这次插
销发出一声长长的钝响。煤灰像辣椒面一样落在他的手上。

    又是一声枪响。比尔。邓邦高声叫道:“你杀了我弟弟,你这个混蛋!”

    一会儿那个怪兽好像笑了,开口说话了——好像一只恶狗一阵狂吠,含混不
清地吐出几个字:“我也要杀了你。”

    “理奇!”比尔高声喊他的名字。比尔爬上来,煤块哗啦哗啦地掉了下去。
咆哮声、木头劈裂的声音、狗吠声、狼嚎声——所有噩梦里的声音都搅在一起。

    理奇用力猛撞那扇窗户,顾不得是否玻璃会碎了,砍掉他的手。

    他已经不在乎了。窗子没碎,在生满铁锈的饺链上向外弹开了。煤灰落在理
奇的脸上,他像泥鳅一样敏捷地钻出地窖,闻到新鲜空气中甜甜的味道,感到长
长的草叶蹭在脸上,看见向日癸那样鲜绿、粗壮。

    毛茸茸的茎秆。

    地窖里又传来一声枪响。那个怪兽发出一声尖叫——原始的愤怒的叫声。接
着传来比尔的喊声:“它抓、抓住我了,理奇!救命!它抓、抓、抓住我了!”

    理奇趴在窗口,看见比尔仰着脸,惊恐万状。

    比尔横躺在煤堆上,伸着双手,费尽力气也够不到窗框。他的衬衫、外套已
经卷到了胸口。他滑了下去,不,他是被一种看不见的东西拉下去的。那东西在
动,在比尔身后投下臃肿的影子。一个咆哮着,像人一样会叽哩咕噜地说话的影
子。

    理奇不用看。上个星期六,他已经在阿拉丁剧院看过了。是个疯子,丧心病
狂的疯子。

    那个狼人——真的狼人——捉住了比尔。

    比尔尖叫一声,理奇伸手抓住比尔。他们撕扯着争夺比尔——理奇拽住比尔
的手,狼人死死地拖住比尔的脚踝。

    “离、离、离开这里,理奇!”比尔高声叫道。“离、离——”

    那个狼人的脸突然从黑暗中闪出来,短短的额头高高地凸着,盖着几缕头发,
毛乎乎的两顿凹陷下去,深褐色的眼睛里透着可怕的精明。怪物张开嘴,发出一
声吼叫,白色的泡沫顺着嘴角流下来。那怪物仰头爆叫,眼睛一直盯着理奇。

    比尔爬上煤堆。理奇抓住他的胳膊,用力向上拉。就快要成功了。突然那个
狼人又抓住了比尔的腿,他又被拖回无边的黑暗。

    那一瞬间,理奇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一切,便脱口而出内尔先生的声
音。这一次理奇不是在做拙劣的模仿;那声音听起来并不十分像内尔先生,那是
每一个子夜后还在巡视门户的爱尔兰巡警的声音:“放开他,小子,不然我砸烂
你的狗头!我向上帝发誓!现在就松开他,不然我挖出你的狗眼!”

    地窖里的怪兽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怒吼,但是理奇也听出那吼声有些不同。
可能是恐惧,或者疼痛。

    他使尽全身的力气,一把把比尔拉出窗户,摔倒在草地上。

    “快、快、快跑!”比尔喘着粗气,几乎是在呻吟。他抓住理奇的衬衫。
“我、我、我们必、必、须——”

    理奇听到煤块哗啦哗啦滚落的声音。不一会儿,狼人的脸出现在窗口,冲他
们嚎叫,一对利爪紧紧地抓着干枯的野草。

    比尔手里还拿着那把枪。他双手端枪,眼睛眯成一道细缝,扣动了扳机。随
着一声巨响,理奇看到狼人的头骨被掀开。鲜血如注,顺着它的脸淌下来,沾满
毛发,浸湿了衣服的衣领。

    一声吼叫,狼人开始往窗外爬。

    理奇好像在梦里,慢慢地从兜里掏出喷嚏粉。趁那个血淋淋、怒吼着的怪兽
费力地挤出窗口的时候,理奇把喷嚏粉抛出去。“滚回去,小子!”他学着爱尔
兰警察的声音命令道。一团白雾喷在怪物的脸上。

    它不再嚎叫,惊奇地盯着理奇,呛得打起喷嚏。那双红肿、混浊的眼睛冲着
理奇不停地转动,好像要永远记住他。

    怪物不停地打喷嚏,口水、鼻涕、眼泪一起流下来。它的脸上还有愤怒,但
是毫无疑问也有痛苦。比尔可能用枪打伤了它,但是理奇使它伤得更重……开始
用爱尔兰警察的声音,之后用喷嚏粉。

    上帝,要是我再有点儿发痒粉,或许我就能杀了它。理奇正想着,比尔一把
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换起来。

    比尔拉得正是时候。狼人止住了喷嚏,向理奇扑了过来。那样迅猛,简直令
人难以置信。若不是比尔又拽了他一把,把他拉起来,他也许还坐在那里,呆呆
地看着巨兽扑过来,撕断他的喉咙。

    理奇跌跌撞撞地跟在比尔后面,朝门前的大街跑去。“它不敢追过来。我们
已经到街上了。它不敢追过来,不敢,不敢——。

    但是怪兽还是追上来了。他听见怪物跟在后面,淌着口水,叽哩咕噜地吼着。

    银箭就停在那里。比尔飞身跳上自行车,理奇纵身跳上车筐的时候,回头看
了一眼。那个怪物正穿过草地走来,离他们还不到20英尺远,鲜血和着口水淌在
衣襟上,右面太阳穴上露出一根白骨。鼻子上还有喷嚏粉的残迹。另外两样东西
使理奇恐怖到极点。怪物的外衣上安的不是拉链,而是硕大的橘黄色绒球扣子。
而且在怪兽血迹斑斑的左襟上用金线绣着理奇的名字。理奇差点昏过去,心想干
脆不做抵抗,任由怪兽来杀死自己好了。

    怪兽又向他们扑来。

    “快走,比尔!”理奇失声尖叫。

    银箭开始慢慢地启动——太慢了。比尔费了半天功夫才使它旋转起来。

    比尔骑车拐上内伯特大街的时候,狼人正好穿过了那条布满车辙的小路,牛
仔裤上溅满血污。理奇克制不住那可怕却又无法摆脱的诱惑,回头看见那条牛仔
裤撕开了几道口子,露出一撮一撮粗糙的棕毛。

    比尔用尽力气,银箭还是跑不起来。这时一只巨爪伸向理奇,他一声惨叫,
躲了过去。狼人咧着嘴,咆哮着。他们离得那么近,理奇看清了它的黄眼睛,闻
到它呼吸中夹带着腐肉的味道。看见它那锯齿一样的尖牙。

    怪兽的巨爪又向理奇打来。理奇尖叫着,以为自己这次真的没命了——但是
那一爪在耳边呼啸而过,来得那么猛,把理奇贴在前额上的汗津津的头发都掀了
起来。

    “哈——哟、银箭,走嘞!”比尔声嘶力竭地吆喝着。

    他已经骑上了一个缓坡的坡顶,银箭终于停止了晃动,飞跑起来。比尔拼命
蹬车,沿着内伯特大街,向2 号路拐去。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谢天谢地,理奇的脑中一片混乱。谢天谢地——又响
起了狠人的吼声——哦,天啊,那吼声好像就在耳边。

    理奇睁开眼睛,正看见那双混浊、凶恶的眼睛。

    “比尔!”理奇用力想喊出那个名字,声音却硬在喉咙里。

    比尔似乎真的听到了,更加用力地蹬车。他身上所有的力量都被唤醒了。他
尝到了喉咙根里血腥的味道。他的眼睛凸出,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一种近乎
疯狂的快感充溢胸中——那感觉狂野、自由、完全属于他自己。那是一种强烈的
愿望。

    银箭的速度越来越快。他感觉自己要飞起来了。“哈——哟,银箭!”他高
声吆喝,“哈——哟,银箭,走嘞!”

    理奇听见踩在碎石路上的重重的脚步声。他转过身。狼人的巨爪用尽摧毁一
切的力量砸在理奇的眼眶上。那一刻,理奇觉得自己的脑袋真的要掉下来了。一
切都变得模糊、不重要了。声音若有若无,色彩消失在世界之外。他倒下去,紧
紧地抓住比尔。热血流进眼角,一阵刺痛。

    怪兽又扬起巨爪,砸在银箭后面的挡泥板上。理奇感到车身剧烈地摇晃,差
点翻倒在地,最后还是挺直了身冲了过去。比尔又叫起了“哈——哟,银箭,走
嘞”!但是那吆喝声听起来像回声一样遥远。

    理奇闭上眼睛,紧紧地搂住比尔,等待死神的来临。

    14比尔也听到了奔跑的脚步声,知道那个怪物还不肯罢休。但是他不敢回头
去看。一旦那个怪物追上来,就会将他们碎尸万段。

    加油啊,小伙子,他心里呐喊。把一切都给我!你所拥有的一切!加油,银
箭!加油!

    比尔感觉到自己骑得飞快,好像在和魔鬼赛跑。只不过这一次的魔鬼是一个
面目狰狞的小丑。它的脸上涂满油彩,红红的嘴唇翘起来,露出吸血鬼的笑容,
眼睛是明亮的银色硬币。不知什么原因,它的镶着橘红色皱边,坠着橘红色绒球
大扣子的丝绸套服外面披着德里中学的校服。

    银箭飞速行驶,内伯特大街的景象在他眼中模糊了。比尔还是不敢回头。理
奇死死地抓住他,勒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想告诉理奇放松点儿,却不敢松一口气。

    像一个美丽的梦,前面就是内伯特大街和2 号路相交的十字路口。威产姆大
街上车辆来来往往。在极度的恐慌中,对于精疲力竭的比尔这一切都好像是一个
奇迹。

    比尔猛地刹住车,银箭划出好远一段距离才停了下来。理奇重重地撞在他的
肩上。他回过头,身后的街道空空荡荡。

    但是离他们万英尺远的地方,那一排荒凉的好似墓舍的房子的尽头,一个明
亮的橘黄色斑点躺在路边的下水道旁。

    “啊哟……”

    已经太晚了。理奇从车子上甩了出去,翻着眼睛,眼镜斜挂在鼻梁上,额头
渗出鲜血。

    比尔抓住他的胳膊,两人都滚到路边,银箭也翻倒在地上。比尔扭伤了脚腕,
痛苦地大叫一声。理奇只眨了眨眼睛。

    “我本来想带你找到那些宝藏,先生,但是那伙人实在太凶恶了。”理奇喘
着粗气。但是那飘若游丝、奄奄一息的声音吓坏了比尔。

    理奇的额头上粘着几根卷曲的棕毛使比尔更加恐惧。他用力拍理奇的头顶。

    “呀噢!”理奇大叫一声,眼睛眨了眨,睁开了。“干吗砸我的脑袋,老大?
你差点儿砸碎我的眼镜。我的眼镜已经都变形啦!”

    “我以、以、以为你要、要、要死、死、死了。”比尔说。

    理奇慢慢地坐了起来,用手摸摸头顶,疼得哼哼叽叽的。“怎么——”突然
他记起了一切,吓得瞪大了眼睛,四处乱望,大口地喘气。

    “别、别、别怕,”比尔说,“它、它已经走、走、走了,理、理、理奇。
它已经走了。”

    理奇看了看空空如也的街道,哇地哭起来。比尔看着他,把他紧紧地抱在怀
里。理奇搂着比尔的脖子,紧紧地拥抱着他,想说几句俏皮话,却一句也说不出
来,只是不住地便咽。

    “别、别哭,理、理奇,”比尔安慰着他,“别、别、别——”说着自己也
痛哭失声。他们就那样跪在那里,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晶莹的泪水顺着粘满煤灰
的脸颊淌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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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彻底解脱。1

    1 1985年5 月29日下午,在纽约州的上空,贝弗莉又开始笑。她用双手捂着
嘴,害怕人们以为她发疯了,但是却停不下来。

    坐在她身边的人,是一个年轻英俊、留着长发的小伙子。自从飞机起飞以后,
他已经瞅了贝弗莉几眼,眼神之中露出欣赏。看见贝弗莉不想和他谈话,他拉开
自己的手提包,取出了一本小说读起来。

    现在他合上书,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

    她点点头,尽量装出严肃的表情,但又忍不住笑了。他也笑了笑,眼中满是
疑惑。

    “没事。”她说道,又想装得严肃一些,但是却无济于事——她还是跟过去
一样,越是想表情严肃,越是忍不住要笑。“我只是不知道自己坐的是哪家航空
公司的飞机,我只记得机身上有个大鸭,鸭子——”她又欢快地大笑起来。周围
的人都朝她这边看,有些人皱起了眉头了。“共和。”他说。

    “什么?”

    “你乘坐的是以每小时475 英里航行的共和航空公司的飞机。”

    贝弗莉想了一下,又笑了起来。

    “你最好控制住自己,要不然空姐会把你从飞机上扔下去。”他的声音有点
严肃。贝弗莉只是摇摇头,还是在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当她想到自己连手
绢也没有时,笑得更加厉害了。

    那个小伙子递给她一块白色的手绢。贝弗莉擦去了眼泪,她的笑声总算控制
住了。但她还是不时地想起飞机机身上的那个大鸭子,忍不住咯咯地笑。

    她把手绢还给了他。“谢谢。”

    “天哪!你的手怎么了?”他关切地拉着她的手。

    她低下头,看见被弄破的指甲,想起了汤姆——想起过去要比手指上的伤口
更加疼痛。她的笑一下止住了。她轻轻地把自己的手拿开了。

    “在机场的时候,我把它夹到车门了。”她说着,想起了自己一直都在说谎,
一直都在为汤姆在她身上留下的伤痕说谎。这是不是最后的一次?最后的一次谎
话?如果是的话,该有多么好……好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一定伤得很厉害。”他说。

    “我吃了阿司匹林了。”贝弗莉又翻开了那本杂志,尽管他大概知道她已经
看了两遍了。

    “你去哪儿?”

    她合上杂志,微笑地看着他。“你人不错。不过我不想说。行吗?”

    “好的。”他也微笑着说。“但是到达波士顿后,如果你想为机身上的那个
大鸭子喝一杯的话,我请客。”

    “谢谢。但是我还得起另一班飞机。”

    “天哪,今天我的星相图出了错误。”他说着,又打开了那本小说。“但是
你笑起来可真棒。一个小伙子会爱上你。”

    她也打开了杂志,但是不是看上面的文章,而是看着自己受伤的手指,其中
两个手指上面都是粉红色的血泡。在她的脑袋里,她又听到了汤姆的叫声:“我
杀了你,姨子!操你妈的婊子!”在汤姆眼里,她是婊子。在她的那些嫉妒的同
事面前,她是婊子。还有以前在她的父亲面前,她也是婊子。

    姨子。

    你这个婊子。

    她闭上了眼睛。

    她的那只被香水瓶的碎片割伤的脚一阵一阵地疼,比手指还要疼痛。凯嚷考
给她贴了创口贴,给她一双鞋,还给了她一千美元。

    前一天晚上似乎就像一场梦。

    她能记得被三个少年跟踪着,他们叫嚷着,吹着口哨,却没敢过来。她记得
自己看见十字路口一家商店的霓虹灯时才松了口气。她走进商店里,露着自己的
胸口,然后跟商店里一个满脸粉刺的店员借了四角钱打付费电话。那并不难办,
都是胸前“美景”的功劳。

    等到贝弗莉坐着出租车赶到的时候,凯已经等在路边了。她穿着法兰绒的睡
衣,外面套了一件外套,脚上穿着一双粉红色的拖鞋,上面缀着几颗大扣子。幸
亏不是橘横色的扣子——要不然得把贝弗莉吓得扭头就跑。在车上,所有的东西
都回到她的脑海里,所有可怕的记忆都重新出现。她感觉就像有人在她的脑袋里
开了一辆推土机,把所有尘封的记忆都挖掘出来了。那些人名,她多年没有想过
的人名,都在她的脑海里闪现:班思。汉斯科,理奇。多杰,亨利。鲍尔斯,艾
迪。

    卡斯布兰克……比尔。邓邦。特别是比尔——结巴比尔,他们曾经那么叫他,
有时显得坦率,有时显得很残忍。在她的眼睛里,比尔是那么高,那么完美(只
要不开口说话)。

    人名……地名……还有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她的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想起了下水道传来的声音……还有鲜血。她尖叫
起来,然后父亲打了她一顿。她的父亲——汤姆——眼泪就要流出来了……凯付
了车钱,然后又给司机一笔小费,司机兴奋地叫了起来:“谢谢,夫人!”

    凯把她带进家里,让她洗了个澡,等她出来又给她一件袍子,冲了咖啡,又
检查她的伤口。等包扎完伤口之后,凯问道:“出了什么事?用不用叫警察?”

    “我不用多说了,”贝弗莉说,“听起来太疯狂了。但是大部分是我的错—
—”

    凯用力在桌子上敲了一下。“啪!”声音很亮,贝弗莉跳了起来。

    “你不要再那么说,”凯激动地说,“我们是几年的朋友了?9 年?10年?
如果我再听到你说一句是你的错,我就要吐了。听见了没有?我真他妈的要吐了。
这次不是你的错。上次不是你的错,上上次也不是你的错,从来就不是你的错。
你知道朋友们说什么吗?难道你不知道她们都说迟早他会把你弄成一个奴隶,或
者甚至杀死你?”

    贝弗莉瞪大了眼睛。

    “要说有错的话,那是你待在那里,让事情发生了。但是感谢上帝,现在你
终于逃脱了。你手指上几乎一半指甲都被撕了下去,脚被割破,肩上都是皮带伤,
而你竟然说是你的错。”

    “他没拿皮带打我。”贝弗莉的谎话脱口而出。她那么羞渐,脸上顿时变得
通红。

    “你怎么对汤姆,你就该怎么对你的谎言。”凯静静地看着贝弗莉,眼里充
满着真情。贝弗莉垂下了眼睛。泪水流进喉咙里,味道咸成的。“你想骗谁呢?”
凯抓住了贝弗莉的手。“墨镜。高领长袖衬衣……也许你能骗得了别人,但你骗
不了你的朋友们,贝弗莉。骗不了那些爱你的人。”

    贝弗莉痛哭起来。

    后来,在睡觉之前,她告诉凯她能说的一些事情:从缅因州的德里,她的老
家,一位老友打来电话,提醒她很久以前所发过的一个誓言。他说现在时候到了,
问她去不去?她说去,然后和汤姆的麻烦就开始了。

    “这个誓言是什么?”凯问。

    贝弗莉慢慢地摇了摇头。“凯,我实在不能告诉你。”

    凯想了想,然后点点头。“好吧。那么等你从缅因州回来之后,你将怎么处
理汤姆的事呢?”

    贝弗莉越来越感觉到自己不会从德里回来了。她只是说:“我将先来找你,
然后我们再一起决定,好不好?”

    “非常好,”凯说道,“这也是一个誓言吗?”

    “只要我能回来,”贝弗莉坚定地说,“就没有问题。”

    当凯到长途汽车站送她到米尔沃基的时候,贝弗莉叮嘱凯要当心汤姆。

    凯说:“奥哈这里到处都有警卫。你不必担心我。如果他靠近你,你要做的
是大声叫喊,把他的狗头都喊掉。”

    贝弗莉摇了摇头。“我想让你完全躲着他。这是惟一的办法。”

    凯狡黠地看着她说:“你是不是怕我把你说出来?”

    贝弗莉想起了他们7 个人站在溪水中,想起了斯坦利和他手上那片闪闪发亮
的可乐瓶碎片,想起她手心被割时尖锐的疼痛,想起他们手拉着手围成一圈,发
誓说如果它再开始杀人时他们一定会回来……

    永远消灭它。

    “不是,”贝弗莉说,“他可能不会知道我的事。但是他会伤害你或者警卫。
昨晚你没看见他的样子,凯。”

    “我见得不少了。”凯说着,眉毛拧到了一起。“那狗东西走起路来还像个
人”

    “他已经疯了,警卫可能也无法阻止他。相信我。”

    “好吧。”凯不情愿地说道。

    贝弗莉说:“你离他远一些,他很危险。凯,相信我。他真像是——”贝弗
莉几乎要说出“像我的父亲”,但是她说:“他像是个疯子。”

    “好了。放松点,亲爱的。去履行诺言吧。然后想想以后怎么做。”

    “我会的。”贝弗莉说道。但是那是一个谎言。她有太多的东西去想:例如
11岁那年夏天发生的事情;例如教理奇。多杰怎样玩游游球;例如下水道里的声
音,还有那些可怕的事情。

    现在,随着飞机在黄昏中降落波士顿,她又想起了那些东西……

    想起了斯坦利。尤利斯……明信片上的那首未署名的小诗……那些声音……
一时之间她想起了许许多多的事情。

    望着窗外,她不停地想。汤姆的邪恶和正在德里等待着她的邪恶相比只不过
是小巫见大巫。如果有任何补偿的话,那就是比尔会在那里……11岁的她爱上了
比尔。邓邦。她想起了那张写着可爱小诗的明信片。她已经记不起小诗的内容了
……但是她想大概是比尔写的。是的,很有可能是结巴比尔。

    她突然想起了理奇和班恩带她去看恐怖电影。那是她的第一次约会。她有点
兴奋又有点害怕。那真是她的第一次约会,尽管约会的男生不是一个而是两个。
理奇还给她买东西,和真正的约会一样。然后,一群孩子追赶他们……然后他们
在班伦低地玩耍……然后比尔。

    邓邦带着一个孩子出现了,她记不得是谁,但她记得比尔的视线在她身上停
留时那种过电的感觉……羞涩和兴奋似乎温暖了她的全身。

    她想起了那天晚上睡觉以前发生的事情。她穿上睡衣,走进洗手间去洗漱。
那天晚上她睡得很晚,因为有很多事情要想……他们都是好孩子,你可以和他们
一块儿玩,甚至还可以相信他们。那真是不错……感觉像在天堂。

    ——想到这些,她拿了毛巾,搭在水盆上要去接水,然后低低的声音。

    2 从下水道里传了出来:“救命……”

    贝弗莉惊得向后退了一步,毛巾掉到了地板上。她侧着耳朵倾听着,然后又
弯下腰去,好奇地瞅着下水道。洗手间在他们家四间屋公寓的后面。她能隐约听
到电视的声音。演的是西部片。演完之后,她父亲会换到棒球赛或者拳击,然后
就躺在沙发椅上睡觉。

    墙上的壁纸有的地方鼓了起来,浴盆生了锈,马桶坐垫也开裂了。洗脸盆的
上方安着一支40瓦的灯泡,地板上铺着一块褪了色的油毡。

    不是一个让人愉悦的房间,但是住了那么长的时间,贝弗莉已经不再注意它
是什么样子了。

    洗脸盆上都是水珠,它的下水道是个黑乎乎的管子。贝弗莉趴在上面,头一
回注意到那里有一种淡淡的难闻的鱼腥味。她厌恶地皱起了鼻子。

    “救命——”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真有声音。她还以为是水流的声音……或者只是她的幻
觉……或者是电影的延续……

    “救命,贝弗莉……”

    一阵忽冷忽热的感觉控制了她。她把橡皮筋从头上揪下来,感觉发根变硬了。

    她又弯下腰去,低低地问道:“喂?有人吗?”下水道里可能是一个刚刚学
会说话的小孩的声音。不管她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贝弗莉开始寻求某种合理的解
释。这是一幢公寓楼,马什家住在一层的阴面。

    还有四间公寓。也许是楼里的小孩子在玩耍,朝下水道叫喊呢……

    “有人吗?”这次她大声了一些。要是她父亲从旁边走过的话,一定以为她
疯了。

    没有回答,但是下水道的那种难闻的气味似乎越来越浓了。那使她想起了班
伦低地竹林那边的垃圾堆。

    但是楼里面没有真正的小孩子。特兰门特家倒是有个5 岁的男孩,还有一个
3 岁零6 个月大的女孩,但是就在学校放假前不久,他们已经搬走了;斯凯普。
博顿住在阳面2 层,但是他已经14岁了。

    “我们都来迎接你,贝弗莉……”

    她的手放进了嘴里,眼睛睁得大大的。就在此刻……就一会儿功夫……她看
见有什么东西在动。猛然间,她意识到自己的头发就要耷拉进那个下水口。她一
下子直起腰来。

    她四周看了看。洗手间的门紧闭着。电视里微弱的声音还是能听得见。但是
只有她一个人。除了那个声音。

    “你是谁?”

    “马修。克莱门斯。”声音在小声地回答。“小丑把我抓到了管子里面,我
死了。很快它就会来抓你,贝弗莉,还有班恩。汉斯科,比尔。

    邓邦,艾迪……“她一下子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她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大,
越来越大。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变冷。现在声音听起来有点便咽,有点苍老…
…但是仍然掺杂着瘆人的笑声。

    “你会和你的朋友们一块儿飘到这里,贝弗莉。告诉比尔说乔治向他问好,
告诉他乔治想念他但是很快就会见到他了,告诉他乔治某天晚上会把一根钢琴的
琴弦插进他的眼睛里,告诉他——”

    声音被一阵像打嗝一样的声音打断了,然后从洗脸盆的下水道口里涌出了鲜
红的血液!

    现在那便咽的声音说得很快,然后声音突然间变了:变成了一个大概十来岁
的小姑娘的声音,而且最让贝弗莉恐惧的是——变成了她所认识的小姑娘的声音
——维朗尼卡。格罗报的声音。但是维朗尼卡已经死了,她被人发现死在一个下
水道里——“我是马修……我是贝蒂……我是维朗尼卡……我们都在下水道……
和小丑在一起……还有怪物……干尸……狼人……还有你,贝弗莉,我们和你都
在下面,我们一块儿飘浮,我们变……”

    一团血污猛地从下水口喷了出来,溅在了脸盆、镜子和墙纸上面。贝弗莉尖
叫起来,恐惧而尖利的声音在四周剧烈回荡。她慌张地后退着,转身来拉开门,
向起居室跑去。那里她的父亲刚刚站起身来。

    “你他妈的出了什么毛病了?”他的眉头拧成了一团。家里今天就他们两个
人。贝弗莉的母亲上夜班。她在格林庄园——德里最好的饭店上班。

    “洗手间!”贝弗莉歇斯底里地叫着。“洗手间,爸爸,洗手间里——”

    “有人偷看你吗?贝弗莉?嗯?”他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他的
眼中流露出极度的关切,让她感觉不是安慰,而是更加害怕。

    “没有……脸盆……脸盆里……盆……盆里……”她大声哭出声来。她的心
跳得那么厉害,她觉得就要硬塞了。

    艾尔。马什猛地把她推到一边,走进了洗手间,脸上是极为疑惑的表情。他
在那里待了那么长的时间,贝弗莉心中又害怕起来。

    然后,他吼了起来:“贝弗莉!你过来!”

    贝弗莉不得不走了进去。

    洗手间的门开着。她的父亲站在那里,穿着他的淡灰色的短裤和灰色的衬衣,
恶狠狠地瞪着她。他是德里家庭医院的清洁工,不喝酒,不抽烟,也不追女人。

    等贝弗莉走进来,他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贝弗莉的整个喉咙好像都被堵塞了,她的心在胸口狂跳,感觉自己马上就要
呕吐了。镜子上的鲜血正顺着镜面往下流。洗脸盆上方的电灯上也溅上了几滴鲜
血,她几乎能闻到鲜血的腥味。脸盆上,鲜血正顺着磁面往下流,不停地滴在地
板上。

    “爸爸……”她嘶哑着嗓子,低声叫着。

    他转过身去,又流露出他一贯的厌恶的表情,在那个满是鲜血的脸盆里随意
地洗着手。“上帝。女孩子。说吧。你都快把我吓死了。

    你给我说清楚。“他在脸盆里面洗着手,贝弗莉清楚地看见他的裤子沾上了
血污。

    如果他在稍微靠前一些,他的前额就得沾上镜子上的鲜血了。贝弗莉的喉咙
咯咯地响着。

    他关了水龙头,抓起了毛巾,擦干了手。看着毛巾上的血擦在他的手掌和指
节上,贝弗莉几乎就要昏厥了。

    “好了吗?我等着呢。”他把鲜血淋漓的毛巾扔回架子上。

    鲜血……到处都是鲜血……但是她的父亲却看不见。

    “爸爸——”她不知道此后会发生什么事,但是父亲打断了她。

    “我很担心。”艾尔。马什说道,“我觉得你长不大,贝弗莉。你到处乱跑,
一点家务活都不干。你不能做饭,也不能缝纫。你的一半时间都浪费在书本上,
另一半的时间就用来惹是生非。我很担心。”

    他的手突然举了起来,狠狠地打在她的屁股上。她叫了一声,但是眼睛仍然
盯着父亲右眼眉毛上的一点血迹。

    “我非常担心。”他又打了一下,这回打在了贝弗莉的胳膊上。只听“啪”
的一声,她的整只胳膊都麻木了。

    “极为担心。”他说完,在她的肚子上猛击一拳。贝弗莉感觉自己出不上气
了。她大口吸着气,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她的父亲毫不怜悯地看着她,把那双
沾满鲜血的手插进了裤兜里。

    “你得长大,贝弗莉。”他说着,声音变得和蔼了一些。“是不是?”

    她点点头。她哭着,但是却毫无声息。如果她哭出声来,父亲就会再接她一
顿。

    “现在你说清楚,快点。”

    “有——”她的喉咙里一点水分都没有了。“有一个蜘蛛。又大又肥的黑蜘
蛛。它……它从下水口爬了出来……现在可能又爬回去了。”

    “哦!”他笑了笑,好像被这个解释逗乐了。“是吗?妈的!如果你告诉我,
我就不会打你了。所有的女孩都怕蜘蛛。你为什么不说呢?”

    他弯下腰去,穿看着下水道。贝弗莉咬着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来…
…一个邪恶的声音在她的心灵深处叫着,当然只能是恶魔的叫声:“抓住他,把
他揪下去。他妈的。”

    她害怕地把那个恐怖的声音摆脱了。让那样的想法在她的脑袋里停留哪怕是
一小会儿,她都得下地狱去。

    他双手压在脸盆边上的血泊里,瞅着下水口。贝弗莉的肚子疼得厉害。

    “什么都没有。所有这些建筑都很老了。贝弗莉。当我在一所学校里打扫的
时候,我们曾经从厕所里掏出淹死的老鼠,几乎把那些小姑娘吓疯了。”他笑着
说。“大多数情况是肯塔斯基河涨水的时候。尽管生物逃到新的下水道去了,但
是还有一些被淹死。”

    然后他用胳膊搂住了贝弗莉。

    “好了。睡觉去吧。别再想它了,好不好?”

    她的心中涌起了对父亲的爱。一次他毫无理由地打了她一顿之后说:“如果
不是你坏,我是不会打你的。”他有时会陪着贝弗莉,给她讲故事,带她出去走
走。当他那么和蔼的时候,贝弗莉感觉自己快乐得就要死了。她爱父亲,有时尝
试理解他的做法。他经常打她,说那是上帝赋予他的职责。“闺女,”艾尔说,
“比儿子更得多加管教。”他没有儿子,贝弗莉有时觉得那部分上也是她的错。

    “好的,爸爸,”她说,“我不想了。”

    他们一起走到了她的小屋。她的右臂一阵阵地生疼。她回过头,又看见洗手
间里沾满鲜血的脸盆、镜子、墙壁和地板。她不由自主地想:“我怎么再进那里
洗脸呢?上帝!我再也不敢打那邪恶的主意了。您惩罚我好了。您把我摔倒、弄
伤,或者让我像去年冬天那样患上重感冒都行。求求您把那些血污弄走。求求您,
上帝!”

    她父亲就像往常那样一把把她推了过去,在她前额上吻了一下,然后在她门
前站了一会儿。“有时我很担心你,贝弗莉。”他的声音里已经没有任何的愤怒
了。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把贝弗莉前额掉下来的头发擦到了后面。

    “洗手间里都是鲜血,爸爸!”贝弗莉几乎要叫出声来。“难道你看不见?
到处都是!甚至连电灯上面都有!”

    但是她还是没有叫出来。父亲走了出去,关上了门。小屋里一团黑暗。她睁
着眼睛,躺在床上,直到11点半的时候母亲回家,关了电视。她听见父母到了他
们的卧室里,然后传来了床垫吱吱咯咯的响声。床垫响了一阵子,停止了。她听
到低低的说话声,然后是母亲走进洗手间的脚步声。贝弗莉屏住呼吸,等着什么
事发生。

    但是没有母亲的尖叫声——只有水流过脸盆里的声音,然后传来了低低的溅
水声,还有水流进下水道那熟悉的泊泪的声音。等她妈妈返回之后,又传来了床
垫吱吱咯咯的响声。大约5 分钟之后,响起了父亲的打鼾声。

    黑色的恐惧进入她的心里,卡住了她的喉咙。她不敢转向右侧睡觉——尽管
那是她最喜欢的姿势——因为她怕有什么东西从窗户外面看着她。她于是就面朝
天躺着,盯着天花板,身体僵硬得就像是一根根子。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
终于睡着了。

    3 贝弗莉总是等父母卧室里的铃声一响就赶快起床。她站在镜子前面看着自
己的胸口——两个乳房还没有春天的苹果那么大——但是她知道,孩提时代就要
结束了,她就要是一个女人了。

    她拢着头发把手放在了脑后,挺起了胸膛,看着自己的样子,她咯咯地笑了
……但是突然之间她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事情,笑声戛然而止。

    她看见了胳膊上黑色的手印。

    洗手间的马桶传来了冲水的声音。

    贝弗莉连忙穿好衣服,跑了出去。父亲穿着睡衣从她身边走了过去,嘴里嘟
嘟哝哝地骂着什么。

    “好的,爸爸。”贝弗莉仍然回答着。

    她在紧闭的洗手间门前站了一会,调整着自己的心情。“至少白天了。”这
个想法给她带来少许安慰。她抓住门把手,转了一下,走了进去。

    4 对贝弗莉来说,那是一个繁忙的早晨。她给父亲做好了早餐,还有午餐
(他要带到医院去)。读着报纸,吃完了所有东西,艾尔。马什告诉贝弗莉:
“你跟你妈说把家里收拾一下。他妈的像个猪窝!我整整一天都打扫医院里的垃
圾,我可不愿意再回到一个猪窝里。记着点,贝弗莉。”

    “好的,爸爸。我会的。”

    他亲了一下贝弗莉的脸颊,楼了她一下,出去了。就像往常一样,贝弗莉跑
到她自己小屋的窗前,看着他沿着大街走了下去。每当看见他转过拐角,贝弗莉
总是感到一阵放松……她为此而憎恨自己。

    她洗了盘子,然后拿了本书读起来。过了一会儿,母亲就喊她的名字了。

    她们母女俩换了床单,擦洗了地板,又给厨房的油毡打了蜡。母亲擦的是洗
手间的地板,贝弗莉为此很感激。她的母亲——爱尔弗里达。马什是一个身体瘦
小的女人,头发开始变白,脸上表情严肃。她那张线条明显的脸仿佛在告诉这个
世界,她经历了太多的事情……生活是多么不容易,但她不期望突然之间会发生
什么变化。

    “你把起居室的窗户擦一下好吗?贝弗莉?”她走进厨房问道。现在她又换
上了自己的工作服。“我得去班戈看看珊瑞尔。坦伦特,昨晚她摔断了腿。”

    “好的,妈妈。”贝弗莉说。“坦伦特夫人怎么了?”珊瑞尔。坦伦特和她
母亲在同一个饭店上班。

    “她和她家那个不成器的出了车祸,”爱尔弗里达说,“当时她丈夫喝了酒。
每天晚上你都得感谢上帝,你爸爸不喝酒。贝弗莉。”

    “我会的。”贝弗莉答道。她也确实那么做了。

    “我想她得失业了,而她丈夫也找不到工作。”爱尔弗里达的声音严肃得有
点可怕。“他们不得不到农村去。我想。”

    那是爱尔弗里达所能想象的最糟糕的事情。丢失孩子或者身患癌症都不能与
其相比。你可以受穷,你的一生都可以勤苦。但是到了农村就到了生活的最底层,
你不得不仰人鼻息,做牛做马。那就是她所想象的珊瑞尔。坦伦特今后的生活。

    “窗户擦干净,垃圾倒出去。干完了,想玩就出去玩一会儿。今晚你爸上夜
班,你不用给他做晚饭,但是我要你在天黑以前回来。你知道为什么。”

    “好的,妈妈。”

    “上帝!你长得太快了。”爱尔弗里达说道。她看着女儿汗衫上突出的地方,
有点伤感。“我不知道等你结婚有了自己的家,你还会不会来看我。”

    “我还会跟以前一样的。”贝弗莉笑着说。

    母亲拥抱了她一下,用干裂的嘴唇亲吻她的嘴角。“我很清楚。”

    她说,“但我爱你,贝弗莉。”

    “我也爱你,妈妈。”

    “你得保证窗户上没有任何的污迹。”母亲说完,拿起她的皮包向门口走去。
“要是有的话,你爸爸就不放过你。”

    “我会小心的。”就在她母亲打开门要出去的时候,贝弗莉用尽量随意的口
气问道:“你在洗手间没有看见什么有趣的东西吗?妈妈?”

    爱尔弗里达回过头来,皱起了眉头。“有趣?”

    “嗯……昨晚我看见一只蜘蛛,它从下水道爬了出来。难道爸爸没告诉你?”

    “你昨晚惹爸爸生气了吗?贝弗莉?”

    “没!没有!我告诉他有个蜘蛛从下水道爬了出来,把我吓得够呛。他说有
时在学校厕所的下水道里捞出死老鼠,都是因为下水道。

    他没有告诉你蜘蛛的事儿吗?“

    “没有。”

    “哦。没事儿。我只是想知道是不是你也看见了。”

    “我没有看见蜘蛛。我希望有钱的话,把洗手间的油毡换一换。”

    她朝天上瞅了瞅。天很蓝,一丝云彩也没有。“他们说要是你杀死一只蜘蛛,
天就会下雨。你没有杀死它吧?”

    “没有,”贝弗莉回答,“我没杀死它。”

    母亲又回过头,嘴巴抿成了一条线。“你肯定爸爸昨晚没有发火吗?”

    “没有!”

    “贝弗莉,他动你了吗?”

    “什么?”贝弗莉满是困惑地看着母亲。上帝!他天天都打我。

    “我没有——”

    “没事了。”爱尔弗里达说。“别忘了倒垃圾。要是窗户上有污迹的话,爸
爸不会放过你的。”

    “我不会忘记的。”贝弗莉的耳边仍然回响着父亲的那句话:“我很担心。”

    爱尔弗里达走了。贝弗莉又跑到自己的房间,看着她走过拐角,从视野里消
失——就像她看父亲那样。然后她拿了水桶,洗涤液,又从水槽底下拿了几块破
布,走到起居室开始擦玻璃。整个公寓里太寂静了。每次听到地板上的吱吱声或
者关门声,她就会跳起来。当听到博顿家的马桶冲水的时候,她差点尖叫起来。

    她不时地朝紧闭房门的洗手间看。

    最后她走到那里,把门技开,向里面看去。母亲今天早上已经打扫过了。水
盆上的大部分血迹已经不见了,但是仍有一些残留在上面。镜子上、墙上也有不
少。

    贝弗莉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突然觉得自己的脸好像在流血。她随即又
想:“我该怎么办?我疯了吗?是我的幻觉吗?”

    突然间下水道发出一阵吃吃的笑声。

    贝弗莉尖叫一声,甩上了房门。5 分钟之后,她又开始擦窗户。

    她的手仍然科动得那么厉害,险些把洗涤液的瓶子掉到地上。

    5 就在那天下午,贝弗莉锁上房门,把钥匙塞进裤子口袋里,走了出去。她
刚拐进连接梅恩大街和中心大街的理查德小巷,就遇见了班恩、艾迪,还有一个
叫布雷德利的男孩正蹲在地上玩掷硬币的游戏。

    “你好,贝弗莉!”艾迪叫着,“看完电影做噩梦了吗?”

    “没有。”贝弗莉蹲下身来看他们玩。“你是怎么知道的?”

    “‘干草堆’告我的。”艾迪说着,朝班恩翘起大拇指。班思的脸刷地一下
变红了。

    “什么电影?”布雷德利问。现在贝弗莉认出了他。一周以前他曾经和比尔
邻邦一块去过班伦。他们还一起在班戈上过演讲课。在她的心目中,贝弗莉总觉
得布雷德利没有班恩和艾迪那么重要。

    “和人一样的动物。”说着,贝弗莉挪到了班恩和艾迪中间。“你们玩的是
掷硬币吗?”

    “没错。”班恩看了她一眼,目光又躲到了别处。

    “谁赢了?”

    “艾迪,”班恩说道,“艾迪玩得真棒。”

    她看着艾迪。他表情神圣地在衬衣上摩擦着自己的指甲,然后咯咯地笑了。

    “我能玩吗?”

    “好的,”艾迪说,“有几分钱?”

    贝弗莉从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了3 分钱。

    “我的天,你怎么敢从家里拿出这么大的一笔巨款,”疗艾迪开玩笑道,
“简直把我吓坏了。”

    班思和布雷德利都笑起来。

    “女孩子也能勇敢起来。”贝弗莉表情庄重地说。过了一会儿,大伙都笑了
起来。

    贝弗莉很有天才。5 分钟之后,她就赢了2 角4 分。她只输了一轮。

    “女孩子骗人!”布雷德利叫了起来。他的脸上流露出厌恶的表情,站起身
要走,一边愤怒地看着贝弗莉。“女孩子不能——”

    班恩一下子跳了起来。“收回去!”布雷德利张着嘴看着班思。“什么?”

    “收回你说的话!她没骗人!”

    布雷德利挨个看着他们,从班思到艾迪又到贝弗莉。她还在地上跪着。然后
他又看着班恩说:“你是不是要给这个臭丫头出气,傻小子?”

    “当然。”班思的脸上流露出可怕的笑容。布雷德利吃了一惊,慢慢地向后
退着。

    “好,你们串通好了捉弄我。”布雷德利又向后退了一步。他的声音颤抖着,
眼泪就要流出来了。“统统都是骗子!”

    “你收回对贝弗莉所说的话。”班恩又说。

    “别管了,班恩。”贝弗莉把那只满是硬币的手伸到布雷德利面前。“把你
的拿走。我不愿意跟小气鬼玩。”

    充满屈辱的泪水从布雷德利的眼睛湿了出来。他一把打掉了贝弗莉手上的硬
币,顺着理查德小巷朝中。已大街跑去。其余的人都张开嘴看着他。等跑到一个
他觉得比较完全的地方,布雷德利回头叫了起来:“你是个小坏蛋!骗子!骗子!
你妈是个妓女厂贝弗莉惊呆了。班恩冲出来,向布雷德利追了过去。但是就要追
上的时候,他被一个空箱子绊倒了。布雷德利跑得无影无踪。班恩回过头来,看
着贝弗莉。那个字眼把他都震惊了,更别说是贝弗莉了。

    贝弗莉双手捂住脸放声大哭起来。

    艾迪不安地看着她,从裤兜里掏出他的哮喘喷雾剂,喷了一下,然后弯下腰
去,开始捡那些散落的硬币。

    班恩朝贝弗莉走了过来,想要抱她一下,给她点安慰,但是却停下了。在这
个美丽的小姑娘面前,他感觉手足无措。

    “高兴点。”班思说着,这句话听起来很傻,但是他确实想不出更好的了。
他伸手碰了碰贝弗莉的肩头,又连忙拿开了。班恩的脸红得厉害,看起来有点像
道歉的样子。“高兴点,贝弗莉。”

    她放下双手,愤怒而又颤抖地叫着:“我妈妈不是妓女!她是……她是招待
员!”

    班恩和艾迪都静了下来。两个人都呆呆地看着贝弗莉。突然间,三个人爆发
出歇斯底里的笑声。

    “招待员!”艾迪叫嚷着。妓女到底干什么他只知道一点点,但是他觉得和
招待员应该毫无分别的。“就是这样嘛!”

    “是的!是的!”贝弗莉又哭又笑。

    班恩笑得几乎都站不住了。他重重地坐到了垃圾筒上。但是他太重下,一下
子把上面的盖子压了进去,自己也滚了下来。艾迪用手指着他,笑得更厉害了;
贝弗莉扶着他站了起来。

    这时,头顶上的一扇窗户打开了,一个女人嚷着:“快离开这儿!小崽子们!
有人晚上得上夜班!快走!”三个人想也没想,手拉手向中心大街跑去,一路上
笑个不停。

    6 他们把钱聚了起来,买了两上冰淇淋刨冰,走到巴斯公园,坐在草地上喝
了起来。班恩拿了一个咖啡的,艾迪拿了一个草毒的。贝弗莉拿了一根吸管坐到
他们中间,这边吸一口那边吸一口,就像一只在花丛中间采蜜的小蜜蜂。从昨晚
开始她一直身心疲惫,直到现在她才感觉好了一些。

    “我不知道布雷德利出了什么毛病,”艾迪很是抱歉,“他以前从来不这样。”

    “都是为了我。”贝弗莉说完,突然亲了一个班恩的脸颊。“谢谢你。”

    班恩的脸又变得通红。“你没有骗人。”他嘟哝着,猛地三大口把剩下的刨
冰全喝光了,然后打了一个非常响亮的嗝。

    “天呀!你怎么了?”艾迪问道。

    “不要了。”贝弗莉捂着肚子笑着。“我的肚子都疼了。不要了。”

    班恩也笑了。那天晚上睡觉之前,他会把那段贝弗莉吻他的情景在脑海里放
上一遍又一遍。

    “你现在真的没事了吧?”他问贝弗莉。

    她点点头。“不是为了他。甚至也不是为了他骂我妈妈的话。是因为昨天晚
上发生的事情。”她犹豫着,从班思看到艾迪,又从艾迪看到班思。“我……不
得不告诉某个人,或者给某个人看,或者看什么东西。我想我哭是因为我害怕得
就要疯狂了。”

    “我说什么疯狂了?”传来了一个新的声音。

    原来是斯坦利。尤利斯。他的身材瘦小,但是穿着总是非常整洁——对一个
还不到11岁的孩子来说也太整洁了。他的白衬衣总是整整齐齐地塞在干净的牛仔
裤里,头发梳得顺顺溜溜的,就连他穿的运动鞋的鞋尖也擦得干干净净。他在那
里微笑着,一下把贝弗莉的幻觉打断了。

    “她不会说下去了。”艾迪心想。“因为布雷德利骂她妈妈的时候斯坦利不
在那里。”

    但是贝弗莉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了。因为斯坦利和布雷德利不同——“他
是我们的一员。”贝弗莉想。她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想。“说出来对他们不会有
任何好处的。不止是他们。我也没有。”

    但是太迟了,她已经开始讲了。斯坦利和他们坐在一起,脸色很严肃。艾迪
把最后的一点刨冰送给他,他只是摇了摇头。他的眼睛从来没有离开贝弗莉的脸。
没有一个人讲话。

    贝弗莉告诉他们那些声音,还有她辨认出了维朗尼卡。格罗根的声音。她知
道格罗根已经死了,但是她能辨认出她的声音来。她告诉他们那些血迹;但是她
的父亲看不到也感觉不到;母亲今天早上也看不见。

    当她讲完后,贝弗莉看了看他们的脸,恐怕自己看见——但是她没有看见任
何的不信任。只有恐惧。

    最后,班思说,“我们去看看。”

    7 他们从后门走了进去。不只是因为贝弗莉的钥匙只能开后门,而是因为贝
弗莉说如果让博顿夫人看见她跟三个小男孩走进公寓里,她父亲会打死她的。

    “为什么?”艾迪问。

    “你不懂,傻瓜。”斯坦利说:“安静点。”

    艾迪想要反驳一句,但是看见斯坦利那张苍白、紧绷着的脸,他闭上了嘴。

    进了屋子,班恩马上就问:“在哪儿?”他的声音很小。

    贝弗莉的心就像是在太阳穴上跳动。她领着他们从父母的卧室旁边走过,来
到了紧闭着房门的洗手间。她拉开门,踏了进去,拉住链子,打开了脸盆底的皮
塞子,然后又退后,站在了班恩和艾迪中间。

    干了的血迹在镜子、洗脸盆和墙上都留下栗色的痕迹。

    “看见了吗?有人看见了吗?有没有?”贝弗莉的声音小得几乎连自己都听
不见。

    班恩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他用手触摸着一滴血迹,然后另一滴,然后是镜
子上一道长长的血痕。“这里,这里,这里。”他的声音很低却很有权威。

    “天呀!好像是有人在这儿杀了一头猪。”斯坦利有点畏惧地说。

    “都是从下水道出来的吗?”艾迪问。看见血污使他很恶心。他的呼吸越来
越短促,手里紧抓着哮喘喷雾剂。

    贝弗莉忍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不想那样,她怕他们然会把她看成一个没
用的小姑娘。她抓住门把手,稍微缓解了自己的恐惧。

    “你爸和你妈竟然都看不见。”班恩非常惊讶。他又触摸了一滴干在脸盆上
的血迹,然后把手收回来,在自己的衣角上擦掉了血迹。

    “天呀!天呀!”

    “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再走进这里。贝弗莉说道。”不能洗脸……

    不能刷牙……你们知道。“”好了,为什么我们不把这里清洁一下呢?“斯
坦利突然说了一句。

    贝弗莉看着他。“清洁?”

    “对。也许我们不能去掉墙纸上面的血迹,但是我们能把其余的清除掉。难
道你没有抹布吗?”

    “就在厨房水槽的下面,”贝弗莉说,“但是如果用了的话,我妈妈会问那
些抹布哪里去了。”

    “我有五角钱。”斯坦利静静地说。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脸盆上的那些
血迹。“我们尽量清洁一下洗手间,然后把抹布拿到楼下的投币洗衣机洗一洗。
洗完之后,再烘干,等你父母回来时,它们就放回水槽下面了。”

    “我妈说用布沾上血迹洗不净,”艾迪反对说,“她说血液已经渗进去了。”

    班恩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笑声。“洗净洗不净都没关系。反正他们看不见。”

    没有人问他到底“他们”是谁。

    “好吧。”贝弗莉说。“让我们试试。”

    8 此后半小时,他们像4 个小精灵,不屈不挠地清洁着洗手间。随着墙上的、
镜子上的,还有脸盆上的血迹逐渐消失。贝弗莉感觉自己的心情变得越来越轻松。
班思和艾迪擦水槽和镜子,她自己清洁地板。而斯坦利则非常仔细地擦洗着墙纸
上的血迹。他们把那些血迹几乎全部擦干净了。班思还换了一个新灯泡。去年秋
天商店促销的时候,贝弗莉的妈妈买了很多灯泡,足够用两年。

    最后,斯坦利向后退了几步,挑剔地看着他们的成果说:“我想这是我们所
能做到最好的了。”

    靠着脸盆左边的墙纸上仍然有些淡淡的血迹。墙纸那么薄,斯坦利几乎不敢
再动了。但是那血迹已经丧失了以前那种邪恶的力量。

    “谢谢你们。”贝弗莉不记得曾经对谁这么感激过。“谢谢你们大家。”

    “没什么。”班恩喃喃地说。他的脸当然又红了。

    “真的没什么。”艾迪也说。

    “我们把抹布处理了吧。”斯坦利脸上的表情仍然很严峻。后来贝弗莉才想,
也许当时只有斯坦利意识到他们已经在某种不可想象的对抗中走出了第一步。

    9 他们拿了一些洗衣粉,放在一个空罐子里。贝弗莉找了一个购物袋,把那
几块抹布装了进去,然后4 个人下楼到了梅恩大街和康尼大街拐角处的洗衣房。
远处蓝色的运河在下午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洗衣房里面只有一个穿着护士制服的女人正等着衣服烘干。看见他们4 个走
进来,她用不信任的眼光瞅了他们一眼,又低头看书了。

    “冷水,”班恩低声说,“我妈妈说洗血迹要用冷水。”

    在斯坦利换硬币的功夫,他们把抹布投进了洗衣桶里。等他回来,贝弗莉把
洗衣粉放进去,关上了门。然后斯坦利把两个一角硬币投了进去,按动了启动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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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光───

    第九章 彻底解脱。2

    10个人走到墙边的一排椅子上坐了下来。隔着玻璃窗,贝弗莉看见肥皂水变
红了,她觉得有点恶心。但是她没有看别处,那红色的泡沫似乎有某种莫名的吸
引力。那个穿着护土制服的女人不时地抬起头看着他们。等衣服烘干,她叠好衣
服,装进一个蓝色洗衣袋里,满是疑惑地看了他们一眼,走了。

    等她一走,班恩突然说:“你并不孤单。”他的声音几乎有点严厉。

    “什么?”贝弗莉问道。

    “你并不孤单,”班恩重复了一回,“你看——”

    他停下来看着艾迪,艾迪点点头。他又看着斯坦利,斯坦利看上去很不高兴
……但是过了一会儿,他耸耸肩,也点了点头。

    “你们究竟在说什么?”今天贝弗莉讨厌人们对她说些含糊不清的东西。她
一把抓住了班恩的小臂,“如果你知道些什么,快告诉我!”

    “你想说出来吗?”班恩向艾迪。

    艾迪摇了摇头。他从口袋里拿出喷雾剂,大大地吸了一口。

    班恩斟酌着字眼,慢慢地告诉贝弗莉他怎样在学校放假的那天在班伦低地上
遇见比尔邻居和艾迪。卡斯布兰克——那几乎就在一周之前,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他告诉她随后的一天他们怎样在那里建水坝。他告诉她比尔怎样看见自己死去的
弟弟在照片里转过头眨眼睛。

    他还告诉她自己在冬天看见一个手拿气球的干尸在结冰的运河上面行走。贝
弗莉越听越怕,她能够感觉到自己的眼睛越睁越大,手和脚越来越冷。

    班恩讲完,看了看艾迪。艾迪又吸了一口哮喘喷雾剂,然后又讲了那个麻风
病人的故事。他说得很快,嘴里的词好像一个挤一个地喷出来。说完之后,他几
乎是在哽咽了,但是这次他没有哭。

    “那么你呢?”贝弗莉看着斯坦利。尤利斯。

    “我”

    他突然沉默了。所有的人都觉得有什么东西就要爆发。

    “洗完了。”斯坦利说。

    他们看着他站起身来,很小心地打开了洗衣机。他拿出了搅在一起的抹布,
仔细检查着。

    “还有一些没洗干净,”他说,“不过也不太坏,看起来就像是果酱。”

    他拿起来给他们看。大伙像是审查重要的档案,个个面色沉重地点点头。贝
弗莉的心情和刚刚打扫过洗手间一样,又轻松了不少。他们已经干了一项重要的
事情——似乎很重要。也许并不是完全有效,但是却给了她的心灵极大的安慰和
关爱,对她来说已经足够好了。

    斯坦利把抹布又塞进烘干机里,投了两个硬币。机器开始转动了。斯坦利走
回来,又坐到了艾迪和班恩中间。

    然后4 个人都静静地坐着,看着那些抹布起来落下,起来落下。

    机器发出的单调的声音几乎催人人眠。

    “我确实看见了什么?斯坦利打破了沉默,”我不想说,因为我宁愿相信那
是一个梦或者其他什么的。也许只是痉挛发作,就像是斯坦维尔家的孩子那样。
有人知道那个孩子吗?“

    班恩和贝弗莉摇摇头。艾迪说:“就是患癫病病的那个?”

    “是,没错。就像是那么糟糕。我宁愿那样,也不愿看见那些……真实的东
西。”

    “是什么?”贝弗莉问道。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想知道。这不像是吃着
美味围着黄火听人讲鬼怪故事。他们现在坐在洗衣房硬梆梆的椅子上面,她能看
见洗衣机下面的污垢,她能看见灰尘在透过肮脏玻璃照射进来的阳光里跳舞,她
能看见那些封面被撕光了的旧杂志。

    一切都很正常,很正常而且很乏味。但是她却非常害怕,非常非常害怕。因
为,她觉得,这些故事没有一个是编造出来的;那些怪物也不是编造出来的:班
恩遇见的干尸,艾迪遇见的麻风病人……太阳落下之后,它们都有可能出来。或
者还有比尔的弟弟,剩下一只胳膊,眼睛是银色的硬币,在城市下面漆黑的下水
道里游荡。

    斯坦利没有立即回答。贝弗莉又问了一句:“是什么?”

    斯坦利小心谨慎地开始说话了。“我走到那个水塔所在的小公园——”

    “哦,上帝。我可不喜欢那个地方。”艾迪插了一句。“如果德里有房子闹
鬼,那么就在那里。”

    “什么?”斯坦利的声音变尖了。“你说什么?”

    “难道你不知道那个地方?”艾迪说。“我妈妈在那些孩子们被杀之前,就
不让我靠近那里。她……她照顾我非常细心。”他挤出了一丝笑容,把哮喘喷雾
剂抓得更紧了。“你们知道,有一些孩子曾经在那里淹死了。3 个或者4 个。他
们——斯坦利?斯坦利,你没事吧?”

    斯坦利的脸变成了铅灰色。他的嘴在动,但是却没有声音。两只眼睛在向上
翻着白眼。一只手无力地在空中举着,落到了大腿上。

    艾迪想起了他惟一能干的事情。他靠了过去,一只胳膊搂住斯坦利财肩膀,
另一只手把哮喘喷雾剂伸进斯坦利的嘴里,用力喷了一下。

    斯坦利开始咳嗽、梗塞、作呕。他坐直了身子,眼睛又恢复了正常,把手圈
成茶杯状咳嗽起来。最后他打了一个响嗝,瘫靠在了椅子上。

    “那是什么?”他挣扎着问道。

    “我的哮喘药。”艾迪抱歉地说。

    “上帝,简直就像狗屎。”

    他们都笑了起来,但那是不安的笑声。其余的人都紧张地看着斯坦利,现在
他的脸上有了一些血色。

    斯坦利的笑声光停了下来。他看着艾迪,说:“告诉我那个水塔的事。”

    艾迪讲了起来。班恩和贝弗莉也不时地添加几句。德里水塔在堪萨斯大街,
位于市中心西部大约一英里半的地方,与班伦的南边相邻。有一段时期,也就是
上个世纪的末期,它的蓄水量有175 万加仑,承担着德里全部的供水。它的顶部
是一个露天的圆形楼层,站在那里能够观看整个市镇和周围农村的景色。每到周
六或周日天气晴好的时候,人们经常携家带口到纪念公园里游览,踏着水塔的160
级楼梯到达预部,欣赏德里美景。一直到1930年左右,到水塔顶部观光都很流行。

    楼梯在水塔的中间夹层。水塔的外层涂成了白色;里层则是一个160 英尺高
的不锈钢圆柱。楼梯成螺旋状绕着圆柱直上水塔顶部。

    就在水塔顶层稍微靠下一些,有一扇厚木门。从那扇门进去,就到了一个小
平台上。那个平台就在水的上面。当装满水的时候,水深达一百英尺。

    “那些水是从哪儿来的?”班思问。

    贝弗莉、艾迪和斯坦利3 个人互相看着,没有一个人知道。

    “好了,那些淹死的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他们也只知道一点点。似乎在那段时期,通往平台的木门总是不锁。一天晚
上,一群孩子……或者也许只有一个……或者有3 个……

    发现水塔的大门也没有锁。于是他们大着胆子走了上去,但是他们走错了门。
他们走进去的不是到顶楼的门,而是到那个平台的门,黑暗中他们都掉进了水里。

    “我是听一个叫维奇。克拉姆利的孩子说的。他说那是他爸爸告诉他的。”
贝弗莉说。“也许是真的。维奇说他的爸爸告诉他那些孩子掉进水里就只有死路
一条,因为周围光溜溜的没有什么可扒的东西。平台也够不着。他说他们就在那
里挣扎着,呼喊救命,也许整整一夜。但是没有一个人听见;他们就那样变得越
来越疲乏,直到——”

    她的声音变小了,感觉到恐惧正渗入她的全身。她仿佛看见那些孩子们在水
里挣扎,一会儿浮起来,一会儿沉下去……凄厉地号叫……手指徒劳地担着光滑
的井壁。她似乎尝到了他们所吞咽的冷水;那凄厉的悲号在她的耳边回响。多长
时间?15分钟?半小时?到底多长时间他们停止了挣扎,脸朝下漂浮着,像死鱼
一样等待着看门人第二天发现他们的尸体?

    “上帝!”斯坦利叫出声来。

    “我听说有个女人在那里也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艾迪突然插了进来。“那
就是他们为什么关闭了水塔。至少,那是我亲耳听见的。他们不让人再到上面去。
但是一次,有一位夫人和她的孩子走上了平台,我不知道那孩子有多大。那位夫
人抱着孩子走到了栏杆边上。也许是她把孩子扔下去的,也许是孩子自己扭来扭
去掉了下去。我听那个人讲他想救人。他跳了下去,但是孩子已经不见了。也许
那孩子身上穿了一件夹克什么的。如果衣服被水浸湿了,人很容易下沉的。”

    艾迪突然把手伸进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棕色的小玻璃瓶。

    他打开盖子,倒出两粒白色药片,干咽了下去。

    “那是什么?”贝弗莉问道。

    “阿司匹林。我头疼。”他用防备的眼光看着她,但是贝弗莉没有再说话。

    班恩把剩下的故事讲完了。他听说那确实是个孩子,是个大概3 岁的小姑娘。
自从那件事情发生之后,镇理事会投票决定永久关闭水塔,把上面下面所有的门
都锁住了。直到现在那些门也锁得死死的,只有看门人和维护人员可以进出。但
是每个季节仍然向游人们开放一次;人们跟着导游——一位从历史学会来的夫人
——走上顶楼,可以喊喊嗓子,照几张相给朋友们看一看。但是那个通向里层平
台的门一直紧锁着。

    “里面仍然有水吗?”斯坦利问。

    “我想有。”班恩回答。“我曾见过救火车从那里抽过水。他们把一根软管
套在水塔下面的管子上。”

    斯坦利不说话了。他的目光又投向了烘干机,看着里面的抹布转过来转过去。

    “你在那儿看见什么了?”贝弗莉轻声问斯坦利。

    有那么一会儿,似乎他根本就不想回答。然后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说了起
来。但是让人觉得他的话完全偏离了主题:“他们给公园起名叫纪念公园是为了
纪念南北战争。他们叫它‘德里布鲁斯’。过去还有一个塑像,但是在40年代被
一场风暴吹倒了。他们没有钱去重新修复塑像,于是就在那里建了一个小鸡戏水
池——一个石头筑成的巨大的小鸟戏水池。”

    大伙都注视着斯坦利,他咽了一口唾沫,喉咙里传出咯咯的声音。

    “我观鸟。我有一个鸟类资料册,还有一个望远镜以及所有观鸟必备的东西。”
他转过头看着艾迪。“你还有阿司匹林吗?”

    艾迪把瓶子递给他。斯坦利先拿了两片,然后犹豫了一下,又拿了一片。他
把瓶子还给艾迪,扭曲着脸把药片一片接一片地吞了下去,然后继续讲他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两个月前的一个雨夜。斯坦利穿上雨衣,把鸟类资料册和望远镜
放进一个防水袋里,向纪念公园进发了。以前他常常和他的父亲一起去,但是那
天晚上父亲恰好加班,于是他只好一个人去了。

    一个观鸟迷告诉他看见过一只北美红雀在纪念公园的水池里饮水。它们喜欢
在黄昏时分吃食、饮水和洗澡。在距离马萨诸塞州这么远的地方观察到红雀简直
太难得了。尽管当时天气相当糟糕,但是他走了一英里半的路程到了纪念公园。
毛毛细雨不像是在渐渐沥沥,而更像是一道垂下来的雾帘。四周很静,同时让人
感觉到有些兴奋。尽管在灌木丛、树枝上仍然有未融的残雪,但是空气中仍弥漫
着清新的泥土气息。衬托着铅灰色的天空,浓重的大树轮廓显得有些神秘;再过
一两周,它们就会吐出新绿了。

    今晚的空气闻起来是绿色的。他想着想着,笑了。

    斯坦利加快了速度。要不然光线很快就不足了。他呈对角线斜穿公园。水塔
在他的左边,显出了庞大的白色身躯。斯坦利瞅都没瞅它。他对水塔里面有什么
毫无兴趣。

    几乎成矩形的纪念公园是顺着山势修建的。夏季这里的草都剪得整整齐齐的,
而且还有圆形的花坛。来这里的一般都是成年人。

    那个小鸟戏水池其实就是在那个塑像基座上面修建的,看起来真有点大材小
用。父亲告诉他,原来他们打算还把那个塑像放回去,后来因为没有钱才作罢。

    “我更喜欢小鸟戏水池。”斯坦利说。

    尤里斯先生挠了挠头发。“我也是,儿子。”他说,“多些水池,少些子弹,
那是我的座右铭。”

    在那个石头基座上面刻着一段铭文,是用拉丁语写的,斯坦利不知道是什么
意思。

    Apparebateldolonsenex —普里尼斯坦利坐到了一条长椅上,拿出了他的鸟
类资料册,翻到了北美红雀那一页,温习了一下它的特征,又合上书,放回包里。
然后他取出了望远镜,放在了眼睛上——已经没有必要再调整焦距了,上回他就
是坐在同一个地方观察的。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个小水池。先是4 只麻雀在那里嬉戏了一会儿,然后又
飞来一只蓝背鸟,喋喋不休地叫着,把麻雀轰走了。鸟霸占了水池,玩了一会儿,
也飞走了。然后麻雀飞了回来,又不得不飞走了——一对知更鸟落下来一边洗着
澡,一边叽叽喳喳地好像在讨论着什么。接着飞过来一只红色的鸟。斯坦利连忙
调整了一下望远镜的焦距,原来是一只唐纳雀。接着又飞来一只他非常熟悉的啄
木鸟。

    他看着看着,看见鸟儿飞来,飞去。他看见了一只笨拙的白头翁,一只蓝知
更鸟,又看见了一只啄木鸟。天黑得很快。这时他好像看见了一只燕八哥。他连
忙放下望远镜,摸出了资料册,心里希望在他证实之前那只鸟不要飞走。至少他
可以回家跟父亲讲些什么了。他查完书,又拿起望远镜。它还在那里,没有洗澡,
而是站在地沿上一动不动,他几乎可以肯定了。他放下望远镜,皱着眉头又仔细
看了看书,又拿起了望远镜。但是就在此时突如其来“乓”的一声巨响,一下子
把那只鸟——大概是燕八哥吧——惊飞了。他仍然抱着一丝希望追寻着那只鸟,
但是它已经飞得无影无踪了。

    他轻声骂了一句,收起了望远镜和资料册,然后站起身向四周望去,想看看
到底哪里传来那么大的声响。那个声响不像是枪声,倒像是恐怖电影里城堡或地
牢的门被猛地打开……还带一些回声。

    他什么都没看见。

    他朝通往堪萨斯大街那个斜坡走去。他右面的白色的水塔在雨雾和渐渐降临
的黑暗中像是一个幽灵,似乎在……飘浮。

    他又仔细地看了看水塔,然后想也没有想就向那个方向拐了过去。水塔周围
沿着螺旋楼梯开了窗户,衬托着白色的塔身,每个黑洞洞的窗户都像是一只眼睛。
但是他被水塔脚下的一扇窗户吸引了——一扇更大的长方形窗户。

    他停下来,皱着眉头想一扇窗户安在地上可真有趣,和其他的窗户一点都不
对称。然后他意识到那不是一扇窗户,而是一扇门。

    “我所听到的声响,”他想,“就是那扇门进开的声音。”

    他向四周看了看,天已经变成灰色,雨雾使天色显得更暗了一些,一丝风都
没有。

    但是,门是怎么开的呢?为什么?只有非常厚实的大门进开才能发出那么大
的声音。一定是个巨人……可能是……

    斯坦利非常好奇,又向前走了几步。

    门比他设想的还要大,有6 英尺高,2 英寸厚。门板上还包着铜箍。斯坦利
把门打开——毫不费力,而且无声无息。那么大的声响,他想门一定损坏了。但
是,那扇门上不但没有损坏,而且连一点受损的痕迹都看不到。

    好了,不是这扇门发出的巨响。他想。也许是飞机从上面飞过。

    门被打开——他的脚碰上了什么东西。他向下一看,原来是一把锁头……确
切地说是一把锁头的残余部分。就像是有人从钥匙孔里打了一枪,然后锁头一下
子进裂了,地上不远处还散落着其他的零件。

    斯坦利皱着眉头,又拉开了门,朝里面瞅着。

    狭窄的楼梯向上盘旋,一直到视线之外。

    “有人吗?”他问。

    没有人回答。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走进了里面,想要看看楼梯上面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

    他转身要离开……听到了音乐声。

    声音很微弱,但是他一下就能听出来了。

    风琴音乐。

    他侧耳倾听,皱着的眉头舒缓了许多。风琴音乐。狂欢节、集市时的音乐。
它一下唤醒了斯坦利美好的记忆:爆米花,棉花糖,油炸面人,米老鼠,还有马
戏团。

    斯坦利想要笑。他走上一级楼梯,然后又上了两级,头仍然侧着。他又停了
下来。好像是那狂欢节正在举行一样,他竟然能闻到各种各样的气味:爆米花,
棉花糖,面人……还有更多!胡椒,辣热狗,烟味和锯末。还有一种白醋的味道,
那种浇在薯片上面的醋的气味。他还能闻到芥末的味道,那种洒在热狗上面辛辣
的黄色粉末。

    这一切是那么神奇……难以置信……而又不可抵御。

    他向上走了一步,就在此时他听到上面传来了“刷刷刷”快速的脚步声,好
像有人正在下来。他又侧着耳朵仔细听,风琴声突然变得更响了,好像是在掩饰
脚步声。

    脚步声,没错;但是又不是完全“刷刷”的声音,而是听起来有些粘性,就
像是有人穿着胶鞋在水里走。

    他头顶墙上闪出了巨大的阴影。

    恐怖一下子就跳进了斯坦利的喉咙里——就像是吞下了某种滚烫而可怕的东
西,就像是某种毒药像电流一样通过全身。

    斯坦利瞅了一眼,发现上面有两个巨大的东西好像是在向下滑;他只瞅了一
下,因为光线正在消退,消退得太快了。就在他要转身的功夫,水塔那扇厚重的
门一下子关上了。

    斯坦利连忙往下跑(有十多极楼梯,尽管他记得自己最多只爬了两三级)。
他非常害怕。水塔里面太黑了,什么都看不见。他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他能听
到风琴声越来越轻柔;他能听到那拖沓的脚步声向他逼近,越来越近。

    斯坦利张开双手用力地撞击着大门,手都撞痛了,但是门却纹丝不动……刚
才那么容易就能拉开……

    不……这不是真的。门突然之间露了一个小缝,但是立即又消失了——就像
是有人在外面顶着。

    斯坦利喘着粗气,用尽全身的力气疯狂地推着大门。但他感觉到铜门箍都陷
入了他的手掌里,门仍旧纹丝不动。

    他猛地转过身来,后背紧靠着大门,双手紧抓大门。汗珠不住地从他的前额
滚下。风琴声又变大了,那声音从楼梯上面飘浮下来,四处回荡,但是却没有一
点不让人愉悦。它已经变成了一曲挽歌,尖利刺耳。斯坦利仿佛看见了被秋天的
暴风雨无情扫过一个集市,狂风呼啸,暴雨倾泻,将一切破坏得七零八落。他突
然明白死亡从黑暗中向他逼近,而他却无路可逃。

    突然大水从楼梯上面冲了下来。现在完全没有了爆米花、面人和棉花糖的香
气,而是让人窒息的死猪肉般的恶臭。

    “是谁?”斯坦利的声音颤抖而又尖利。

    回答他的声音似乎被水和泥浆哈住了,像是在冒泡:“死人。斯坦利。我们
是死人。我们沉下去,但现在又飘浮起来了……你也会飘浮的。”

    斯坦利感觉到水已经冲到了他的脚下。他吓得向后紧贴着大门。

    它们已经非常近了,他能够感觉得到,他也能闻到。他不停地——徒劳地向
后撞着大门,什么东西硌疼了他的臀部。

    “我们死了,但有时我们还变成小丑,斯坦利。有时我们——”

    那是他的鸟类资料册。

    想也没想,斯坦利从雨衣口袋里拽出了那本册子。他听见它们中的一个已经
逼近,就要抓住他了!

    他竭尽全力大吼一声,打开了自己的资料册,像盾牌一样挡在了胸前,他没
有想自己在干什么,但是突然间确信自己做的是正确的。

    “知更鸟!”他在黑暗中尖叫着。就在一刹那,那个接近他的东西迟疑了—
—斯坦利几乎可以确定。还有,他身后的大门也好像在退缩。

    但是他现在不再退缩了,在黑暗之中他站得笔直,发生什么事情了?根本没
时间去想。斯坦利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不停地叫着:“知更鸟!灰鹭!潜鸟!唐
纳雀!白头翁!铁头啄木鸟!红头啄木鸟!山雀!鹈鹕——”

    大门吱扭一声巨响轰然打开了。斯坦利向后踏了一大步,仰面朝天滚了出去。
那本硬皮鸟类资料册已经被弯曲得不成样子了。就在那天晚上,他看见那本资料
册的封皮上,深深陷入了他的手指印。

    他没有站起来,而是用脚跟和双手撑着身体向后退。在那个长方形门洞里,
他模糊地看见4 条腿站在大门的黑影下面,水不住地从褪成黑色的裤子流下,那
裤子接缝上橘黄色的线清晰可见,鞋子的大部分已经腐烂了,露出里面肿胀的紫
色脚趾。

    还有它们的手耷拉在身体的两侧,那么长,像蜡一样白,每个手指上都套着
一个橘黄色的绒球。

    斯坦利脸上满是水,分不清是雨水、汗水还是泪水。他把鸟类资料册挡在胸
前,嘴里仍然不停地念叨着:“老鹰……蜡嘴鸟……蜂雀……信天翁……几维鸟
……”

    只见其中一只手抬了起来,露出了腐烂的手掌;一只手指弯回去……又伸直
了。上面套着的那个绒球跳了起来又耷拉下去,耷拉下去又跳了起来。

    它正在召唤他!

    27年之后会因动脉割断而死于浴盆之中的斯坦利。尤里斯连滚带爬地站起来,
拔腿就跑。他一刻不停地跑过堪萨斯大街,只在人行道的尽头,才喘着粗气回头
望了一眼。

    从那个角度他看不见水塔的大门了,只有那个巨大的水塔在黑暗中矗立着。

    “它们都是死人。”他喃喃地说完,又撤退向家里跑去。

    烘干机停了,斯坦利也讲完了。

    贝弗莉3 人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他的皮肤简直变成了灰色,就像是他刚刚描
述过的那个4 月的夜晚。

    “哇!”班恩终于叫出声来,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千真万确。”斯坦利低声说道。“我敢向上帝发誓。”

    “我相信你,”贝弗莉也说,“家里出了那件事之后,我什么事都相信。”

    说完,她忽地站起身来,险些摔倒。然后她走到烘干机跟前,把那些抹布一
块一块地拿出来叠好。她的后背朝着他们3 个,班思怀疑她正在哭泣。他想过去
安慰一下,但又缺乏勇气。

    “我们得跟比尔谈谈,”艾迪说,“比尔知道该怎么做。”

    “做?”斯坦利转过头来。“你是什么意思?做?”

    艾迪不安地看着他,说道:“嗯……”

    “我什么都不想做。”斯坦利说。他的目光犀利,盯着艾迪;艾迪在椅子上
局促地扭动着身子。“我要忘掉它。那就是我要做的。”

    “没有那么容易。”贝弗莉静静地说完,转过身来。班恩的怀疑没有错:穿
过洗衣房脏玻璃投射进来的阳光映出了她脸颊上两道明亮的泪痕。“不止是我们。
我听到维朗尼卡。格罗根的声音,还有先前听到的那个小孩子……我想那可能是
叫克雷门斯的小孩子,就是从三轮童车上掉下来的那个。”

    “那又怎样?”斯坦利似乎有点不服气。

    “如果它抓得更多呢?”贝弗莉很冷静。“如果它又抓了更多的孩子呢?”

    斯坦利的眼睛仍然紧盯着贝弗莉的双眼,似乎在说:“即使那样又如何?”

    但是贝弗莉的眼睛是那么坚定,斯坦利不得不低下头来……也许只是因为她
仍在哭泣,或者只是因为她的关注使她显得那么坚强。

    “艾迪说得对,”她说,“我们得跟比尔谈谈。然后可能得跟警察局长——”

    “好了,”斯坦利的声音有些厌倦,“水塔里的死孩子。只有孩子才能看到
的血迹。运河上行走的小丑。风中飞舞的气球。干尸。门廊下面的麻风病人。博
顿局长会笑掉大牙……把我们赶进疯人院。”

    “如果我们都去找他,”班恩迟疑着说,“如果我们一起去警局找他……”

    “行,好的。再多说点,干草堆。给我写本书得了。”斯坦利说完,站起来
走到窗户前面。他的双手插在裤兜里,看上去既愤怒又沮丧而且非常害怕。他挺
着肩头,盯着外面看了一会儿,又重复了一句:“给我写本可恨的书!”

    “不,”班恩静静地说,“那些书比尔会写的。”

    斯坦利刷地转过身来,满脸惊讶,其余的人也看着他。班恩的脸上也全部是
惊讶之色,好像突如其来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

    贝弗莉叠好了最后的一块抹布。

    “鸟。”艾迪说道。

    “什么?”贝弗莉和班恩异口同声地问。

    艾迪看着斯坦利。“你确实是朝它们叫小鸟的名字吗?”

    “也许吧,”斯坦利勉强地说,“或者也许门是被撞突然打开的。”

    “在你没有靠在上面的情况下?”贝弗莉问道。

    斯坦利耸耸肩,只是表示他不知道。

    “我想是因为你叫了那些小鸟的名字,”艾迪说道,“但是为什么?

    在电影里,你得拿一个十字架……“”……或者念主祷文……“班恩补充了
一句。

    “或者念赞美诗第二十三首。”贝弗莉也插嘴说道。

    “我知道第二十三首赞美诗,”斯坦利很生气,“但是我不愿去弄什么十字
架。我是个犹太人,记得吗?”

    他们几个都满脸尴尬,把目光投向了别处。

    “小鸟,”艾迪又说,“上帝!”他看着斯坦利,目光里满是负疚。

    斯坦利只是阴沉着脸看着街对面的班戈水电局。

    “比尔知道该干什么的。”班恩突然说道,好像他最终同意了艾迪和贝弗莉
的意见。“我敢打赌。拿什么打赌都行。”

    “你们看,”斯坦利热切地看着他们所有的人,“好的。如果你们愿意我们
可以和比尔谈谈。但是对我来说就那么多了。你们叫我胆小鬼,无论什么都行。
我不在乎。我认为我不是胆小鬼,只是水塔里的那些东西……”

    “如果你不害怕的话,那你一定是个疯子。斯坦利。”贝弗莉的声音很温柔。

    “是的,我是被吓坏了,但是那不是问题的关键。”斯坦利越来越激动。
“甚至那不是我要谈的东西。难道你们不明白——”

    大家都满怀希望地看着他。但是斯坦利发现自己解释不清楚自己的感受,他
的词语已经枯竭了。他的心中有一种感觉,几乎要使他窒息,但是他却无法倾诉。
尽管他很精干,尽管他很老成,但是他仍然是个刚刚上完四年级的11岁的孩子。

    他想告诉他们有一种感觉比害怕更糟糕。经历一次擦肩而过的车祸,等待注
射疫苗,濒临灭顶之灾等等诸如此类的东西都让人非常害怕。

    但是水塔里的那些东西……

    他想说的是,水塔里面那些从螺旋楼梯上蹒跚、拖沓而下的死孩子做了比惊
吓他更糟糕的事情:它们冒犯了他。

    冒犯,没错。那是他能够想起的惟一的词。如果他说出来的话,他们都会笑
的——尽管他知道他们喜欢他,而且接纳了他,但是他们仍然会笑。如果可能的
话斯坦利会这么说:你可以忍受恐惧,也许不是永远,但是可以是很长很长一段
时间。但是你不能容忍冒犯,因为它在你的思想里面开了一个大裂口。你可以去
教堂,听耶稣在水里行走的故事;但是如果看见了某个人也那么做,我会不停地
叫喊,叫喊,叫喊。因为对我来说那不是奇迹,那就像是一次冒犯。

    但是斯坦利不能说出这些东西来。他只是不停地重复:“害怕不是问题的关
键。我只是不想被那些什么事情卷入。”

    “你至少和我们一块儿去跟比尔谈谈好吗?”贝弗莉请求着。“听听他怎么
说好吗?”

    “当然了。”斯坦利说完,然后笑了起来。“也许我应该带上我的鸟类册。”

    大家都笑了起来。

    12在洗衣房的外面,贝弗莉和大伙说了再见,自己拿着抹布回了家,公寓里
仍然静悄悄的。她把抹布放在厨房的水槽下面,站起身,朝洗手间望去。

    “我不到那里去,”她想,“我要看电视。”

    于是她走到了起居室里,打开了电视机,5 分钟之后又关上了它——电视里
的节目是演示一种化妆垫的,很无聊。

    她又走到了厨房,从水槽上面的橱柜里,拿出了她父亲的卷尺,然后走进了
洗手间。

    里面很干净而且非常安静。她隐隐约约地听到似乎很远的地方,道阳夫人在
呼叫她的儿子吉姆离开马路。

    她走到洗脸盆跟前,向那个下水口看去。

    她在那里站了一段时间,她的全身冷得厉害。

    但是没有声音出现。

    她哆嗦着叹了一口气,然后把卷尺的钢带伸进了下水口里。下得很容易——
就像是集市上那些吞刀的艺人在表演。6 英寸,8 英寸,10英寸。它停了下来,
也许是碰上了下水道的拐弯。她扭动着卷尺,同时轻轻地推着钢带,然后它又前
进了。16英寸,然后又是两英寸,然后又下去3 英寸。

    她好像看见那黄色的钢带慢慢地穿过黑暗的管子,碰上了粪便,粘上了泥土,
进入一个太阳永远照射不到——永远是黑夜的地方。

    “你在做什么?”她的脑袋里好像有个声音在问,但是她根本没有去管。她
似乎看见那钢带的头一直向下探伸,进入了地窖,碰上了排污管……

    钢带蹦了一下,像是碰上了什么。

    她又扭动着卷尺,钢带发出了一种轻微而古怪的声音。

    现在,她似乎看见卷尺的顶头已经境蜒进入了一个较大的水管里……她又能
向下推动了。

    又进去6 英寸,7 英寸,9 英寸——突然!

    卷尺自己在她的手里动了起来,她像下面有什么东西拉着一样。

    不止是拉!而是拉着飞跑!她盯着那飞跑的钢带,眼睛睁得巨大,害怕无比!
但是——她毫不惊讶。难道她不知道吗?难道她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会发生?

    卷尺已经用完了,停了下来,整整6 码。

    吃吃的笑声从下水道里传了出来。伴随着笑声的是低低的几乎是在责备的声
音:“贝弗莉,贝弗莉,贝弗莉……你不能和我们战斗……如果你敢的话你会死
的……你会死的……你会死的……贝弗莉……贝弗莉……莉……莉……莉……”

    卷尺的小拿子咋嗓响了一声,然后钢带开始迅速地回来,上面的标记都变得
模糊不清了。在到头的时候——也就是最后的五六英寸——黄色变成了发暗的正
在滴落的红色!

    贝弗莉尖叫了一声,一下把卷尺扔到了地上,好像它突然变成一条扭动着的
活蛇。

    鲜血沿着洗脸盆的磁面流下去,又流进了下水口里。贝弗莉抽泣着弯下腰去,
又捡起了卷尺。她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了钢条,举着它走进了厨房。鲜血不
住地滴落在走道和厨房的油毡上。

    贝弗莉尽量让自己去想父亲会怎么说——他会怎么做——如果他发现她把卷
尺弄得血淋淋的。当然他是不会看见上面的血迹的,但是那样想能对贝弗莉稍微
有点帮助。

    她拿出了一块干净的抹布——仍旧温暖得像刚刚烤熟的面包——又走进了洗
手间。她先闭上眼睛用皮塞子塞住了下水口,然后开始清洗。鲜血还没干,很好
清洗。她擦去了所有的血污,漂洗了一下抹布,攥干以后放在了一边。‘然后她
又拿出一块抹布来,擦拭她父亲的卷尺。钢带上的鲜血又稠又粘,有两处还粘着
黑乎乎的血块。

    尽管鲜血只法污了五六英寸钢带,贝弗莉还是把整个卷尺都清洁了一遍,然
后放回橱柜里。然后她拿着两块肮脏的抹布从公寓后面走了出去。道阳夫人又朝
吉姆喊叫了,她的声音非常清楚,简直就像钟声一样回荡在依然炎热的下午。

    后院里,到处都是垃圾、野草和破布条,还有一条生锈的焚烧炉。贝弗莉把
抹布扔进炉子里,然后走到一级台阶上坐了下来。泪水突然之间汹涌而出,这次
她再也控制不住了。

    她用胳膊搂住膝盖,头枕在胳膊上面,不停地哭着。道阳夫人又在叫喊了:
吉姆,你是不是想被汽车撞死?

    德里:插曲之一1985年2 月14日情人节过去一周以来,又多了两桩失踪案—
—都是孩子,就在我刚刚开始放松的时候。其中之一是一个16岁的男孩子名叫丹
尼斯。多里奥;另外的一个是一个只有5 岁的女孩,是在西百老汇区她家的院子
后面滑雪橇的时候失踪的。她那已经陷于疯狂的母亲只找到了她的雪橇。

    事件发生的前天晚上刚下过一场雪——4 英寸左右厚。当我打电话给里德马
赫警长,他说雪地上只有她留下的痕迹,没有别的。我想他现在对我已经颁透了。
晚上我没有再失眠;我有比那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是不是?

    当我问他是否能看看警察局的照片时,他拒绝了。

    当我问到是否那个小女孩的痕迹通向任何下水道或者排水沟时,紧接着的是
长时间的沉默。然后里德马赫说:“我想知道是否你该去看看医生,麦克。汉伦?
精神病专科的。那个孩子是被她父亲掳走的,难道你没看报纸吗?”

    “那个叫多里奥的男孩也是被他自己的父亲掳走的吗?”我问。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别管这些事情了,汉伦。”他说道,“让我歇会儿吧。”

    他挂断了电话。

    当然我已经读过了那些报纸——难道不是我每天早晨把报纸分发到公共图书
馆阅览室的吗?那个小女孩,劳里。安。温特巴吉尔,在她的父母于1982年春天
离婚之后,一直由母亲监护。警察局认为案情的发展是这样的:劳里的父亲,在
佛罗里达州某地当维修工的航特。

    温特巴吉尔,驱车到缅因州掳走了他的女儿。他们认为,航特把汽车停在房
子外面,喊他女儿,然后劳里就跟他走了——因此没有留下任何其他的痕迹。他
们对于劳里自从两岁起就没见过父亲的事实什么也没说。劳里父母的离异主要是
因为温特巴吉尔夫人宣称航特。温特巴吉尔至少有两次企图猬亵劳里。她要求法
院剥夺他看望女儿的权利,尽管航特强烈反对但是法院仍然同意了。里德马赫宣
称法院的判决切断了航特与女儿的一切联系,因而可能促使他掳走了劳里。那样
设想也许有某种可行性,但是试想一下,当三年未见的父亲叫她时,劳里是否能
认得出来呢?里德马赫说是的,尽管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她两岁的时候。我不这样
想。劳里的母亲说她一直教育劳里不要接近陌生人或者与陌生人谈话——那是大
多数德里的孩子必须很早就接受的一课。里德马赫说他将请求怫罗里达州警察局
协助追踪温特巴吉尔,他的责任就到此为止了。

    “至于拘留与否是律师的事情,和警察局没有多少关系。”那个自高自大的
胖猪在《德里新闻》采访的时候这么说。

    但是那个叫多里奥的孩子……是另一回事。幸福的家庭生活,德望老虎足球
队队员,优秀学生。参加过1984年野外谋生夏令营。没有吸食毒品历史。有一个
正在热恋的女友。有任何生存的理由。

    但是同样,他也失踪了。

    他出了什么事?受到流浪汉的突然袭击?被醉酒的司机撞死后掩埋?或者他
仍然在德里镇,和那些死孩子诸如贝蒂。理普瑟、帕特里克。霍克塞特以及爱德
华。康克雷等人为伍。

    我又开始干活了。一遍又一遍地走过同一个地方,重复着同样的事情,结果
只是使我的神经变得越来越紧张。听到什么声音,看到什么影子我都会吓得跳起
来。我害怕在我整理图书的时候,我身前的一排书中间会突然伸出一只手,一只
正在摸索着的手……

    今天下午我又有一种几乎难以逾越的欲望想要给他们打电话。我甚至已经投
完了404 ,那是亚特兰大的区号,我的前面就放着斯坦利。尤利斯的电话号码。
举着话筒,我问自己是否已经确信——已经百分之百地确信;或者只是因为如此
害怕不能再忍受孤独,想要找某个知情(或者将要知情)人来倾诉一下。

    此时我仿佛听见理奇熟悉的声音……于是我挂断了电话。因为当你如此急切
想要见理奇——或者他们中任意一个的时候,你就不能确信自己的动机。对自己
说的谎话是最好的谎话,事实上我还不能百分之百地确信。现在我只好假设那头
自大的蠢猪里德马赫所说的可能正确:劳里可能记得她父亲,也许看过他的照片。
我还假设不管家里人怎么教育孩子,一个能说会道的成人能够把她哄骗到自己的
汽车里。

    仍然有另外的一种恐惧困扰着我。里德马赫说我可能发疯了。我当然不相信,
但是如果现在我给他们打电话,他们可能以为我是个疯子。更糟糕的情况是,如
果他们完全不记得我怎么办?麦克。汉伦?

    谁?我不记得任何叫麦克。汉伦的人。我根本不记得你。什么誓言?

    我感觉打电话的时机总会在适当的时候来临的……等那一刻到来时,我就知
道是适当的了。就像是两个大轮子要缓慢地撞击出巨大的能量,一个是我自己和
德里;另一个是我孩提时代的朋友。

    当时机到来时,他们将会听到海角的声音。

    我要等待。迟早我会知道的。打不打电话已经不再是问题了。

    惟一的问题是什么时候。

    1985年2 月20日

    “黑点”酒吧大火在德里镇生活了20年的人都不知道在德里曾经驻扎过德里
空军兵团的一个“特殊”的新兵连。那个营房距离空军兵团基地的其他营房有半
英里远。2 月的天气,寒风肆虐,你可能不相信,半英里的路程会使行人冻僵或
者冻伤,甚至冻死。

    其他的7 个营房里面都有燃油供暖,防风玻璃和绝缘设施,里面温暖如春。
但是在那个住着27名士兵的新兵五连营房里面,只点着一个破旧的小火炉。绝缘
设施只是在房子外面钉着的一些木板。一天有人出钱给营房装上了防风玻璃;但
是就在同一天,他们因基地有任务外出,等他们晚上又冷又累地回来时,发现所
有的玻璃都被人打碎了,没有一块留下。

    那是1930年的事情。

    一位五连的士兵在1937年服役期满后又回到德里镇。他就是我爸爸,他曾经
告诉过我这样的故事:“1930年春的一天,我和另外4 名战友外出,回来时在基
地门口遇见了一位从南方来的白人中士威尔逊。看他不怀好意,我们几个人都给
他敬礼。但是我偏偏又多说了一句:”下午好,威尔逊中土。‘他飞脚踢了我一
下,骂道:“’我允许你和我说话了吗?‘’没有,先生。‘我说。

    “他把我的战友轰走,然后让我拿了一把铁锹跟他来到一块空地上。他咧着
嘴笑着,指着地面问我:”‘看到地上的那个坑了吗?黑鬼?’地上根本就没有
坑。但是我想不管他说什么,我最好和他保持一致;于是我回答说看见了。他扬
起手就是一巴掌,一下把我打倒在地。鲜血不住地从鼻子流出来,滴在我刚刚换
上的新衬衣上。

    “‘难道你没看见那个坑已经被某个多嘴的混蛋填上了吗?’他冲我叫嚷,
但是仍然在笑。我想他觉得很愉快。‘把坑里的上挖出来,快点!’”于是我就
开始挖坑,干了快两个小时,很快那个坑就到我的下巴深了。等我完成的时候,
坑里的水已经淹到了我的脚踝,我的鞋子里面也都是水。

    “‘出来,汉伦。’威尔逊中士说道。他坐在草地上,悠闲地抽着香烟。我
的全身都是泥土,更不用说衬衣上还有未干的血渍。他站起身,走了过来,指着
那个坑问我:”你看到什么了,黑鬼?‘您的坑,威尔逊中士。’我说。

    “‘好吧。我不想要了。’”他说道。‘我不想要一个黑鬼挖的坑,把它填
上。’“于是我又开始填那个刚刚挖完的坑。等我干完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
天变冷了。他走了过来。

    “‘现在你看见什么了,黑鬼?’他问。

    “‘一堆土,长官。’我话音未落,他又打了我一下。上帝,麦克,那时我
简直就要跳起来,用铁锹把他的头劈开;但是如果我那么做的话,除非透过铁栅
栏,否则我将再也见不到蓝天了。我真想那么做——但是我还是控制住了。

    “‘那不是一堆土,你这愚蠢的黑猪!’他朝我大声吼叫,‘那是我的土坑!
立即把上挖出来!快!’”我又挖了一次,接着他又让我挖,于是我又挖开了,
接着他问我:“干得怎样?‘’干得很好。‘我立即回答。因为我已经决定了,
即使我倒下,我也绝不放弃。怒火在我的心中熊熊燃烧。

    “‘好,我想修补一下,首先你把那个坑填上。快点!’”我能看见威尔逊
脸上的好笑,我明白那才刚刚开始。于是我又开始填坑了。但就在此时,他的一
个朋友拿着灯笼跑了过来,说长官突然视察,他已经耽误了。

    “于是他就让我走了。第二天我到处罚榜去看上面有没有威尔逊的名字,但
是却失望而归。我猜他一定告诉长官说,他错过视察是教育一个油嘴滑舌的黑鬼,
而且有可能的话,长官还会给他一枚勋章。那就是当时德里第五新兵连的情况。”

    父亲和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是在1958年左右。当时他就50岁,而我母亲只有
40岁左右。我问父亲,既然德里是那个样子,为什么他还要回来呢?。

    我父亲回答说,因为家里异常贫穷,祖父死于农场机器事故,家里还有一个
孩子需要抚养,祖母无奈之下只好让他参军,靠他的军响养家。当时参军的时候,
祖母让他隐瞒了实际年龄。当年他只有16岁。

    他叹了一口气,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动着,低下了他已经花白的头。

    那时候,我们家在德里已经拥有了一个较大也许是最好的农场。

    我们全家三口努力劳作,在收获季节,父亲还得雇用一些帮手。

    他说:“我回到德里是因为我发现不管是在北方还是在南方都存在着同样的
仇恨。并不是威尔逊中士教育了我,而是在‘黑点’酒吧发生的大火真正说服了
我。你知道,麦克,一定程度上……”

    他抬起头看了看我的母亲,她正在缝纫。尽管母亲没有抬头,但我知道她一
直在注意地听着。我想父亲也知道。

    “一定程度上是那次大火使我变成了一个男子汉。大火中死去的人有60个,
18个人来自五连。大火发生之后,连队全部撤走了。亨利。怀特逊……斯托克。
安森……阿兰。斯诺皮斯……艾维瑞特。麦卡斯里……霍顿。萨托利斯……都是
我的朋友,都在大火中丧生了。那场大火并不是威尔逊中士和他的朋友们放的,
放火的是缅因州白人正派军团的德里分部。和你一块儿上学的某些孩子,我的儿
子,就是他们的父亲擦着了点燃‘黑点’的火柴。这里我不想提到那些可怜的孩
子们。”

    “为什么?爸爸?他们为什么?”

    “唔,部分原因就是德里。”父亲皱着眉头,点燃了他的香烟。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在德里,我无法解释,但是同时我一点也不惊讶。
白人正派军团就是‘三K 党’的北方翻版。他们穿的衣服,干的事情都一样,都
对黑人恨之入骨。大多数历史书谈‘三K 党’多,谈白人军团少,许多人甚至根
本不知道有那么一个东西。我想可能是因为大多数历史书都是北方人写的,他们
羞于提起。在许多大城市都有那样的组织,但是在缅因州,德里镇是他们惟一获
得成功的地方。

    他们曾经猖狂一时。“他停了下来,大口喘着气。

    “但是大火过后,那些白人正派军团的成员一个个互相扯谎,都隐蔽起来了。”
他的言语里充满了鄙视。听到这句话,母亲皱着眉头抬起头来。他又继续说道:
“别忘了,是谁被杀死了?18个军队里的黑鬼,14个镇子里的黑鬼,4 个爵士乐
队里的黑鬼……还有一群热爱黑鬼的人。那又能怎么样呢?”

    “威廉,”母亲轻声说,“够了。”

    “不,”我说,“我要听。”

    “该上床睡觉了,麦克。”他轻轻抚摩着我的头发。“我还想再告诉你一件
事,但是我想你不会懂,因为我也不能确定自己懂不懂。那天晚上在‘黑点’发
生的事情,那么可怕……我认为不是因为我们是黑人才会发生那样的事,甚至不
是因为酒吧靠近富人居住的西百老汇。我并不认为白人正派军团在德里吃得开是
因为这里的人更憎恶黑人。都是因为这块土地,越是邪恶的东西在德里就能昌盛。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停地想。我不知道为什么……但它就是这样。

    “但是现在这里也有好人,那时也有好人。当举行葬礼的时候,成千上百的
人都出来送行,大部分商家都关门一周,医院免费治疗伤者,许多人伸出了援助
之手。我就是在那时遇见杜威。康罗艾的。你知道他的皮肤就像是冰淇淋那么白,
但是我感觉他就像我的哥哥。我愿意为他而死。尽管一个人不可能知道别人的心,
但我认为他也愿意为我而死的。

    “不管怎样,大火之后,军队就开拔了,就像是他们感到羞愧了……我猜是
那样的。此后我在福特朗德待了6 年。在那里我遇上了你母亲,然后我们就在甘
温斯顿结婚了。但是在那段时间里,德里从来没有逃脱我的记忆。战后我带你母
亲回到了这里。然后就有了你。我们这里距离原来‘黑点’酒吧的那个地方不到
3 英里。我想你该睡觉了,男子汉。”

    “‘我想听关于大火的事,’我叫嚷着,‘跟我说说,爸爸!’”他皱着眉
头看着我,使我闭上了嘴……也许因为他不常是那个样子,大多数时间他总是笑
眯眯的。“那不是一个孩子应该听到的。”他严肃地说。“下次吧,麦克。再过
几年再说吧。

    “结果我又等了4 年才听到那天晚上在”黑点“发生的事情。而我爸爸的生
命之路也就要走到了尽头。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一阵清醒。”

    一阵迷糊地讲完了那个故事,而肠癌正在吞噬着他的躯体。

    1985年2 月26日

    昨天晚上我又重读了我在这个笔记本里写过的东西。想起父亲,我禁不住放
声痛哭。他去世已经23年了。谁能知道悲伤会持续多长时间呢?是不是一个人的
孩子或者兄弟或者姐妹死去三四十年之后,他还会仍然感受到那种失去的空虚呢?
那种空虚甚至到死也无法填补。

    1937年父亲领了伤残退休金,永远离开了军队。在训练新兵时,一个新兵因
害怕将一颗手雷掷到了父亲脚下——幸运的是,手雷没有完全爆炸,所以爸爸只
失去了左脚的大部分,而不是胸部以下的所有躯干。

    由于那笔退休金,他提前一年娶了我母亲。但是他还是回到了德里——如他
自己所说,德里从来就没有逃离他的记忆。现在我不知道冥冥之中是否有天意,
让他回到德里以便我能在8 月的那个夜晚,在那个圆圈里占据我自己的位置。如
果宇宙有轮回的话,恶总是被善补偿H 是善也能使人敬畏。

    父亲攒了一笔钱,在德里买了一个农场,于是他们就在那里定居下来了。

    “一开始我们并不如意。”父亲曾经这么说。“周围的人并不想要黑人做邻
居。我们也知道会是那个样子——我从来没有忘记‘黑点’酒吧的大火。路过的
孩子们会扔石块或者啤酒罐。头一年我换了20次玻璃。有时也并不是孩子。一天
早上起床,我发现在鸡窝边上画着一个纳粹党徽,所有的鸡都死光了。有人在鸡
食里下了毒。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养过鸡。

    “但是县治安官——那时德里还没有警察局——对此事进行了调查;正如我
说过的,在德里既有坏人也有好人。他最终查出了是谁干的。你猜是谁干的?你
可以猜三次!”

    “我不知道。”我回答。

    父亲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他拿出一块手绢,抹去了眼泪,说道:“巴蚩。
鲍尔斯!就是你们学校最爱欺负人的那个孩子的父亲。老子是个恶棍,儿子也是
个混蛋。”

    “学校里的孩子都说亨利的爸爸是个疯子。”我接上去说。

    父亲说道:“好了,我告诉你,说他是个疯子并不太错。人们说从太平洋回
来之后他就一直不正常,他在那里当过海军。治安官把他拘留了;他叫嚷着说那
都是爱黑鬼的人捏造的,他要起诉每一个人。

    治安官告诉他要么赔我200 美元,要么就得坐两年牢。一开始他不服气,说
杀死黑鬼的几只鸡没什么大不了,但是当治安官说起诉的是他在鸡窝上画了纳粹
党徽时,他只好屈服了。他让弟弟卖了自己的一辆新车,赔了我200 美元。后来
他四处宣扬说要烧死我。一天下午,他开着一辆旧车外出,我驱车从后面追上了
他。在威产姆大街的铁路货运场旁边,我把他截住,用我的步枪逼着他叫他出来。

    “‘你敢放火的话,我就让你尝尝黑人的钢枪。’我告诉他。

    “‘你不能那样跟我说话,黑鬼。’他说。他吓得几乎要哭出声来。

    “你不能那样跟一个白人说话。当时我已经考虑好了,麦克。如果我不永远
吓倒他的话,他总会找我的碴儿。看看周围没有人,我走了过去,一把抓住了他
的头发,把他揪下车来。我用枪口顶着他的下巴说:”你再敢叫我一声黑鬼,我
就叫你的脑袋开花!相信我,如果你胆敢放火,不仅是你,而且你老婆,你的小
崽子,还有你没用的弟弟,都得尝尝我子弹的味道。我已经受够了。

    “他哭了起来。我一生当中可从没见过比那更丑陋的一幕了。他哭泣着:”
看看这算什么世道,一个黑……有人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用枪指着一个好人的头。
“我说:”这世界看来真的出毛病了。不过那没关系。现的问题是我们达成一种
默契呢,还是你想让脑袋上开个窟窿?他最后当然不想让脑袋开窟窿了。那可能
除了你的狗奇皮之死以外,我和巴蚩。鲍尔斯最后的一点麻烦。没有证据证明狗
是他杀死的。奇皮可能吃了毒饵。

    “从那以后,就没有人再找我们的麻烦了。回头想想,我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我们在这里生活得很好。如果说有时我做梦会梦见那场大火,那也没什么。从来
没有一个正常生活的人不做一些噩梦的。”

    1985年2 月28日

    坐下来写“黑点”酒吧大火已经有一段日子,可是我仍然无从下手。就像是
读一本侦探小说,悬念迭出,到处都有谜团。

    我仍然记得父亲的声音——低沉而且缓慢,但是却经历了岁月的洗礼。

    现在是10点钟,图书馆在一个小时之前就关门了。在灯下写作,我能听到雨
雪敲打窗户的声音。我还能听到其他的声音——隐秘的吱吱声和碰撞声。我告诉
自己,那只不过是老建筑都有的声音……但是我不知道……在今晚这样的风暴中,
在某个地方是否有一个小丑在兜售气球?好了……没关系。我想我已经了解了父
亲最后的故事。就在他死前6 周,我在医院他的病床前听到了那个故事。

    每天下午放学我都和母亲去看他。到晚上,母亲得留在家里干家务。我就一
个人骑车去医院陪他聊天,照看他。对一个只有16岁的孩子来说,那真是痛苦的
6 个星期。我爱我的父亲——看见他日渐推怦不堪的样子,看着他那被病痛折磨
的面孔,我几乎无法忍受。癌症不止是在杀死我的父亲,它正在侮辱他的尊严!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想不起什么东西再和他聊了。尽管每天我都想着不
同的东西来谈,但是我们俩的话题都已经用光了。我们从来没有提到过癌症,但
是有几次在沉默当中,我简直不能控制自己,真想提起它——于是我就拼命地去
想一些别的话题来转移一下。

    就在那种令人害怕的沉默之中,我再次向他问起了“黑点”大火的事情。那
天晚上他刚刚服过止痛麻醉药,一阵清醒,一阵迷糊;一阵说话清楚,一阵犹如
梦吃。问起那件事情没有真正的原因,它只是突然跳进了我的头脑。

    他的眼睛亮了。他笑了笑。“你从来没有忘记它,是不是,麦克?”

    “是的。”我回答。尽管我已经3 年多没有想过它,我仍然加了一句他常说
的话:“它从来没有逃离我的记忆。”

    “好的,我告诉你。”他说,“15岁也够大了,你的母亲也不在这里阻拦我
了。还有,你应当知道,那样的事情只能发生在德里镇,所以你要小心。千万要
小心,记住了吗,麦克?”

    “记住了。”我说。

    “好。”说完,他的头落到了枕头上。“那很好。”我以为他又要犯迷糊了
——他的眼睛也闭上了——但是他又开始说话了。

    “1929年到1930年;司,在德里空军兵团基地里有一个军士俱乐部。其实它
也就是一间临时营房,但是里面装修得很好——有地毯,有隔间,还有投币电唱
机——周末还提供软饮料……周六经常有乐队……如果你是白人,一切都不错。”

    “当然五连的士兵——都是黑人——不允许靠近那个地方。德里还有几家低
级酒吧,光顾那里的都是些伐木工人;有些酒吧还有妓女服务,于是很多人都去
那里。但是对于那些孩子——像我和我的朋友来说,花钱找妓女得好好寻思一番。”

    那天晚上父亲服用了麻醉剂;要不然我相信他不会对我——他15岁的儿子讲
那些东西。“然后镇理事会的代表出面了,他们抗议说我们骚扰白人妇女,而且
非法饮用私酒。但是此后情况还是照旧,因为那些白人妓女们和伐木工人对我们
没有任何的恶意。甚至有一次一个工人对我说,我简直就是一个棕色皮肤的白人。”
讲到这里父亲大笑起来,我也笑了。

    他笑得那么厉害,以至于肚子开始剧痛。他按住腹部,眼睛向上翻着,牙齿
紧紧咬住了下嘴唇。

    我连忙问道:“需要找护士吗?”

    “不……不用。我马上就好了。最坏的事情是,麦克,你想笑的时候竟然不
能笑。以前可没有这样。”

    他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现在我才意识到那是我们惟—一次差点提到就要杀死
他的癌症。然后他喝了一小口水,又开始讲了。

    “最终,镇理事会的5 个老人被激怒了。他们和基地领导交涉,说是五连的
黑鬼污染了那里的环境。

    “后来弗勒少校在现在纪念公园的地方,找了一间旧棚屋,然后把五连召集
起来,告诉我们说它将成为‘我们’的俱乐部,以后禁止我们接近德里的那些酒
吧。

    “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我们把那间旧棚屋改造了一个酒吧——后面隔开,
作为一间小厨房;靠墙的地方设立了一个吧台,卖汽水和啤酒——当然我们知道,
想喝烈性酒得偷偷摸摸的。地板虽然有点服,但我们把它油漆得很好……就在仲
夏,酒吧就投入运营了。一直到被大火烧毁之前我们仍在努力装饰它。星期五的
晚上,我和麦卡斯里在酒吧外面竖起了店牌,上面写着两个大字‘黑点’;在那
两个大字下面,写着一行小字:”对五连和客人开放‘。那感觉真是棒极了!

    “后来,那个军士俱乐部也开始装修,里面加了一个休息室还加了一个咖啡
厅,似乎想和我们竞争,但是那不是我们想要参与的竞争。”

    父亲朝我笑了笑,接着说:“除了斯诺皮斯,我们那时都很年轻,但是我们
并不傻。我们明白那些白人想要你和他们竞争,但是一旦你要领先的话,有人就
会打断你的腿。我们有了我们需要的东西,那已经足够了。然而某件事情发生了。”

    父亲一下沉默起来,皱起了眉头。

    “是什么事?爸爸?”

    “我们竟然组成了一支不错的爵士乐队。”他说得很慢。“一开始他们不很
熟练,但是到8 月底。每到周末,‘黑点’就会举行爵士乐专场演出,而且到后
来越来越好……慢慢地镇里的人开始在‘黑点’,出现,甚至还有基地里的一些
白人士兵……而且人越来越多。

    “随着那些白人的出现,我们忘记了小心谨慎。他们来的时候都带着法律禁
止的烈性酒——我们也想阻止那种现象,但是我们不知道怎么办。他们是镇上的!
他妈的,他们是白人!

    “正如我说过的,我们都很年轻,对我们的所作所为很骄傲。但是我们低估
了事情的可怕程度。我们忘记了它距离‘军士俱乐部’只有四分之一英里,而且
它已经成为镇里的一件大事。一切使我们变得有些疯狂。等到快10月份的时候,
到‘黑点’来的不只是德里人,而且还有周围各地的人。整个酒吧到处都是人,
没有地方跳舞,人们只能原地站着扭动。我们不得不将酒吧从晚上7 点一直开到
第二天3 点。每到午夜,那里的声音几乎震耳欲聋。”

    他停下来喝了一口水,又讲了起来。他的眼睛变亮了。

    “弗勒上校早点取缔‘黑点’就好了。要是那样的话,我们就能少死一些人。
他早就想那么做了。但是我想他跟我们一样都怕同样的东西——某些镇里的居民
会不答应。但是,最终正派军团结束了一切。他们在11月初身披白色被单来到‘
黑点’,来为他们自己做了一次‘烧烤’。”

    讲到这里,他又停了下来。这回他没有喝水,只是目光忧郁地盯着墙角。我
能听见远处传来的钟声,还有护士小姐走在油毡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脚步声。

    “他们中的一些是从基地和西百劳江中间的绿化带过来的。”他继续说道。
“他们一定在那里某人的房子里开了会。披上了白色被单,戴上了白色兜帽,做
好了火把。我听说——我不说是从哪儿听到的——另外的一些人是乘坐一辆崭新
的‘潘科’汽车来的;他们也是同样的装束。

    “他们中的许多人并不年轻,有时我想知道策二天之后会有多少人得心绞痛
和溃疡出血。我希望有很多,那些肮脏卑鄙的谋杀者。

    “他们绕到‘黑点’的后面,把火把蘸上汽油点着,从后窗扔了进去,那里
正是我们的厨房。一分半钟之后,那个地方就烧成一片火海了。

    “外面的人都戴着尖顶的白色兜帽。其中的一些人在叫着:”出来,黑鬼!
出来,黑鬼!出来,黑鬼!‘也许是在吓唬我们,但是我宁愿相信大多数人想要
警告我们——就像相信那扔进厨房的火把是个意外。

    “不管是什么,也没有关系。乐队的声音盖过厂一切。每个人都在高声叫喊,
玩得非常高兴。里面的人没有一个知道出了事情,直到格里嚷卡如打开厨房的门
——他那天担任助理厨师——火蛇一下子窜了出来,烧着了他的夹克,而且把他
的大部分头发都烧掉了。

    “我那时正和特里弗。道森以及迪克。哈罗仁坐在靠东墙的地方,一开始我
还以为是煤气炉发生了爆炸。然后我就被那些朝门口跑去的人撞倒了。大概有20
多人从我的后背踩了过去。我猜那是我一生当中惟一真正害怕的一次。我听见人
们尖叫着,说房子着火了。每次我想爬起来,就又有人踩在我的后背上,踩得我
眼冒金星。我的鼻子紧贴在地板上,嗅到尘土,又是咳嗽又是打喷嚏。我感觉到
一只高跟鞋重重地从我的臀部中间踩了下去,我的天,如果那天我的裤子被撕裂
的话,我就得在那里不停地流血到现在了。现在听起来很滑稽,但是当时我真的
快被踩死了。我不停地尖叫着,但是没有人理睬我。

    “最后是特里弗救了我。看见眼前出现的那只棕色的大手,我一下子就抓住
了它。他用力一拉,我就要站起来,但又有一只脚踩在我的脖子这边——”

    他按摩着耳根下面的那个地方。我点点头。

    “——那下踩得那么重,我想我昏厥了有一分钟,但是我从来没有放开特里
弗的手,他也没有放开我的手。我终于站了起来。当时隔开厨房和大厅的那堵墙
轰地一声就倒塌了。有人逃了过去,有人被压在了下面。

    “厨房那里变成了地狱,火光冲天,酷热无比,几乎要把你的皮肤烤得流油
了。

    “‘从那边冲出去!’特里弗叫嚷着,要拉着我沿着墙角走。‘快占I ’”
然后迪克。哈罗仁抓住了我。他只不过19岁,但是他的头脑比我们都清醒。是他
救了我们的命。‘不是那边!’他的眼睛睁得跟台球那么大。‘是这边!’他用
手指着乐队的方向……朝火的方向,你知道。

    “‘你疯了!’特里弗叫嚷着。‘你愿意死就去死!我和威廉要出去!’”
他仍然拽着我朝门口走,那里拥挤着许多人,根本就看不清楚门。我吓呆了,不
知道最后结局是怎样。我只知道我不想被烤成一只‘人鸡’。

    “迪克冲上去,用尽全力抓住了特里弗的头发。等特里弗转过头来,他一巴
掌打在特里弗的脸上。我记得特里弗的头向后重重地磕在墙上,我想迪克已经疯
了。然后他朝着特里弗的脸大声嚎叫着:”从那走你死定了!他们把门已经塞上
了!黑鬼!你不知道!“特里弗刚叫完,一个低音鼓‘砰’地一声进裂了。

    头顶上的屋梁和地板上的油漆也已经着火了。

    “‘我知道!’迪克又尖叫着,‘我知道!’”他们两个拉扯着我,展开了
拉锯战。然后,特里弗朝门口看了一眼,跟着迪克跑了。迪克拉着我们走到一扇
窗户前,抓起一把椅子,用力砸开了窗户,热浪忽地冲了进来。他伸手抓住特里
弗裤子后面,一下子把他举了起来。‘爬!’他叫道。‘爬!操你妈的!’特里
弗翻了出去。

    “然后他又把我举了起来。我抓住了窗框——第二天我的手上全是抱——木
头已经着火了。我的头先伸了出去;要不是特里弗抓住我,我的脖子就得折断了。

    “我们转回头,只见那扇窗户已经变成了一个火窟窿;在火的后面有两只棕
色的手在晃动着——迪克的手。特里弗把我托起来,我伸手穿过那扇窗户,抓住
了迪克的手。我用肚子靠着墙支撑着自己,感觉就像贴在了酷热的炉子上面。迪
克的后背冒着黑烟,他就要休克了。

    “当时我几乎就要脱手了,但是我用力大吼一声,一下子把他拉了出来。他
的一只鞋已经丢失了。

    “我从特里弗的手上跳下来,然后迪克踩着我的头也跳了下来。这里我告诉
你,黑人的脑壳可真硬。我躺在地上,几乎没了气。

    “然后我慢慢地爬起来。我能看见一些影子朝绿化带那边跑去。一开始我想
他们是幽灵,然后我看见了那些鞋子。‘黑点’周围简直形同白昼。看见那些鞋
子,我才明白他们是披着白色床单的人。其中的一个人突然跌倒了,然后我看见
……他添了添嘴唇,停下来了。”

    “你看见什么了?爸爸?”我问道。

    “没什么。”他说道。“给我点水,麦克。”

    他喝完水,把杯子递给我。我又把它放回了桌子上。

    “这个故事会让你做噩梦吗?麦克?”他问我。

    我刚想说谎话,但是又想如果我说谎的话,他可能就到此为止了。他可并不
糊涂得那么厉害。

    “我猜是这样。”我回答。

    “那并不是一件坏事。”他说。“在噩梦中,我们能想最坏的东西。”

    他伸出手来,我拉住了它。

    “我环顾四周,看见特里弗和迪克绕到了前面,我连忙追了上去。

    外面逃了出来的人大概有四五十个,有人在哭喊,有人在呕吐,有人尖叫,
还有的好像是在同时干这三件事。一些人开始撞那扇门。但是门已经被人挤死了。

    “那天晚上要不是特里弗。道森,也许死的人就不只是80个,而是100 或者
可能200 个。当时只见我的‘老友’——威尔逊中士正站在一辆卡车面前发号施
令;当然没人听他的指挥。特里弗拉着我的胳膊,跑到了威尔逊面前。

    “‘中士,用一下你的卡车!’特里弗叫着。

    “‘一边去!黑鬼!’说着,威尔逊一把推倒特里弗,然后破口大骂。但是
特里弗一个鱼跃站了起来,然后重重一拳打在威尔逊头上。

    那家伙的头可真硬,竟然没跌倒。他的嘴角和鼻子上都是血,叫嚷着要杀掉
特里弗。然后特里弗又是重重一台,打在特里弗的肚子上,那家伙疼得弯下了腰。
这时我伸出双手,用尽全身的气力在他的脖子后面就是一台。从后面偷袭是懦夫
行为,但是紧急时刻需要采取紧急措施。麦克,如果说当时我袭击那个婊子养的
家伙没感觉一点愉悦,那可是说谎。

    “那家伙倒在了地上。特里弗上了卡车,发动起来,然后绕到‘黑点’侧面,
撞了过去。我看见鲜血从他的头上流了下来;然后他向后倒车大概50码,又撞了
过去。只听得轰的一声!酒吧侧面的墙一下倒了下来。火舌腾地从屋里窜了出来,
火焰冲天。麦克,人们真是比想象得更坚强。尽管那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大熔炉,
但是还有人从里面冲出来。跑出来的人那么多,特里弗不敢再倒车,恐怕压上他
们。于是他跳下车,跑到我身边。

    “我们就站在那里,看着大火熊熊燃烧,直至结束。人们都说大火只不过燃
烧了5 分钟,但是我感觉它就像是永远在燃烧。特里弗抓着我的手,我也紧抓着
他的手。我们站在那里紧握着双手,就像现在我们俩这样,麦克。我们看着火里
的那些人——他们是我们那天晚上见到的真正的幽灵——他们想从特里弗撞开的
那个缺口冲出来。他们的全身都在燃烧,一个接一个地倒在火里。

    “最后出现的是一个女人。她几乎变成了一根蜡烛。最后她似乎朝我看过来
;她的眼睑都着火了。当她倒下后,一切都结束了。整个地方完全成了火场。等
救火车赶来时,一切都已经烧完了。那就是‘黑点’大火,麦克。”

    他将剩下的水喝完,然后把杯子递给我,叫我到大厅的自动饮水器那里再装
满水。“今晚我要尿床了,麦克。”

    我打水回来,看见他正在沉思着什么。我把水杯放在床头桌上。

    他嘟哝着说了一句‘谢谢’。我看了看桌子上的闹钟,几乎8 点了,我得回
去了。

    我弯下腰就要和他吻别……但是听见我自己又问了一句:“你看见了什么?”

    他那微闭着的眼睛一下子朝我这边看过来。“嗯?”

    “你看见的东西。”我低声说。我不想听,但是我不得不听。我的全身冷热
交加。

    “是一只鸟。”他说。“那些披着白被单的人逃走的时候,它就飞在最后一
个人的头上,也许是一只猫头鹰,但是它非常大。你不要告诉任何人。那只鸟的
双翼展开大概有60英尺长,简直就是一架日本‘零’式战机。但是我看见、看见
了它的眼睛……我想……它看见了我。”

    他的头转向了窗户那边,外面黑暗正在降临。

    “它俯冲下来,一下抓起了那个人。它抓住了白被单……我听到了翅膀发出
的声音……那声音就像是大火在燃烧……然后它盘旋着……我想鸟是不能盘旋的
……但是那只鸟可以,因为……因为……”

    他停住不讲了。

    “为什么?爸爸?”我小声问道。“为什么它能盘旋?”

    “它不是在盘旋。”他回答。

    我静静地坐在那里,觉得他就要睡着了。在我的一生当中,从来没有那么害
怕过……因为4 年前,我见过那只鸟。尽管我几乎忘记了那样的梦魔,但是父亲
又把它带了回来。

    “它不是盘旋。”他说。“它在飘浮。它飘浮。它的每个翅膀上都系着许多
气球,它就那么飘浮着。”

    父亲睡着了。

    1985年3 月1 日

    它又回来了。我现在知道了。我将等待,但是在我心中,我已经知道了。我
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忍受。小的时候,我能够对付它,但是现在不同了。在许多基
本方面,已经不同了。

    昨晚我疯狂地写完了所有的东西——要不是那样,我早就回家了。德里被厚
厚的冰遮盖了;尽管今早出了太阳,但是冰一点没有融化。

    我一直写到早上3 点,而且越写越快,想要写完全部的东西。我已经忘记了
自己在11岁的时候见过那只巨大的鸟,是父亲的故事又把它带了回来……我再也
忘不掉它了。一点也忘不掉。我想那是父亲给我的最后的礼物。一个可怕的礼物,
也许你会说,但是它似乎很神奇。

    我就枕着胳膊,在桌子上睡着了。今早醒来,我的全身都有些麻木,但是感
到某种自由……某种被那个故事净化了的自由。

    然后我看见了当我熟睡的时候,一直和我陪伴的东西——在地上有一道淡淡
的痕迹,一直从图书馆的前门(那扇门我总是锁得严严实实的)通到了我坐的桌
子旁。

    不管它是什么,它曾在夜里来到我这里,给我留下了它的纪念物……然后就
消失了。

    我的台灯上面系着一个气球。它就在早晨的阳光中飘浮着。

    气球上面画着我的脸。眼睛没有了,鲜血从两个黑洞中流淌下来,那张嘴痛
苦地扭曲着。

    看着它,我尖叫起来。尖叫声在整个图书馆里回响。

    气球啪地一声进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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